第21節
**** 開春之后,隨著新一屆的學子入駐講武堂,首屆學子們也陸陸續續謀到各自前程,結束學業踏上艱險卻又光榮的征途。 紀君正與敬慧儀被朔南王趙誠銘親自點去了欽州軍,而令子都拒絕了趙絮延攬,接受了沐青演的點將進了利州軍。 沐青霜并未像他們那樣提前結束學業,反倒安安分分留到秋天,是首屆一百零一人里為數不多在赫山待滿三年的人。 在此期間,受印從珂委托,她多次帶領同屆同窗們為新一屆生員做假擬敵方,為他們充當第一塊磨刀石。 立秋時,沐青霜等人正式通過各項考核,完成在赫山講武堂的學業,揮別師長,各奔前程。 他們中的有些人或許還會有機會并肩執戈,同袍對敵;而有些人,或許此生不會再見。 臨走之前的那晚,首屆學子攏共剩余不足五十人,不分甲乙丙丁戊哪一班,也不管從前是否交情親厚,大家圍坐在校場外的河邊,通宵對飲,縱聲高歌高歌。 他們對月舉盞,齊聲高唱“驅逐敵寇,復我河山;國之氣象,在我少年”。 他們對著月下青山與河流嘶吼出心中愿景,想象著自己將來的模樣。 他們在秋夜穹窿之下高聲起誓,要扛起長刀去劈開亂世的陰霾,以少年熱血去掙回個國泰民安、萬世太平。 他們抱頭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勵著要“戰無不勝、長命百歲”。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沒心沒肺的恣意,這是他們最后的少年時。 待到天明,他們就是大人了。 若他年有緣再相逢,或許大家都不能一眼認出彼此的模樣。 可是,只要能一起活著看到復國后的盛世繁花,紅塵煙火,那便是他們想要的,最好的將來。 第22章 光陰荏苒,在利州的青山第四次為雪白頭時,朔南王趙誠銘整合江右各方勢力,積二十余年臥薪嘗膽之勢,揮師百萬強渡瀅江,徹底拉開復國決戰的帷幕。 沐武岱與沐青演奉朔南王府號令,率兩路大軍出利州道,前往中原替百萬主力掩護兩翼與后背,清除偽朝小股部隊滋擾與偷襲。 就在中原打得如火如荼之際,誰也沒曾料到,當年沐青霜在兄長面前抖機靈的一句胡鬧話,竟真的一語成讖—— 金鳳雪山背后那已有十年不見動靜的紅發鬼國,再度越山而來。 好在此時的沐青霜已正式接掌暗部府兵四年,這四年間她雖多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間蟄伏,卻從無懈怠之心,與十萬暗部府兵一同枕戈待旦,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沐小將軍。 這次的紅發鬼國來勢洶洶,似乎對金鳳臺古道的秘密有所察覺,好幾次將摸到隱秘的古道出入之地,險些守株待兔對沐青霜部形成反殺。 她迅速調度人馬,充分利用山中地形機關,同時兵行險著,在明知金鳳臺古道或許已被對方察覺的前提下,仍時不時利用這在山中蜿蜒綿延數百里的古道大膽穿插,將來犯之敵分而化之,各個擊破。 這一戰打得很苦,戰果卻極其輝煌。雖無旁的見證者,可青山白雪都看到了沐小將軍的風采。 那個青衫武服的姑娘,腕上戴著“鳳凰回頭”的雪青纏絲流蘇銀鐲,鼓張起悍勇銳氣,帶著自己的同伴們如山魈鬼魅一般在山林間來去如風,于萬軍之中取敵首級。 她和她的同伴們的青衫武服被血浸透,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到最后都說不出是什么顏色??伤麄儏s像傳說中的刑天古神,不知痛,不退步,最終以一命換十命的代價,將這群窺伺富饒利州幾百年的窮兇極惡之徒全殲在密林之中。 她就如十年前她的兄長;如三十年前她的父親。 如數百年來代代沐家兒女,不負沐姓榮光,不負利州人信賴。 等到次日另一部分暗部府兵趕來,進到林中接手了清掃戰場的活后,沐青霜才率部回循化休整。 他們身上斬魂草的藥性要快過去,出林子上了官道時一個個便已臉色慘白。 沐青霜更是疼得目力模糊,瞇著眼兒瞧見令子都帶人前來接應,心神一松便跌坐在地。 察覺有人過來扶住了她,她氣若游絲地笑道:“瘋子都,沐小將軍這回可是……以一當十的!往后記得……對我……報以尊敬的……眼神啊?!?/br> 說完,疼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站在五步開外的令子都還沒來得及對她“報以尊敬的眼神”,抱著她的賀征倒是對令子都報以了“無比兇殘的眼神”。 **** 沐青霜昏睡三日才悠悠轉醒。 睜眼看到大嫂向筠憂心忡忡的臉,她趕忙扯出一絲笑來:“嫂,我沒事,都是外傷,養它半個月就好?!?/br> 向筠眼中起了心疼薄淚,點點頭,似是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忍下了:“我叫桃紅來替你上藥?!?/br> “好,”沐青霜想了想,又道,“嫂,你別讓頭頭和霽昭進來,他倆都還小,別嚇著了?!?/br> 沐霽昭是向筠與沐青演的兒子,今年三歲了,平日總喜歡在沐青霓這小姑姑身后跟進跟出的。 沐青霓已快滿十歲了,這幾年沐青霜每回來見她一次,就覺她身量拔高一頭,就這么一年年的長起來,纖纖亭亭已近少女模樣。 但在沐青霜心中,她還是當年那個搖搖擺擺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小姑娘,需得仔細呵護著才行。 向筠低低應了一聲,紅著眼眶轉身出去了。 沐青霜這時周身疼得厲害,也睡不著,隱約就聽大嫂在外頭像是與誰起了爭執。 沐青霜蹙眉聽得她壓著嗓子,似有滿腔火氣又不敢發,心中驚詫不已,就想撐著爬起來出去看看。 向筠是極少與人爭吵的性子,這么隱著火氣與人說話,怕是出了什么茬子。 “大小姐您躺好,別亂動啊?!碧壹t端著藥進來時正好撞見她想下地,趕忙出聲制止。 桃紅的嗓音是沙啞哭腔,眼睛腫得核桃似的。 “搞什么?”沐青霜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就一身外傷而已,怎么大嫂哭唧唧的,你也哭唧唧的?!?/br> 她這傷勢,還不如前年大哥傷得重,只是傷口多了點,卻都是養養就能好的皮外傷。這一家人到底在哭什么呀? 桃紅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勉強笑道:“就是瞧著大小姐這一身傷,心疼?!?/br> 語畢,抿唇忍淚過來替她上藥。 “嫂在外頭和誰吵架呢?” 沐青霜這一問,像是把桃紅給驚著了:“沒、沒呢,哪有誰?沒吵架?!?/br> 見她似乎在隱瞞什么,沐青霜若有所思地豎起耳朵,卻還是聽不太清楚大嫂在外頭與人爭執什么。 那藥覆到傷口的瞬間引發一陣刺痛,使沐青霜嘶著痛頻頻倒吸涼氣,一時也顧不上旁的了。 等藥上完后,接過桃紅遞來的溫熱蜜水潤了嗓子后,沐青霜再度傾耳,卻發現外頭的爭執聲已停,靜悄悄的。 她忍著疼,一把扯住桃紅的胳臂:“紅姐,你跟我說實話,家里出什么事了?” 桃紅見瞞不住,只好撿能說的說:“阿征……哦不是,是賀將軍,賀將軍回來了?!?/br> 沐青霜愣愣看著她。 “三日前令將軍去接應大小姐時,賀將軍也是在的。還是賀將軍抱您回來的。大小姐沒瞧見?”桃紅垂下眼,看起來似乎想給她個笑臉,卻又抵不過心中悲憤,神色古怪極了。 沐青霜緩緩搖了搖頭。 原來,那時扶著她的那個人不是令子都,竟是賀征?! 沐青霜整個人懵得不知所措,連身上的傷都不覺疼了。 “我大嫂方才是在同……”她嗓音干澀,頓了頓,“同‘他’吵架?” 不知為何,她恍惚如墜夢中,生怕脫口說出“賀征”二字,這夢就要醒。 桃紅扯出一抹淚意深重的苦笑給她看:“倒也沒、沒吵什么。只是賀將軍想進來看看您,少夫人覺得不合適?!?/br> 聽她這么說,沐青霜才察覺自己光光溜溜的,周身除了幾處裹傷布之外,連貼身小衣都是沒有的。 “大小姐被送回來那日渾身都是傷,家醫讓將身上浸血的衣衫都給剪了,”桃紅解釋道,“眼下裹著傷布也不好再穿衣裳,怕磨得傷口疼?!?/br> 沐青霜恍兮惚兮地“哦”了一聲:“那、那叫他等著吧。我,我有些餓了,紅姐你給我拿碗粥來?!?/br> 她恍兮惚兮地看著床帳上的銀線繡花紋樣,整個人像躺在云里,完全沒有實感。 怎么一覺醒來,賀征就回來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這一定是夢。 她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反反復復好幾回,還是覺得自己躺在云里,連身上那些傷口傳來的痛覺,都像是假的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一道縫,有個做賊似的小姑娘哧溜躥了進來。 沐青霜扭頭一看,是沐青霓。 “頭頭,你怎么進來了?不是叫你不要……” 沐青霓笑著跑到床前蹲下,小聲說:“賀阿征想見你,嫂說不合適,叫人給他攔出去了?!?/br> 小姑娘也不知在樂什么,莫名捏著拳頭往床上捶了好幾下,笑得前仰后合。 床板輕輕抖了抖,連帶著沐青霜裹在被中的嬌軀跟著彈了一下,扯痛了身上傷口。 真實無比的痛感使她痛得皺緊了五官,卻到底有了實感。 好像不是夢啊…… 忍過那陣遽痛后,沐青霜輕聲問道:“他想見我,嫂不讓他見,你偷著樂什么?” 沐青霓見她吃痛,手足無措地隔著厚厚錦被輕撫她幾下,又轉身去給她倒了蜜水來。 沐青霜搭著她的手臂強撐著擁被坐起,靠在床頭緩了緩,才接過她端來的溫熱蜜水抿了一口:“問你話呢?!?/br> 沐青霜覷了她一眼,又將甜白瓷小盞送到唇邊。 沐青霓憋著笑意,哼聲道:“方才嫂將瘋子都請來幫忙攔他,這會兒倆人在門口打架呢,誰也勸不住。打得可精彩了嘿!” 沐青霜聞言,被才喝進去的那口蜜水狠狠嗆到。 劇烈的咳嗽扯痛了她周身的傷,使她本來沒有血色的連一片通紅。 沐青霓嚇到,趕緊拿走她手里的杯盞,在她背上輕拍著替她順氣。 片刻后,沐青霜終于止住了咳嗽,見鬼似的瞪向沐青霓:“什么玩意兒?嫂做什么請瘋子都來攔賀征?他倆又是怎么打起來的?” “那誰知道?這會兒一堆人圍在咱們家門口,這熱鬧,跟趕廟會似的?!?/br> 沐青霜茫然扶額:“什么亂七八糟的。給我拿套衣衫過來,我去瞧瞧他們到底搞什么鬼?!?/br> 她不過就是受傷昏迷了幾日,怎么一醒就是這么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場景? 越聽越不對勁,她得出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