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 賀征的桌案在課室最前排靠墻處,令子都一進門就與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對他冰寒黑臉視若無睹,若無其事地笑著掂了掂兩瓶藥的分量后,順手將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拋給賀征。 見賀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聲笑道:“這就講和了啊?!?/br> 賀征將那小藥瓶緊緊握在掌心,面色稍霽,銳利的目光卻緊緊攫著對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還我?!甭曇舨淮?,卻理直氣壯,仿佛那本來就是他的東西。 令子都將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議地甩他個白眼:“這是人沐青霜送給‘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錯了!臉大?!?/br> 說完,忍著滿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顧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課夫子的到來使賀征只能強忍氣性坐定,發酸的牙根咬得死緊。 **** 講武堂雖是為前線培養將官的地方,卻并不一味輕文重武,學子們日常也會修習經史子集之類的課程。 今日講的是《詩經》,給甲班授課的是與印從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熱的天氣使人困倦,連一心向學的甲班眾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見大家一個個的全都目光渙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們來玩‘吟誦接龍’吧?!?/br> “吟誦接龍”是講武堂夫子們慣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點人,被點到的人接著前面一人所誦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換下一篇文章。 接龍次序沒有規律,夫子點到誰是誰,這就讓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了。 裴茹有意選了方才講解過的《詩經》國風卷中“鄭風”某篇做開端,這是一雙小兒女幽會時的戲謔俏罵之詞,很能調動學子們的意興。 滿座同窗興致高漲,惟有賀征還在沉著臉走神。 “秋霞,你來打個頭陣?!迸崛隳媒涑咧噶酥缸詈笈拍莻€安靜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聲聲道:“山有扶蘇?!?/br> 裴茹笑意溫柔地點點頭,立刻指向課室中間:“嗣源?!?/br> “隰有荷華?!?/br> “不錯。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卻有著同齡姑娘里少見的沉靜氣勢,雖只身著素簡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儀卻是挺拔颯颯,大有剛勁之風。 “不見子都?!?/br> 因周筱晗所誦這句中的巧合,眾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無奈,總覺裴夫子接下來就會皮一下點到自己,便默默扶著桌沿準備站起身來。 哪知裴茹卻出其不意,順手點了與周筱晗隔著過道的賀征。 整堂課都神游天外的賀征聞聲站起,卻有些茫然。 “吟誦接龍,”周筱晗垂臉看著桌案,壓低嗓音小聲提醒,“到‘不見子都’了?!?/br>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雖裴茹剛剛才就此篇進行了逐字講解,但甲班歷來上進,對《詩經》是早已自覺通讀全本的,就這么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讓他們倒背如流都不成問題。 賀征斂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棄地抿了抿唇。 “不見子都,”賀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挾怨,“欣喜欲狂?!?/br> 滿堂哄笑。 令子都強忍笑意,佯怒拍桌:“賀征小兒,幼稚之極!” 裴茹嚴肅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后就是你們兩年來頭一次叢林考選了,還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 裴茹所說的“叢林考選”,是講武堂學子第一次實兵演練,同時也是一次極其重要的選拔。 汾陽郡主趙絮將親臨掌眼,挑走她眼中的適任人選帶往江右前線,提前結束講武堂學業,正式編入軍籍成為她麾下將官。 如今的大勢,明面上各方勢力皆尊朔南王趙誠銘為主公,若將來不出什么驚天變數,待大軍渡江反攻殺回鎬京之日,就是趙誠銘稱帝之時。 趙絮作為趙誠銘最看重的幾名兒女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權在握的人物。講武堂這百人若有誰被趙絮挑走提前結束學業,顯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個班的學子大多出身平民之家,趙絮的選拔對他們來說自是無比珍貴的機會。 可在丁班、戊班這幫子家底深厚的小紈绔們看來…… “真是個噩耗啊?!奔o君正絕望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著桌面。 講堂上的王夫子沒好氣地笑哼:“你在噩耗個什么勁?汾陽郡主再走眼也不會挑中你!” 王夫子性子疏闊寬和,教了他們兩年下來,雖時常被他們氣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里對這幫鬧騰的皮猴子卻有些偏疼。 “誒夫子,您這樣就很不友好了啊,”紀君正抬起頭,笑嘻嘻道,“哪有這樣滅弟子威風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將來出了講武堂,可別跟人說老夫教過你,不認的啊?!?/br> 戊班眾人起哄笑得東倒西歪時,敬慧儀機警地追問:“夫子,您方才說,這次考選的規則是各班成伍,相互之間可為敵可為友?” “沒錯?!?/br> “也就是說,我們不但得在山林間躲著假擬敵方的圍追堵截,還得防備著別被鄰班同窗拿了人頭?!”沐青霜面色大變。 “正是?!?/br> 這下輪到沐青霜絕望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著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收割戰績才怪了! “為了戊班榮譽……”紀君正轉身覷著沐青霜,眼帶期許,“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賀征手下留情,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沐青霜:o(╥﹏╥)o 我想做個人,怎么這么難? 第7章 紀君正笑嗓壓得低低的,別的同窗又都只顧著哀嚎、交談,便也沒旁人聽到他這句話。 沐青霜抿著唇瞪了他一眼,沒吭聲。 “沐將軍,大局為重啊?!奔o君正狀似語重心長、實則不懷好意地壞笑著。 沐青霜沒好氣地在桌案下繃直了腳尖,照著他的椅子腿兒上重重一踹?!拔铱扇ツ愕拇缶譃橹匕?!想都別想?!?/br> 以賀征在甲班的聲望,毫無疑問是領甲班中軍的人選。甲班人向來自律,此次考選又事關他們的前途,到時肯定是當真的戰場對待。若賀征帶頭讓他們跟著對戊班放水,他們就算全無異議,心中卻未必沒有怨言。 沐青霜從小就對賀征維護至極,自然不肯讓他在同窗間聲望受損。 “這事你別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沐青霜壓著嗓子,氣音淺清卻不容反駁,“我是要去找他,卻不是為著這事?!?/br> 方才夫子說,考選時汾陽郡主趙絮會親臨挑人,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賀征是講武堂百人榜首,只要他正常發揮,被趙絮挑走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這個。 她不要賀征被挑走。 **** 此次考選要求生員們各帶三日份口糧,在假擬敵軍的防御陣勢下穿過百里山路,抵達指定地點者即通過上半年學業測試;若在過程中還能順手收割些鄰班人頭,那就算是額外戰績。 既是各班成伍,每個隊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鎮中軍的“主帥”人選。 講武堂主事官有令,“主帥”人選由各班學子自行推舉,無論夫子還是教頭都不插手此事。 放課的撞鐘聲響起后,王夫子笑捋胡須,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飄然離去。 戊班眾人紛紛涌向課室末排,將沐青霜圍了個水泄不通。 “青霜,咱們怎么辦?挑誰做副將?” “咱們同哪個班結盟?” “咱們什么策略?攻還是防?” 眾人眼巴巴覷著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認真發問。 在講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頭,甚至鄰班同窗,誰也不覺得這二十一人中能橫空出個璀璨將星。 就連他們各自家里人,也只是希望他們能安生混滿三年到結業,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學點有用的,別真成了草包紈绔,將來能不功不過分擔些自家事務,這就算謝天謝地了。 因此,五日后的考選對他們來說原本沒什么了不起,“提前結業進入汾陽郡主麾下”這樣的機會,甚至是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們畢竟也在講武堂受教兩年,又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雖不愿被趙絮挑走,可若叫他們束手就縛、全班齊齊落馬,為別班的輝煌戰績添磚加瓦,他們也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丟不起這人。 此次考選的結果不但會上呈軍府,還會通報至利州各軍。也就是說,她的父兄一定會看到她的戰績。 她再不濟也不能淪落進“陣亡名單”里,至少得全須全尾撐過考選全程,否則會被父兄活生生從夏天嘲笑到過年。 沐青霜兩手撐著額頭,漫不經心地甕聲部署道:“七人一縱,左翼聽敬慧儀號令,右翼歸紀君正,中軍六人跟我?!?/br> 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鬧了兩年下來,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誰發話,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實力排名站定陣營。 按常規戰術,主帥通常會將自己手中實力最強的人攏在中軍—— 此刻戊班三隊人就是這樣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著眼前三縱人馬,豎起食指搖了搖。 “慣例的打法是兩翼死保中軍??捎帽?,愈是劣勢愈要講究出其不意,否則很難翻盤?!?/br> 為保證己方在最小戰損內收獲最大戰績,少不得有人要盯著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打。 “而他們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實力、減少自己的戰損,必定率先剪除咱們相對較弱的兩翼人馬,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直接與中軍沖突?!便迩嗨Φ觅\眼溜溜,小狐貍似的。 不明就里的人見她平日胡鬧,在學業上也無亮眼表現,便總以為她只剩一張漂亮小臉兒。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隨父兄在利州軍軍營進進出出,許多事是刻進她骨血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