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君正是我未出三服的表弟,跟親弟弟都沒差多少,有什么好誤會的?!”敬慧儀忍不住在她額角輕戳兩下,“你和令子都什么關系?那能一樣嗎?” 利州風俗,無論堂親、表親,凡未出五服者皆為血親同宗,不通婚姻、不締情緣,都做親生兄弟姐妹般坦蕩相處。 而敬慧儀與紀君正未出三服,這血緣極近,確實沒什么好誤會的。 “哦,倒也是,”沐青霜點點頭,“那我明早去仁智堂再給他?!?/br> 見她開悟聽勸,敬慧儀松了一口氣,轉身撲到自己的床上。 可憐她年紀輕輕就攤上這么個小姐妹,瞧這cao不完的心喲。 **** 講武堂仿行軍規制,各班按月抽簽排定朝食次序,輪流進飯堂用餐。 這個月甲班負責抽簽的人點兒背,抽到朝食最末輪次。待他們用餐結束,三兩結伴穿過仁智院的垂花拱門時,院內早已沒了潑天鬧騰的氣勢,清靜得都快趕上道觀佛寺了。 畢竟立夏過后一日熱過一日,晨風也沒法驅散無處不在的燥悶,再皮的猴子都不愿在外多逗留,全躲回各自講堂了。 賀征與齊嗣源并肩走在同窗中,邊走邊低聲說著事。 在長長的回廊下走了沒多遠,前頭的同窗們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頻頻回首,向交談中的賀征與齊嗣源投來興味目光—— 主要是看著賀征的。 賀征腳下一滯,抬眼就見沐青霜迎面而來。 她慣愛著紅衣,今日是一襲清涼的金紅冰絲齊腰襦裙,外罩淺杏色素紗蟬衣。 隨著她干脆利落的身影移動,薄紗寬袖揚起澄澈風華,恰似一枝覆著晨露的薔薇,明艷凜凜。 俏麗小臉上徐徐浮起淺笑,在夏日晴光里如臨水照花,使人望之怦然。 賀征腳下似被灌了鐵水般挪不動步子,高長身量繃得筆直,腰身挺拔如參天白楊。 “你這不解風情的,也不怕傷了沐大小姐的心?!饼R嗣源忍笑握拳抵在唇邊,帶著三分憐憫七分起哄低聲道。 沐青霜隔三差五總會蹦跶到賀征面前,有時塞些吃的用的,有時只噓寒問暖說會兒話,說來并無出格舉止??蛇@姑娘只要一見賀征,笑眼里就滿是藏不住的星星,其心思熱烈坦蕩,任誰都瞧得出她的企圖。 偏賀征鐵板一塊,從不見有什么回應,總是冷冷清清板著個臉。長久下來,甲班同窗們都忍不住要對沐青霜心生不忍了。 賀征沒搭理齊嗣源的調侃,不由自主地緊了緊嗓子,淡淡撇開頭。 眼角余光卻總不爭氣地要往她的來處溜去。 昨夜這姑娘撂下狠話說夏季長休之前不會再理他,這使他忐忑了整夜。 此刻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原處,他重重抿緊薄唇,強令自己的唇角不許上揚。 對沐青霜,他知道自己挺混蛋的。 理智上他很清楚,不該放任她親近自己,不該讓她那本可以安穩喜樂的人生與自己糾纏太深,否則才真是害了她。 可沐青霜這個姑娘,從來就不存在于他的理智中。 她是一束裹了厚厚糖霜的光,張狂霸蠻地照進他本該陰暗苦澀的年少。 她是他少年心事里璀璨甜美的秘密,也是他拿不起放不下和璧隋珠。 賀征喉頭滾了好幾滾,到底沒抵住心中野望的煎熬,強做鎮定地轉回臉來,任由自己的目光一路向著她匍匐而去。 **** 沐青霜打老遠就瞧見人群中的賀征了。 青衫少年高出旁人大半頭,偏又那樣一張惹人注目的臉,實在很難忽視。 不過她今日決心要做出個人樣,絕不再像從前那般沒骨氣地自打臉。 說不理你就不理你的,哼哼。 沐青霜一手捏一個小藥瓶,邁開步子錯身行過賀征側畔。 這一幕讓回廊下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尤其是賀征。 沐青霜卻并沒有注意到旁人的異樣,徑自走到他身后不遠處的令子都面前。 “瘋子都,我……” 沐青霜在瞧見令子都的正臉后突然噎住,半晌后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誰這么不江湖?說好的打人不打臉呢?” 捧腹間,她抬手示意,令子都便隨她走出人群,站到長廊外側的臺階處。 令子都的長相偏于雅正溫和,只是如今尚在少年,五官、氣質還未徹底落成模樣,只隱約能見出一點謙謙君子的風采。 他是內秀不愛出風頭的性子,不知底細的人總會誤以為他身無長才、柔善可欺。 剛入學那陣,紀君正就被他這斯文假象迷惑,校場騎射時叫囂著要與他較量,結果在他百步穿楊、箭無虛發的神技下敗得一絲顏面也不剩。 那天從校場出來時,紀君正咬牙切齒地說過,“真想一拳砸碎他臉上那弱不禁風的假象”。 此刻令子都的眼角添了一處淤青,唇角也有暗紅新傷,稍顯狼狽的模樣倒是如了紀君正的夙愿。 見令子都似乎面有赧色,沐青霜收起笑意:“好了好了,沒笑話你。不就打架打輸了么?不丟人。大不了挑茬再打一架把場子找回來就是?!?/br> 以往她時常跟著兄長沐青演出入軍營,見多了同伴之間一時拳腳相向一時又勾肩搭背的場面,倒也不覺這算多大個事。 令子都淡淡扭頭,忍不住輕笑:“不找了,這場子我丟了也是正該,誰讓我先對你下黑手呢?!?/br> 他朝賀征的背影努了努嘴,又道:“也算替你報仇了啊?!?/br> 沐青霜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杏眸彎成了甜月牙:“哦?!?/br> 看來是昨夜賀征得知令子都將她推下水的事了。 旁人總見著賀征對她冷冷淡淡,便都說她沒出息上趕著不做人。但其實呢,感情這種事,必定是有來有往才會羈絆愈深的。 這些年來,若非賀征在許多旁人不易察覺的事上對她極盡維護、甚至無聲縱容,她又怎會深信自己與他是互屬的呢。 她甜滋滋的偷笑模樣晃得令子都心中莫名一悸:“你……找我有事?” “哦對,找你有事的,”沐青霜攤開雙手,將兩個描金甜白瓷小瓶遞過去,“原想著昨日在校場上你被我的箭傷到了,就送這藥來賠禮。這下可好,你臉上的傷也用得著?!?/br> 夏日晴空下,精致小巧的瓷瓶在少女嫩生生的掌心閃著溫柔光華。 令子都垂下眼簾,揚唇輕笑:“校場實訓難免有失了準頭的時候,你又不是有心的,賠的哪門子禮?” “你管我賠的哪門子禮?給你就收好,廢什么話!” 嬌脆嗓音兇兇的,宛若齜牙亮爪子的小貓兒。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令子都噙笑,小心地從她掌中取走那兩個小瓷瓶,“多謝?!?/br> 沐青霜擺擺手,轉身剛要走,這才想起賀征與令子都剛打了一架,令子都臉上的傷都還新鮮著呢。 于是趕忙回頭叮囑:“這藥很靈,只需一點點就能好。你用不完的,記得分些給……用得著的朋友啊?!?/br> 令子都一時沒轉過彎來,愣愣點了點頭。 沐青霜還是不放心,退回半步,壓低嗓音又道:“朋友之間打打鬧鬧是正常的,若是記恨就不江湖了?!?/br> “我倒是很愿意江湖一點,”令子都笑意古怪地抬了抬下巴,“可阿征這會兒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是很江湖?!?/br> 沐青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賀征烏眸冷得像冰塊,那臉色黑得,嘖嘖,像被雷劈焦了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七夕快樂呀~~ 賀征:快樂你個死人頭(╯‵□′)╯︵┻━┻ 第6章 雖說沐青霜并不確定賀征為何黑臉,但她這回鐵了心要在他面前做個有骨氣的人,于是強忍下疑惑與好奇,驕驕矜矜抬著下巴回戊班的課室去了。 沐青霜走后,回廊下的甲班眾人也醒過神來,相互間無聲傳遞著古怪眼色,邊走邊忍笑。 以往總見賀征對沐青霜冷冷淡淡,任誰都覺沐大小姐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可瞧著賀征此刻這臉色,眾人才知事情的真相似乎與大家的想法似乎很是不同。 不過,賀征作為講武堂百人榜首,在同窗中素有幾分威望,加之性子又寡言冷肅,氣勢上莫名高人一頭。眾人便是心有調侃之意,也沒誰有膽子湊到他跟前去多嘴討打。 明晃晃的日頭下,賀征宛如一塊散著黑氣的大冰塊,眾人紛紛不著痕跡地躲著他走,連先前與他并行的齊嗣源都默默退了半截,改搭上了令子都的肩膀。 “子都你可以??!”齊嗣源挑眉笑得賤嗖嗖,壓低嗓音道,“將沐大小姐推進湖里,不單幫著阿征將人攔下沒壞事,還成功轉移了沐大小姐對阿征的癡迷……好一招圍魏救趙、以身飼虎!” 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疼得他彎身嗷嗷叫?!皠e胡說八道,人家好端端一個小姑娘,哪里就虎了?” “喲喲喲,這還維護上了?” 齊嗣源陰陽怪氣的調笑聲音并不大,偏賀征仿佛生了順風耳,立時就扭過沉沉黑臉甩來一串鋒利冰寒的眼刀。 齊嗣源趕忙站好,清了清嗓子左顧右盼。 待賀征大步流星進了甲班課室,令子都才笑著搖搖頭,拍了拍齊嗣源的肩膀,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以往令子都與沐青霜沒什么往來,心中對她的觀感倒也談不上好壞。只覺她身為沐都督的愛女、沐少帥的親meimei,自到了赫山講武堂后,于課業上的表現乏善可陳,成日里不是圍著賀征打轉就是領著戊班那群人胡鬧,與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實在很不相稱。 可在他莽撞將她推進湖中之后,她并未仗著自家威勢與他苛責為難,卻也沒假作無事發生,只當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么不過腦子的事,讓他明白自己的舉動原本可能引發怎樣兇險的后果,又不著痕跡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馬,讓他只能愧疚承情。 如此有里有面的處置,實在讓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她找我算賬后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數百年積威不是光靠那號稱百萬的雄兵,”令子都對身旁的齊嗣源笑笑,“就這么個看似驕縱頑劣的大小姐,當真遇事時,竟也有幾分深厲淺揭、識變從宜的手腕?!?/br> 甲班云集了講武堂最頂尖的二十人,自來有著“慕強”的風氣,從不吝于發現并贊嘆別人的優點長處。 之前齊嗣源與賀征都不在講武堂,并不知中間還有這茬。聽令子都一講,齊嗣源也不禁斂了調笑之色,鄭重地點點頭。 “以往見她學業平庸又總胡鬧,還以為這大小姐就是個腦袋空空的繡花枕,沒想到竟是走眼瞧輕了她?!?/br> 令子都笑著垂眸,握緊手中兩個小瓷瓶,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輕輕摩挲:“昨日我在校場放水,一來是因理虧歉疚,二來也是小人之心?!?/br> 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說不計較,便刻意放水賣個乖,以防她過后又翻臉追究。 “若她沒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討好安撫,那今日送藥給你就是君子之風,真真襯得你個小家子氣心思重,”齊嗣源樂不可支,“若她瞧出你的意圖了,偏又還送藥給你,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臉上了?” 令子都噙笑搖搖頭:“我瞧著她壓根兒沒想這么多?!?/br> 雖他先前一時沒反應過來,可瞧見賀征的臉色與沐青霜一反常態對賀征不理不睬的模樣后,哪里還能不明白她為什么送藥給自己? 顯然是沐青霜與賀征置氣,卻又放心不下賀征的傷勢,這才拐著彎將藥送到自己手中,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給賀征。 “小姑娘心思,彎彎繞繞、別別扭扭?!眳s還怪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