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我是去給余將軍送吃的,順道路過……才想著來看看你?!?/br> 項桓只似笑非笑地收回視線,倒是沒再多言,打開盒蓋來往里一瞥,才微揚起唇角睇她,“連糖醋排骨都做了,還說不是來看我的?” 宛遙脖頸往上的地方開始不自然的發燙,像是做了壞事被人撞破,她忽然沒來由的發難,把食盒搶回來,摟在懷中。 “誰說這是做給你的,我自己吃不行嗎?” “行,你那么瘦,是該多吃點?!表椈感α诵?,也不追問下去,自然而然地伸手,“那我幫你提,你看余大頭這人多不懂眼色,這么重也不幫你拿著?!?/br> 余飛正在旁靜靜地瞧他調戲小姑娘,內心一陣鄙夷。 “對了?!彼袷呛芨吲d,拉起宛遙的手,“我帶你去個地方?!?/br> 她不解:“什么地方?” 營地外三丈處有棵古樹,不知是什么品種,但樹干粗大,長得張牙舞爪。起初有枝干險些伸到了城墻邊,未免歹人圖謀不軌,守城的將領還下令給砍了一大截。 項桓行至樹底將她攬腰一帶,幾個縱躍翻了上去。 足下的枝杈雖然粗厚,宛遙還是站得戰戰兢兢,只能緊緊扶住他的胳膊。 “不用怕——過來瞧這個?!?/br> 項桓順著樹椏引著她往里走,撥開遮擋視線的枝葉,前方赫然是個小小的樹洞。 洞中一陣細碎的喳喳聲。 宛遙從他背后一探頭,黑壓壓的干草堆里數個毛茸茸的雛鳥挨挨擠擠,初生牛犢也不怕人,居然還沖著這邊張嘴乞食,若不是毛還沒長齊,估摸著就要搖晃著蹦過來了。 “怎么樣?”項桓見她一臉滿足的表情。 宛遙點點頭,年輕的女孩子總是對這種生得小巧玲瓏的動物感興趣,當即夸贊道:“很可愛?!?/br> “是我養大的?!彼m時補充了一句。 這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甚至比起看到一窩小鳥,他突然丟出來的話更令宛遙震驚。 “你養的?!” 畢竟項桓從來都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他急躁易怒,喜歡虐貓,沖動的時候還容易爆粗口。 項桓坐在一旁語氣輕松地和她解釋,“這地方清靜,我晚上練完槍一般會過來坐一陣。大概在前幾天,就聽到有聲音響,扒開一看發現是雌鳥被蛇咬死了。 “原本我也不打算管的,想著沒準兒你會喜歡,反正閑得無事,就試著養養?!?/br> 余飛不敢站得太近,佯作放哨般的在樹下豎著耳朵聽,當下就有些不好了。 我塞你進來攢功勛,你居然沒事干,消極怠工,天天跑來這兒養鳥! 宛遙倒是沒想那么多,果然很覺得新奇,“你都喂些什么?” “有什么喂什么,這時節蚯蚓不好挖,米飯它們也吃,反正不挑?!?/br> “我能摸一下嗎?” “摸啊,要不要替你逮出來?” 他習慣性的開始使用暴力。 “不用不用……誒你輕點啊,它都開始吐舌頭了!” 余飛開始后悔,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找虐,平白被秀了一臉。他默默地踢飛腳下的石子,地面投射著樹上模糊的兩道人影,一高一矮,兩小無猜,看著看著,竟生出些令人動容的歲月靜好來。 寒冬的飯菜涼得很快,項桓吃時已經漸冷了,他捧著碗迅速地扒飯,再喝口溫湯沖一沖,眨眼就消滅了一大半。 宛遙拿手帕替他擦唇角沾上的油漬,正往腰間去摸荷包,忽的撈了個空,她忙仔細地低頭尋找了一番,動靜有點大,樹枝開始上下起伏。 “怎么了?”項桓吞了一口飯問她。 宛遙顰起眉,顯得很著急,“我的錢袋好像掉了……” “是不是丟在路上了?” “我也不知道……” 說話間,不遠處一隊巡邏的守衛剛好朝這邊走來,其中似乎有一人還拿著什么,正同余大頭交談。 兩人對視了一眼,項桓便先抱著她跳下去。 這一隊巡邏的戰士約莫有十人,看裝束都是大魏的普通士兵,但和尋常不同的是,他們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清一色的銅質面具,乍然一望,好似都一個娘胎出生的,分不清彼此。 對方聲音很低,繡花的袋子被他捏在手里,和余飛不知說了些什么。 宛遙拿不準自己要不要上前,半晌只弱弱地開口:“那個……是我的荷包?!?/br> 后者似乎頓了一下,循聲往這邊一掃,才頷了頷首,厚重的面具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微響。 那人將錢袋交給了余飛,轉身便走回了隊伍之中。 宛遙一面注視著那群鐵面軍,一面行至余飛跟前,不禁遲疑道:“他……” “他是來還東西的?!焙砂p掂兩下拋跑過來,她趕緊手忙腳亂的接住。 宛遙并未急著清點錢兩,反而問道:“他們為什么都帶著面具?” “你可能不知道?!蹦顷犑l繼續按著路線巡邏,余飛抱起手臂,慢條斯理地踱步,“這些便是所謂的‘威武騎’,皇帝陛下親自選拔設立的親兵?!?/br> 提到這個名字,項桓和宛遙才隱約回憶起之前聽說過的一些零碎的傳聞。 比如手撕戰馬,單挑猛虎,把虎豹騎打得滿地找牙之類的……好像對他們而言不是十分光彩的事…… 剛這么想著,旁邊的余飛已冷笑出聲:“對外宣稱什么天下第一,無人能敵,其實就是一群磕大力丸的?!?/br> 項桓:“怎么說?” “為首的叫楊豈,也不曉得從哪兒弄來一堆稀奇古怪的藥丸子,尋常人服幾粒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脫胎換骨,筋rou強健,力大無窮,數日之內能趕超普通將士訓練三四年?!?/br> 宛遙到底是醫家,聞之驚奇:“這么厲害?” 他興許看對方不順眼很久了,語氣滿滿的不屑,“當然厲害,不厲害能跟著我們出征嗎?” “這幫人,正兒八經的cao練也不過兩三個月。除了一身蠻力,他們懂個屁!” 自古將星成名都是經過時間的沉淀與戰火的洗禮,縱然這世間百八十年會出一個天才,但也不至于一步登天。 人體的骨rou有它自己的那套章法,無論多厲害的神藥也無法打破千百年的規律,不過是寅吃卯糧,提前榨干體內的精氣神而已。 宛遙略一沉吟,忍不住輕嘆:“這種藥吃下去,恐怕極為傷身?!?/br> “何止,聽說一開始試藥便死了上百人?!庇囡w聳聳肩,“十個人中總有一個會出事的。而且筋骨暴漲,也使得他們的容貌扭曲,各自變得奇形怪狀,哪怕親娘站在面前都不一定能認出來。 “可能覺得是有礙觀瞻,后來楊豈索性派人給這幫怪物量身打造面具遮丑,人手一個?!?/br> “十個里死一個……”宛遙秀眉緊擰,搖頭道,“可就算活下來了,這些人的命,只怕也不長……既然弊端如此之多,為何還有這么一大批人去嘗試?” 余飛懶洋洋地輕哼,“還能為什么?” “為名,為利,為錢……這天底下的好處多了去了,誰不想青云直上,一夜之間飛黃騰達?即便有風險,可也值得一試,那些坊間的賭徒,不都是懷這樣的心思么?” 他這席話說完,項桓瞬間就沉默下來,靜靜地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遭回蕩著整齊的兵甲碰撞與步履聲響,方才巡視的鐵面軍已靠近,正從他們面前經過。 由于望過去都是一張臉,宛遙也犯愁著該向誰道謝,最后只能意思意思地施了個禮。 而就在她欠身之時,隱約感覺人群中好像有誰轉向自己望過來,目光灼熱又銳利,然而當宛遙抬頭追著視線找去時,對方又非常隱蔽地藏回了隊伍里。 目之所及,是數張千篇一律的冷硬面具。 * 咸安二年的年關。 長安城下著綿綿的細雪,將街巷坊間與大明宮一起變成了寒冷的雕梁畫棟。 這是王子皇孫與平頭百姓一樣難熬的一個冬季。 禁庭的寢殿之內,火紅的兩大炭盆燒得正旺,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煙火味道。 沈煜坐在臥榻上,手端一碗熱羹,邊吃邊翻閱前線的戰報。 他沒有宣宗皇帝那么沉迷美色,也沒有先帝——他哥哥那般依賴輔臣,許多事更喜歡親力親為,因此至今后宮蕭條,還是登基時的那些妃嬪,自然也未曾得一子嗣。 寢宮中陳設雅致簡單,墻上只掛了一尊圣母的畫像。 這是沈煜的習慣。 但凡他日常流連之處,總會擺放與圣母相關之物,底下人知曉他思念母親,于是特地用來討好他。就連好些個沈煜眷顧的后妃宮內,也供著敬德太后的雕塑,期盼著能借此留住圣恩。 “前日,季將軍的大軍已攻破憑祥關第二道壁壘,想必不日后便能同袁傅的烽火騎正面交鋒,做最后的決戰?!?/br> 底下跪著的是他的心腹。 沈煜吃了勺羹,若有所思地頷首。 “那么多年了,父皇丟了南境十城,先帝丟了憑祥關上陽谷,大魏岌岌可危了二十年,總算能在我手上得以興復?!?/br> 報信的暗衛垂首道:“陛下運籌帷幄,袁傅這一次必然難逃死劫?!?/br> 座上卻仍是一聲不冷不熱的笑。 “你不必恭維朕,季長川和袁傅旗鼓相當,輸贏也不過各占半成罷了,姓袁的老謀深算,季長川用兵謹慎,誰也不見得占上風……不過,你說得對,他們誰死對朕而言都不虧?!?/br> 沈煜那狹長的眼瞇成了一道意味深遠的弧度。 “袁傅若死,那西南一帶皆可由我大魏掌控;季長川若死,正好我的‘威武騎’可以坐收漁利?!?/br> “當然,倘若他們倆能同歸于盡,自然就再好不過?!?/br> 他時年三十有六。 前十幾年隨大軍顛沛流離,后十幾年看兄長的臉色如履薄冰度日。 他當了一輩子旁人眼中的牽線木偶,現在,他才是牽線人。 三更時分,左右服侍之人皆已退去,燈下的燭火依然溫暖。 沈煜執著銀方碗站于墻邊的畫像前,羹湯漸涼,透過冰冷的碗傳到掌心里。宮廷畫師的手筆,盡可能的還原了太后當年的相貌,和百姓平日供奉的塑像有所不同。 茹姬的眉眼更為清冷一些,她并非一眼看去便是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富貴之象,反而有種超凡脫俗的仙氣。 “娘?!?/br> 帝王的神色難得溫和,用極輕柔的語氣喚道,“您等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