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那個跑出來的小姑娘叫青花。 第二日再進太守府時,上下一片井然有序,并未見有不尋常之處。想來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婢,丟了就丟了,頂多不過幾個銀子拋水里,連個響聲都不一定能聽見。 宛遙照舊去給彭家小姐治臉,項桓趁此空閑,片葉不沾身地把整個府邸逛了一圈,守衛都是廢物,家丁也多半派不上用場,連當日的半個秦征都不及。 于是,他輕而易舉的找到了那一處不算隱蔽的藏身之所。 等侍女照常他們出府后,項桓便背起宛遙,神不知鬼不覺的又轉悠回了彭家后院。 這是處十分偏僻的角落,而且已經有一陣子無人踏足了,門扉上聚著薄薄的灰,她不禁懷疑,青花口中“找大夫”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宛遙小心翼翼推門進去,迎面是張冷清的桌子,除了茶碗什么也沒有。 “人在那邊?!?/br> 項桓低聲提醒。 一張木床臨窗而設,單薄的被衾蓋著一個瘦骨如柴的人,她一頭長發瀑布似的披散在枕邊,遮住了整張臉。 第一眼時,宛遙真沒看清那里躺了人,因為她實在是太瘦了,呼吸幾乎弱不可聞,乍然一看很像一張攤開的毯子,毫無聲息。 青花的確不曾騙她,是個病重的女子。 宛遙緩步走到床前。 冬日暖陽斜斜的幾道光,能看見細小的浮塵起起落落。 她沒有醒,依舊安靜地躺在那里。 項桓抱懷在旁,“死了?” “不,還有氣?!蓖疬b蹲身探了探鼻息,隨即用手輕撥開對方的頭發,等這個女孩子的臉顯露出來時,她驀地一下震住了。 盡管接觸病人已有五六年的時間,多少形形色色的患者她都見過,但憔悴成這般模樣,宛遙還是頭一回遇到。 女孩子的嘴唇是內縮的,唇角上是傷,面頰是傷,眼下一圈黑紫,脖頸布滿淤青,連手腕也纏著幾圈尚未消散的淤痕。 她生得一張令所有年輕姑娘艷羨的姣好五官,饒是虛弱至此,也依稀能辨別出從前生機勃勃時的樣子。 此情此景,連項桓都禁不住顰起眉:“她這是什么???” 宛遙輕顫著扶住對方的手腕,“她……” “周身有極嚴重的花柳?!敝讣饬闷鹋⑸⒃诖竭叺乃榘l,“上下門牙都被敲掉了,指頭和膝蓋有不同程度的骨折?!?/br> “還有……” 項桓聽她頓了好一陣,才道: “懷了一個孩子?!?/br> 話音落下的同時,宛遙瞬間意識到,會不會這才是彭家人想治好她原因呢? 轉念又感覺不太可能,出身下賤的奴隸,哪怕有貴族的骨rou,在這些人看來大概也是極為不恥的東西。 項桓面色許久沒沉得如此難看了,他靜默片刻,開口說:“能治好嗎?” “……我不知道?!蓖疬b緊緊握住那只纖細的手,寬大的鐵環好似也圈不住如此清瘦的手腕,隨時快要滑落而出,“她脈象很虛,應該好些日子沒進過食水,我想……彭家八成已經把人放棄了?!?/br> 一直對此事不曾發表看法的少年終于褪去了往日的散漫,認真道:“帶回去吧?!?/br> “嗯?!彼c點頭。 * 戰俘對于魏國的達官顯貴而言是地位最卑微的一類人,因為他們甚至都不能算是大魏的子民。 戰俘只能與戰俘婚配,再生下的便是供貴族驅使的奴隸。 這是武安侯當年北征回來后,引起的一股畸形的浪潮。 健壯的奴隸會被從小培養成死士,如淮生、秦征一樣,終生等著為主子獻祭,朝不保夕;而其他的奴隸,男的會留在家中做苦力,女的多半是婢女、粗使丫鬟。倘若其中有形貌標致的,不論男女,皆會成為貴族玩弄的對象。 待在家中的青花已能下地行走。 主要是房間實在緊張,她不騰出床來不行,否則項桓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我jiejie她……” “噓?!蓖疬b示意她別多問,“病人身體虛弱,眼下還昏迷著。待會兒喂她吃點米粥,看明日能不能醒過來?!?/br> 小姑娘邊抹眼淚邊應聲。 這就是她所謂的……不太好的病。 的確是太不好了。 宛遙坐在床邊,輕摸索著那雙干燥白皙的手,一籌莫展地嘆了口氣,轉身打開手邊的藥箱,摸出醫針來。 花柳會使得皮膚十分脆弱,幾乎一碰便會出現傷痕,然后一點一點潰爛。 歷史上只有華佗曾治愈過這種病,然而方法卻未曾流傳下來,至今無出其右者。 她的肌膚易受傷,宛遙只能簡單的施針穩住幾處大xue。 不多時,項桓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rou粥,青花幫著小心翼翼扶起她的頭。因為沒有門牙,勺子能夠很輕易的遞進去,但總是會漏出來,需得喂一口,再將腦袋仰起才勉強可以咽下。 夜里給她擦身子的時候,宛遙問道:“她叫什么?” 小青花呆了下,“青……青玉?!?/br> 在家中照顧了兩日。 第三天的午后,這個叫青玉的女子終于緩緩轉醒。 她其實也就十七八,但形容太過蒼白疲憊,臉色光澤暗淡,人一旦缺少精氣神,便會無端有些顯老。 在陽光中睜開眼的女孩子,神情中帶著空洞,她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jiejie?!?/br> 青花正等在床邊,見狀欣喜地抱住她纏滿布條的胳膊,將臉貼在掌心里,無比眷戀的蹭了蹭。 躺著的少女呆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望著自己的meimei,嘴唇卻發不出聲,只連著做了好幾個口型。等她將目光轉向了宛遙時,才掙扎地開口: “……謝……謝……” 那是一種極其低啞的腔調,仿佛是很久不曾說過話了一樣,每一個字都吐得極慢、極艱難。 宛遙朝她蒼白地笑笑:“你現在沒事了?!?/br> “姐妹團聚,安心休息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青玉躺在床上沖她溫暖地一笑。 這一刻的暖陽莫名刺眼,她竟沒忍住,感覺雙目隱隱作痛。 “你們慢慢聊,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訴我?!?/br> “……好……” 說完,宛遙淺淺行了一禮,側身出去。 項桓就在門外抱臂斜斜倚墻,見她突然向著廚房的方向,走得很急,于是猛地伸手拉住她手腕。 宛遙轉過來的瞬間,他看著她的眼睛,有片刻的怔忡。 “你……” 宛遙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朝他露了個露了個有點苦的微笑,“沒事干的話,去買點魚和蝦回來吧?!?/br> 盡管人已蘇醒,青玉進食卻并不順暢,她于是會將rou食做成羹,細心的剃去魚刺與蝦殼,讓咀嚼更為方便一點。 吃一頓飯的時候,她顫抖的手用力捧緊小木碗,近乎狼吞虎咽地一氣喝了個精光,等連著吃了三四碗方才緩過神來。 眼中卻不經意噙滿了淚水。 宛遙站在一旁憐憫地看著,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顯得過于不自然,“好吃嗎?” 青玉磕磕巴巴地點頭:“……好……好吃……” 然后又很小心的問:“我、我可……以么?我是個……奴……奴……” “沒關系?!彼f,“這里不是彭家大院,你不用怕?!?/br> 第65章 這段時日, 宛遙買來各式各樣的食材,盡可能精致地做好每一道菜。 有了食物充饑, 青玉的面色總算比之前紅潤了不少, 稍有點力氣的時候,她習慣坐在靠近窗的地方安靜地曬太陽, 或是低頭編一些小玩意兒消磨時間。 宛遙想,在那種陰暗潮濕的環境里呆的太久, 她或許更愿意出門走一走, 于是偶爾也會扶著青玉到院子里坐一會兒。 會州這個地界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倘若不吹冷風落冷雨, 大部分的日子天氣很晴朗, 青花攬下了家中所有的活兒, 總是端起小木盆挨在她身旁, 一邊洗衣服一邊同她說說話。 院門虛掩著一道縫隙,附近的幾個小孩子不時從門口嬉笑跑過去,他們手上握著長鞭, 鞭風利落,將地面的陀螺抽得呼呼打轉。 每當此時,青玉那雙疲憊的眼睛便驀地多了些神采,目光一動不動, 任憑長發被微風吹得凌亂。 宛取出木梳來站在背后輕輕地替她梳理整齊。 “我……” 面前的姑娘艱難地開口, “……們,小時候,也很喜歡……這樣玩?!?/br> 她也有童年的時光, 在雙親未曾去世,自己也未曾經歷這場人間黑暗的歲月,半大的小姑娘和憔悴的父母親擠在孤零零的小院內。 阿爹用主人家使剩下的木塊雕了一只陀螺,她們成日里圍著追著,雖然是不起眼的東西,但對于從沒見過玩具的她們,已然是寶貝一樣的珍品了。 可惜,后來陀螺滾到了夫人的馬車下,轱轆被硌得一陣顛簸,父親挨了頓毒打臥床不起,從此之后,她就再也沒有碰過。 宛遙將手上的一把青絲編成長辮子,溫和地提議:“不如,我帶你上街逛逛吧?……可以帶著斗笠?!?/br> 這一句話不知觸到青玉何處的逆鱗,頃刻間,她整個人忽然瑟縮地開始發抖,半晌才僵硬地搖了搖頭。 一個人在地底下生活慣了,便會無比的害怕外面敞亮的紅塵。 聽青花說,她們是在彭家養大的奴隸,彭永明還不是太守時,十三歲,夫人就在他房里塞人了。 他喜歡物色模樣標致的女孩子,起初是從外面買,到后來把目光放到了府里的下人身上。 長到十四五歲,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奴幾乎都被他和他的朋友染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