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而她因為廚藝好,一早讓小姐挑走了,方幸免于難。 等來會州青龍城上任后,由于山高皇帝遠,彭永明的權勢一手遮天,便愈發的變本加厲,肆無忌憚。 這一點,宛遙倒是能有所體會。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余下的時間,她大多留在家里。自那之后,差不多過去了五天,青玉便漸漸開始嗜睡起來。 這樣的體質有孕在身,幾乎沒辦法好好吃東西,也就唯有睡覺時人才不那么難受。 霉瘡正如盛開的花,一日一日的惡化,近乎布滿了她所有的皮膚。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無聲息的流掉了,三個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睜開,也就沒機會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靈。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風一陣緊似一陣。 宛遙滿屋燒著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煙熏火燎氣味中悠悠轉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開一道細小的縫。 入目即是窗外夾著雪花的冷雨,臘梅在風里搖曳,是人間美景。 “你醒了?!蓖疬b吃力的彎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輕握住她隱約潰爛的掌心,“你還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東西?或是……特別想要的?” 青玉內縮的雙唇無聲的動了動,她把耳朵貼過去,好久才聽清。 “糖……葫蘆……” “糖葫蘆?”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呆了一下。 站在門外的項桓聞言立馬道:“我去買?!?/br> 滿城細雨輕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紛紛退卻,以往熱鬧的市集竟只有寥寥兩三個攤位。他頂著刺骨的冷風穿梭于城內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個駝背的老人手里匆忙買了幾串。 等回到家,這冰糖葫蘆真如其名,覆蓋了一層rou眼可見的霜雪。 宛遙用剪子把糖葫蘆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幾年,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來說,就好像一生那么長了。 數千個日日夜夜仿佛一場大夢,到現在她似乎才從嘴里嘗到一點點名為甜味兒的東西。 宛遙輕攬著她的肩,小聲問:“還想吃什么嗎?” 青玉一言不發,只顫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膚間摩挲著什么纖細的東西,等她放下來,宛遙才看清置于右手的一條紅繩編織的鏈子。 “宛姑娘……真是……” “很溫柔的一個……人……” “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br> 她用僅存的牙,艱難地含著零碎的糖葫蘆,長久以來凝聚的悲哀突然奪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風似的語音破碎地啜泣,“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從一開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盤子里的糖果,不住的往嘴里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爭取著什么,追趕著什么。 宛遙也沒有阻止,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像是掙扎的一樣的力道慢慢減弱,變緩,枯瘦的手終于綿軟的搭在了她懷中。 口里含得滿滿的糖葫蘆滾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內炭盆似火,而那顆果子血一樣鮮紅。 宛遙閉上眼,用力將眸中的濕意逼退到內心的最深處,攬著那具瘦骨嶙峋的尸身,把頭輕抵在她額間。 凜冽的北風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聲音。 * 青玉下葬的當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松軟。青花不能出來,宛遙和項桓幫著將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樹下。 老樹參天蔽日,可以遮風擋雨,終年常青。 石碑簡陋地刻著沒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過上面粗糙的凹紋,心中壓抑著無法言說的難受。 這是學醫六年的宛遙,第一次經歷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懷里。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養的花,從來沒見過世道的險惡,卻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曬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為什么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會醫術,我明明是個大夫,她卻還是死了。 而后來回過神,她方意識到—— 正因為我是個大夫,才明白什么叫“束手無策”。 項桓將附近的雜草拔除,微微一側目,看見宛遙眼底里深深的神傷。 其實從她讓自己四處買魚蝦、買瓜果、買糕點起,他就隱約猜到這個女人的命不會長久了。 過了一輩子人下人的日子,受盡折磨,臨終前想盡可能的滿足她所有的愿望,這的確是宛遙會做的事。 他如此一個滿手沾血的人也頗虔誠地拜了拜,而后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聲寬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br> 那一瞬,宛遙不知回憶起什么,神情驟然一愣,她紅著眼睛,毫無征兆地轉頭沖他道: “是你不讓我哭的!” 她站了起來,眸中氤氳著一層淺而薄的霧,宛遙低首盯著他重復說,“是你不讓我哭的!” 項桓平白讓她指控得有點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么時候不讓你哭了?” 心里一直藏著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開,她要開口,淚水已經噙滿眼眶。 “是你說我哭著讓你心煩?!?/br> “是你說我除了哭什么都不會!” 對面的少年明顯茫然失措,他看著那張淚流滿面的臉,一時慌亂道:“我還說過這么過分的話?” 宛遙酸澀難當的心緒猝不及防地閃過一絲怔忡,她訥訥地站在那兒,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用力去銘記的承諾,他竟從未放在心上過,根本,連記都不曾記得。 她突然間覺得委屈極了,曾經拼命忍住的那些難過,為了掙得一點點堅強所付出過的那些努力潮水一樣浮現在眼前,情緒便好似決堤的山洪,頃刻崩塌。 宛遙伸手不管不顧的去推他胸口,“嫌我煩的是你!” “嫌我沒用的是你!” “嫌我出身低的也是你!” 她徑直將他推到了官道上,雙目充紅的質問,“什么話都讓你說盡了,你還想怎么樣???” 項桓從沒見她哭成這個樣子,好像積壓了成百上千的委屈和怨念,他生出無數的歉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我的錯?!彼缓米プ⊥疬b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糊,“你來打,打到出氣為止,好不好?” 她深埋下腦袋,抽噎著搖頭。 “那……”項桓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于是語無倫次道,“那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就把我扔在這兒,你回京城,去做大小姐?!?/br> 她在滿山風吹樹林里沙沙聲中,哭得傷心又單薄。 項桓迫切地希望她能夠高興一點,可也覺得她這么哭出來大概會好受一些。 他忙低下頭,兩手輕捧起宛遙的臉給她擦眼淚,越擦越多。 指尖浸著濕意,斷斷續續的guntang,總是無休無止地往下落。 項桓凝視著那雙明眸,眉頭輕擰成一縷難以表達的情緒,最后松開了手,驀地用力將她緊擁入懷中。 第66章 他素來口拙, 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抱著宛遙的時候, 目光只堅定地看向地面, 好半晌才開口: “宛遙,我現在什么也沒有?!?/br> 項桓微微加重了幾分力道, 語氣安靜而認真,“但今后, 我會讓屬于我的東西越來越多?!?/br> “然后把世上最好的, 都給你?!?/br> 女孩兒哭得只剩下抽噎,他一番豪言壯語, 也不知有沒有被人聽到。 宛遙將頭埋在項桓的胸膛, 啜泣聲由大變小, 打濕了他半邊衣衫, 等終于平息下來,項桓才發現她居然就這么睡著了。 掉眼淚也是個體力活,人或許未曾深睡, 但已無力再睜眼。 他于是把宛遙抱上馬背,輾轉回到了小院。 小倉庫前幾日收拾出來騰給了青花,她連著數天泣涕如雨,此刻正關著門毫無動靜。 家里的兩個女人都在發大水, 哭得不省人事, 各自睡各自的,一瞬間這四周便靜得猶如無物。 項桓給宛遙蓋上被衾,發呆似的在床邊坐了一陣, 隨后像是下了什么決心,拎起角落的長棍,在空空蕩蕩的院落里練了一上午的槍。 但到底不是雪牙,總缺少些什么。 直到太陽開始偏西,宛遙才睡足了醒來。沒人做飯,項桓便老老實實的餓了一頓。 她眼睛腫得像兩個大核桃,因為睡太久,頭還有些犯暈,坐在桌邊抬不起眼皮,耷拉著腦袋用浸過冷水的帕子敷臉。 項桓端來銅盆頗勤快地涮布巾,一把水擰到半干后朝她遞過去。 宛遙卻沒去接,畢竟在他面前大哭一場是一件比較丟人的事,因此便目光躲閃地挪開視線,盡量不與他有眼神接觸。 項桓等了一陣,抬眸看她,只好縱容地抿抿唇,不由分說地伸手去將她握著的那張帕子取下,把濕巾覆上去。 火辣辣的肌膚被冰冷的涼意瞬間沖淡,他指尖隔著布料輕輕按揉,宛遙不禁僵直了背脊,突然感到一絲坐立不安赧然。 就在她腦子發熱之時,院門驀地傳來一陣篤篤篤的輕叩。 青花原本在廚房洗早上落下的碗筷,聞聲擦干凈手跑去開門,一串細碎的腳步溜過去,靜默片刻,也不知她看見了什么,忽而慌慌張張地往里跑。 “宛jiejie!” 小姑娘花容失色,“……彭府的人來了!” 剛經歷過一番人間生死,正恨此人恨得咬牙切齒,冷不防他找上門,宛遙的神經一繃,也顧不得方才還在天人交戰,本能地就和項桓對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