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我只是想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難道這都有錯嗎? 我有錯嗎? …… 他五指用力扣緊冰涼的石墁地,傷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塊間劃出數道帶血的痕跡。 窗外的烏云間閃過一道明亮的光,伴隨著山崩地裂般的轟鳴,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劈開沉寂。 武安侯府的書房內,袁傅將棋子仍回盒中,勝券在握地靠在帽椅里。 一局,他贏得毫無懸念。 “侯爺的棋技又強勁了?!睂γ娴南聦俅故坠ЬS。 “太清楚對方的實力,這種棋下得就不那么好玩了?!痹祽醒笱蟮貨_他一笑。 “那陛下對侯爺而言,也是無趣的那一類?” 他不緊不慢地抓著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邊的人,太簡單。他這個人,錙銖必較,除了自己誰都不信,雖有謀略卻作繭自縛,就像他惦記著茹太后那件事,非得同我爭個你死我活一樣?!?/br> 袁傅搖了搖頭,“善藏者,人不可知?!?/br> “我若是他,將韜光養晦,不露圭角。他與我比,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等老夫花甲之年,殺我,還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這種人終究成不了大器,遲早有一天是會眾叛親離的?!?/br> * 簾外的春雨突如其來,狂風開始大作,將才冒頭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項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由于牽連著整個項家,茲事體大,若真要禍及三族,自大魏開國以來還是頭一次。 有文臣上書請求從輕發落的,也有義正言辭表示要嚴懲不貸的,早朝鬧得不可開交。項南天為官多年,總有幾個同僚幫他說話,相比之下,項桓那邊便凄涼許多。 宛延坐在偏廳內嘆氣,也覺得有些惋惜。 “項家這回的劫,恐怕是真的躲不掉了。陛下雷霆震怒,私通敵國的罪名一旦敲定了便是個死?!北M管他同項南天不和,但共事一場,也并非那么想看見他一敗涂地的。 宛遙追問道:“……難道朝廷里就沒人替他們求情嗎?” “倒是有人替項南天求情的,至于項桓就……”誰讓他小子樹敵無數呢,沒有趁機落井下石的就算不錯了。 宛延低頭喝了口茶,“所以三司會審,項家人判的只是查抄發配,唯有項桓一個……是秋后問斬?!?/br> 前往南燕的大軍折損五千,而對方還是詐降,皇帝丟在外面的臉面總得拿人償還。滿朝文武,不是挨過項桓打的,就是看他不順眼的,余下的作壁上觀,都不愿意自找麻煩。 她聽得微微怔了一下。 “爹爹我已經盡力了,人微言輕,沒有辦法?!蓖鹧涌粗谋砬?,替自己辯解,“丫頭,人各有命,天意是強求不來的。往年頂多在他墳頭燒一炷香,咱們也就算仁至義盡?!?/br> 宛遙沉默了很久,最后深吸一口氣,問得很輕: “我能不能……” “去看一看他?” 第53章 馬車行過項家大宅門前。 幾個禁衛裝束的人正守在外面, 兩架太平車上裝著好幾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著一只紅木箱簡單粗暴地丟上去, 因為塞得太滿, 那里頭就掉出了一個灰撲撲的布老虎。 應該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遙記得,這是在她十歲的時候親手做來送給項桓的。 年幼那會兒為了壓命, 兩家長輩一人送了一只長命金鎖。后來她出門不小心弄丟了自己的那一個, 又害怕被爹娘責罵,偷偷在外面躲了一整天。 項桓找到她的時候, 宛遙已經在橋洞下縮著哭了一宿, 雙眼通紅, 腫得險些睜不開。他索性往自己脖頸上一拽, 滿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只塞到了她手里。 他說,沒事兒,我爹不會找我要這種東西來看的。 宛遙信以為真。 直到很久之后, 她才知道項南天其實發了很大的火,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 因為金鎖是項夫人生前給的。 她為此內疚了好長時間,又苦于沒錢買新的來還,于是親手做了一只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給他。 宛遙還記得項桓收到禮物的樣子, 有點不明所以,有點莫名其妙,大約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么用處, 但最后仍舊收下了,和雪牙槍一并抱在懷里,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看月亮,像個摟著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箱口被貼上了幾道封條。 宛遙從車內探出頭,去問馬背上的父親:“爹,圓圓她們呢?她們要怎么發落?” 宛延怔了一會兒,許是也沒考慮到這一點,說:“按照大魏的律例,十五以上充作官妓,未滿十五者……應該是,發賣吧?!?/br> 下過雨的監牢潮濕而陰冷,四處有股霉味。 看守對于項桓似乎極為熟悉,連言語間也帶了些幸災樂禍的口氣,“哦?那個‘項桓’啊?!?/br> 他朝宛遙一揚拇指,“倒數第二間就是了。鑰匙?不用,他的牢門沒怎么鎖過,反正人也已經拴在墻上了,還要鎖干什么?!?/br> 三司會審的結果早就下來了,幾乎人人都知道項家三族之內被抄了個遍,一干女眷等著押送入京。 宛遙尚未走近,遠遠的就瞧見一幫朝官模樣的人站在牢房內。 “白銀十萬,黃金五千……項桓,想不到你家居然窮成這樣?!睘槭椎哪莻€拿著一卷案宗找樂子似的翻看。 旁邊有人補充,“那里頭的兩千還是陛下賞的呢!”旋即一干人便放聲大笑。 “我瞧瞧還寫了些什么……圣甲玉衣一件,雪牙戰槍一把……一柄破槍也算?”對方笑道,“干脆本少爺出錢買了吧,雖然沒什么用,留著曬曬衣服也是可以的啊?!?/br>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有什么好笑的,眾人卻貌似十分可樂。 角落里坐著的人始終一言不發,他所在之處什么光也照不到,一片漆黑,隱約了影跡,像是被陰暗吞沒了一樣。 許是見他毫無反應,為首之人心下不悅,握著名錄一掃,眸中忽然閃過狡黠。 “你項家那么多女眷,充作官妓的可不少啊?!?/br> “我看看……哦,你還有個meimei?才十一么?這么小的年紀,按理可以發賣當丫鬟,不過本官也不介意在這名冊上多添一筆,不過四年,能養一陣,等到十五再接客……” 項桓終于抬起了頭,猛地站起身,鐵鏈子哐當作響。 知道他無法構成威脅,眾人都自鳴得意,笑嘻嘻地站在門邊。 “干什么?瞪我???”對方有恃無恐地抱懷笑道,“瞪我有用嗎?” “你現在早已經一文不值了?!彼抗鈳е翎?,“不過若是肯求我呢,本官倒不是不能網開一面?!?/br> 少年凌亂的青絲遮住面容,套了鐵索的手卻如磐石一般死死的緊握,每一處的關節都是泛白的顏色。 項桓的脾氣一向很硬,他有他的傲骨,一生不曾求過誰,宛遙從未見過在這種情況之下項桓會向人低頭,可這一刻,他竟真的,就緩緩地垂下了頭。 皸裂的雙唇囁嚅了很久,半晌之后,才聽到他又低又沙啞的嗓音: “我求你?!?/br> 她不自覺睜大了雙目。 而在場的年輕軍官們好似聽見了什么無比稀奇的言語,各自意外且詫異的相視,隨后嘲笑出聲,“他說他求我,你聽見沒?你聽見沒?” 那人愈發得意,得寸進尺地吆喝道:“站那么直,這也算求人的態度?” “不錯,要求跪下來求??!” 四周不住起哄,“趕緊跪下,快跪快跪!” 少年的眼睛在暗處漆黑幽深,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黑井,只定定地注視著面前的人群,他唇角的筋rou在輕顫,卻一言未語。 宛遙忽然覺得那神色,空洞中帶著不甘,像極了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然后她就瞧見項桓筆直如松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啞清淺地重復說,“我求你?!?/br> “大點兒聲!”旁的一人伸出指頭煽風點火。 那人冷冰冰地揚起嘴角,刻意問道:“誰求我???” 少年捏著拳一徑沉默,他盯著膝蓋邊已然干涸的血跡,有一瞬覺得往昔十九年的歲月在眼前倏忽閃過。 唇齒間依稀嘗到了淡淡的腥味。 他閉目咬緊牙,隨后朗聲說道:“我項桓求你!” 身側此起彼伏的笑回蕩在牢獄狹小逼仄的空間里,和囚徒們微弱的哀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宛遙在那一刻狠攥著五指猛然轉過身去,將所見的破敗和凄涼一并拋諸腦后。 宛延見她作勢要走,不禁詫異:“你不看他了?” 她卻垂眸搖頭,低聲說:“不看了,回去吧?!?/br> 這世上,最傷人的也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 越堅硬越高大的草木,就越害怕被折斷。站得高的人,摔下去總是最疼的。 她不想讓他活在歉疚里,一輩子在故人面前無地自容。 恐怕這也是自己在此事中,唯一能幫上的一點忙了。 * 當項南天一行被押解發配至西北邊塞的第二天,季長川便風塵仆仆地趕回了京。 而等待他的是比以往棘手了好幾倍的爛攤子。 盔甲未卸,坐在書房一杯茶還沒喝完,他聽著外甥講述這兩個月的來龍去脈,只覺一座大山壓頂,無比頭疼。 季長川不禁苦笑道:“你們可真能給我找事兒做啊?!?/br> “舅舅……” 宇文鈞正要開口,就被他打斷,“行了,我知道了?!?/br> 他放下茶杯,悠悠道:“孫子云,將有五危,必死,必生,速忿,廉潔,愛民。項桓五危者占其二,死拼蠻干,剛忿急躁,他有此一劫也是命?!?/br> 說完抬眸,“圣旨已下,你不必對我抱太大希望,若真命中注定難逃一死,算他自己活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