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宇文鈞:“……” 季長川返京之后,局勢便起了些微妙的變化。都知曉項桓是他的學生,為徒弟請命無可厚非,大將軍左右逢源,人脈頗好,他若上書鮮少有好事者反駁的。 可讓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回武安侯居然也站出來替項桓辨了兩句,風向隱約的開始偏轉,連以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文官們都有些摸不清形勢。 但已結案十日之久,如今翻案是不可能了,倘使真翻出個什么來,只怕陛下的臉面也掛不住,于是這件事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著。 一直拖到五月底的夏至,諭旨才艱難的批了下來。 項桓已經在長安城的監牢中住了一個多月,那些舊恩仇起初會接二連三的找上門,或打或罵樂此不疲地一番嘲諷,但到后來,連這些人也漸漸少了,門庭冷落。 他很久沒說過話,也沒人來同他說話,漫長的白天黑夜只是枯坐著,偶爾甚至連獄卒也會忘記這間牢房的存在,而少送一日的飯食。 日子前所未有的空閑,大把的時間讓他能靜下心去回思考一些從前沒想過的事。 項桓有時候會漫無目的地琢磨,北疆離京城有多遠?他爹現在會走到哪里?小圓怎么樣了,她的情況是好還是壞? 而這段時日,余飛有來過,宇文鈞有來過,卻獨獨沒見到宛遙。 他曾仔細留意每一個途徑牢門外的腳步聲,卻從未聽到那種輕柔細碎的步子。 她應該不會來了。 項桓攤開手,看著自己布滿血污的掌心,然后又合攏,在心里想: 我拒了她的婚事,她不會再來了。 他貼墻倚靠,仰頭去望高處的那扇小窗子,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瞧了許久,忽然覺得這樣挺好的。 她不跟著自己也挺好的。 畢竟他這種人,換成是誰都受不了。 以宛氏夫婦的喜好,大概會給她找一個性格溫良的丈夫,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兩個人再相敬如賓,和和氣氣的過一輩子。也不會紅臉,也不會吵架,不會傷心不會哭。 項桓將手中的幾縷干草用力握了握,就著冰冷的石墻閉目睡了過去。 而許多時候宛遙就在離牢門數丈之遠的地方靜靜的望著,繼而回身將酒菜交給看守的獄卒,一句話沒說地離開。 她來過四五次,但一次都沒有走近。 這回前來傳信的貌似是季長川身邊的一名親衛,隔著牢門遠遠的喚他。 “將軍替你求情了,念在你也曾對大魏有功,陛下已同意大赦,罪減一等改為流放南疆?!?/br> 親衛或許看他不太順眼,大概幾時也曾被揍過,語氣頗為生硬。 “將軍說,項圓圓他幫你養著了,讓你不必擔心。此次南行還望你返躬內省,退思補過,將來如有機會,再戴罪立功吧?!?/br> 見他要走,項桓忽問道:“……將軍呢?” 對方涼涼地瞥了一眼,“將軍他不想見你?!?/br> 第54章 項桓聽完靠在石墻上僵了一僵, 良久卻也只是沉默地望著虛里出神。 看他大概是沒什么話要說了,那親衛才不耐煩地收回視線, 快步走出陰濕發霉的過道。 而在牢獄的盡頭, 正站著一個清瘦纖細的姑娘。 宛遙隔著數重鐵欄,靜靜地注視前方憔悴蕭索的少年, 她看見他別過了臉,又垂首, 眉眼里似乎帶了些惘然若失, 像是一頭被狼群遺棄的狼,在茫茫的曠野間找不到方向。 她一言不發地望了一陣, 然后慢悠悠地離開了長安城的深牢大獄。 由于季長川的努力, 項桓這條命總算勉強得以保住, 但實際上他的情況并不好, 長久以來的積聚的傷沒能得到醫治,連站起身都十分的困難。而偏偏又固執地不去開口叫大夫,只任憑創口腫瘍化膿, 反反復復的發燒。 回到家,宛遙借一盞燭光昏黃的燈枯坐了一整宿。 她的左手邊是一大摞翻得有些發毛的醫書,右手邊的案幾上擺滿了才曬好的藥草,這間小院自己住了十幾年, 一桌一椅, 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夜里路過爹娘的房門時,依稀聽到他們在其中淺淺交談。 說著要怎樣怎樣開導她,最好去個景致優美, 能夠避世的地方小住幾日…… 宛遙在燈下顫了顫眼瞼,她鋪開了一張空白的箋紙,繼而抬眸從雕梅紋的筆筒里取下一支紫毫。 * 初一這一天,天還未亮,押解的官差便來牢中提人了。 由于項桓的腿傷得厲害,幾乎沒辦法長途步行,差役只好放棄了木枷,改用牢車押送。 暗無天日的待了兩個月,獄卒打開四肢的鐵鐐銬時,他的手腳早已因為掙扎破得不成樣子,鐵銬上血跡斑斑。 饒是如此,項桓仍然不讓人攙扶,他咬牙繃緊唇角,面無表情地一步步,跌跌撞撞行至深牢之外。 晨曦初綻的天幕下,長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他面對著空空蕩蕩的四周,視線漫無目的地掃了掃左右,繼而仰起頭,吃力地喘氣呼吸。 “剛卯時呢,坊門都沒開,不會有人來送你的?!?/br> “走吧?!辈钜鄞咚宪?,看了一眼天色,“山路崎嶇,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趕能到姚州,別耽擱了?!?/br> 正想上前搭把手,項桓卻冷漠的避開了他,“砰”地一聲,坐在了牢車的最里端,很疲憊一般,有氣無力地靠在那里。 鮮少見到脾氣這樣倔的人,差役好心被當路肝肺,只抿了抿唇,揚鞭驅馬,讓車子動起來。 長安繁華的街道在視線中緩緩地往后退。 又是一日晨鐘敲響的清晨,陽光從竹簾的縫隙照進屋內,桌上的蠟燭早就燃盡。 宛遙看著眼前打包好的行李,終于推門出去。 宛延今天不參朝,夫婦倆尚在酣眠,她一路走到角門外的小巷中,然后停住腳,鄭重地轉過身,朝二老所住的方向,兩手交疊,深深地拜了下去。 對不起。 宛遙迎著日光,走出深巷,走出坊間,走上人來人往的大街。 我所做之事,可能有違孝道,也許遭人恥笑。 但我不愿,等將來回想起時再去后悔惋惜。 人這一輩子,不能只活個非黑即白。 縱然項桓有一身的缺點,縱然他聲名狼藉,遺臭萬年,可他仍是,曾經為我刀山火海的人。 ——“我敢把自己的命給你,你敢把你的命交給我嗎?” ——“看你剛剛嚇成那個樣子,我要是不進來,待會兒你又哭了怎么辦?” ——“你們,再上前一步試試。我不保證我槍不會見血!” 收拾得整齊的書桌上,鎮紙下的字跡娟秀清麗。 她神情平靜而堅定,在末尾處這樣寫道: 總有些人情債,是要還的。 遠山長青,旭日明媚如玉。 樹蔭斑駁的官道筆直地橫在兩山之間,囚車搖搖晃晃地行于其中,馬蹄聲不緊不慢地回蕩在耳畔。 有很長一段時間,項桓都覺得周遭的一切像是靜止的,來來去去皆是同樣的景色。 他的一條腿曲著,另一條只能平伸,胳膊就搭在未受傷的那條腿上,眸色空虛地盯著視線里亙古不變的草木村莊。 天高地迥,而前路漫漫,身側連個過客也沒有。不知從何時開始,綿延的山道上就多出來一抹人影。 他起先不為所動地瞧著,到后來那人的身形漸漸清晰,而少年原本淡漠的雙目也隨之斗然睜大。 滿眼山花錦繡成堆,草木遮天蔽日,女孩兒就站在初夏的這片勃勃生機中,眉目安和望著他。 項桓幾乎是撲到木欄上去的,隨行押送的官差接觸他那么久了,還是頭一回看到這張冷硬的臉上露出如此生動的表情。 他隔著牢門,不顧一切地沖她吼道:“誰讓你跟來的!” 傷痕累累的五指上,才長出的指甲深陷入木檻之中,刮下一道一道的痕跡。 “滾,我不用你管!” 他發了狠似的,緊扣牢門,“我說了不用你管!” “你走??!” 手背的青筋虬結凸起,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可是無論他怎么喊,宛遙都沒有出聲,只那樣平靜地與之對視。 她眸子太清澈了,一汪泉水似的碧波蕩漾,映著星光。 到最后,項桓也木然地跌坐回原地,在搖晃的囚車里同少女無言的相對,他拳頭已經握出了血卻不自知,心口仿佛被一把極鋒利的刀子劃開,血流如注。 馬車行過平坦的大道,行過泥濘的山路,行過獨木小橋。 由北到南,從春入夏。 沿途有無數飛鳥劃過蔚藍如海的天空,春花開了又謝,夏蟲煩躁不安的咆哮。 他看著宛遙跟在不遠處,真的就這么沉默地跋山涉水,風餐露宿。足下的一雙鞋子被磨得滿是破口,一身風塵仆仆。 正午她會坐在離這邊十丈遠的地方,低頭吃自己帶的干糧,夜晚則枕著包袱露天席地的睡覺。 兩個差役偶爾得閑了便去和她拉點家常,將路上買的特產分一些給她。 然而自始至終宛遙也不曾開口與他說一句話。 夏季的雨來勢兇猛,又毫無征兆。差役將囚車趕到樹蔭下,兩手遮著腦袋,上近處的長亭內避雨,宛遙撐開傘,背對他緘默地站于花枝旁。 瓢潑大雨在茂盛的樹葉間依舊連成線的砸在臉上,項桓每每眨眼,水就順著睫毛一直滑進唇中,他睜不開雙目,于是垂首半閉著。 而就在暴雨傾瀉之際,腳邊忽然有一道陰影投下,項桓茫然地一抬眸,便觸及到對方清秀的眉眼。 宛遙站在囚車外,墊腳將青花油布傘在他頭頂撐開。 發絲上的雨水一縷接著一縷的順流而下。 項桓訥訥地注視著牢門外的人,長久沒有眨眼,眸子無緣故的酸澀難當,他覺得似乎有什么溫熱的東西伴隨鋪天蓋地的雨一起蒙住了視線。 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涌出的一種想要流淚的情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