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他隨手丟下了人頭,也丟開了雪牙,形單影只的站在那里,一動未動。 * 消息傳到醫館時,正是芒種之日。 余飛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到藥架子前,“宛遙,項家出事了!” 她正墊腳在藥格子上取東西,聞言下意識就轉身,凳子腿打了個旋兒,讓她險些沒站穩。 婢女在旁扶著宛遙跳下矮凳。 “項家怎么了?” 余飛一面跟著她往外走,一面飛快的動嘴皮:“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今天一大早,內衛左右司統領忽然領圣旨奔著項府去了,還帶了十多個禁衛,好像是要搜什么東西?!?/br> 宛遙提起裙子跨過醫館門檻,“什么東西?搜到了嗎?” “就是不知道??!我方才趕過去的時候那幫人正好收工,只看見項大人被帶走了。內衛我又不熟,問什么也不說,急死了?!?/br> 門前的轎夫本坐在臺階下乘涼,一瞧宛遙出來,連忙拍屁股起身。 余飛替她打起布簾,“倒是宇文那邊人脈廣,有個隨行南下的百夫長給他帶消息,說是……南燕受降出了岔子?!?/br> “項桓讓人查出來和燕軍暗通款曲,打算棄魏投燕,人證物證齊全得很,簡直要什么有什么!” 宛遙愣了一下。 他緊接著便狂嘆氣,“雖說沒至于打敗仗,但已經把人給押回了京……” 這事兒連余飛都覺得懸。 因為前段時日項桓的狀況的確反常,每天一臉要滅天滅地的架勢,萬一一個腦抽去投奔南燕,還真不是沒可能。 這想法剛冒頭,他便趕緊甩腦袋否定掉——不行,關公面前拜了把子的,自己兄弟不能不信。 余飛發愁的跟在轎子邊不住地抓耳根,“……現在我就是擔心陛下會怎么判?!?/br> 所以大將軍到底幾時才回來??! 他現在深刻的感覺到季長川的重要之處,他一離京,真是接二連三的鬧幺蛾子。 宛遙坐在其中,思忖著咬了咬唇。 “我爹今天參朝去了……” 她深吸了口氣,“等他回家我再問問?!?/br> 而宣政殿內的早朝,由于西南的慘敗,咸安帝甚至連去也沒去,索性就下令輟朝一日,放百官自行回府。 眾臣議論紛紛地走下龍尾道,沈煜卻面無表情地坐在偏殿中讀軍報。 內容其實并不多,短短的兩頁紙,每個字拆開來看都認識,可他居然也讀了一炷香時間之久。 在旁侍候的內監們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氛圍太過寧靜,這反倒讓他們不安。 第52章 沈煜一松手, 滿紙的軍情便輕飄飄地墜在了案桌上,內監小心翼翼地窺著他的表情。 這位正值壯年的君王有一雙細長的眉眼, 眸中時常藏著一種捉摸不透的神色。 他三十歲才登基, 至今也不過在位兩年而已,宣宗皇帝死后, 由于年紀尚小,繼位的是他的大哥。 本以為這輩子與皇權已無緣分, 誰能料到元熙皇帝這么點背, 居然一生無子嗣。 沈煜并非熱衷于玩弄權術的帝王,但這不代表他就可以容忍那些功高蓋主的臣子踩在自己的腦袋頂上耀武揚威。 靜默片刻, 他偏頭皮笑rou不笑地勾起嘴角, 意味不明地微微頷首。 隨即, 猛地一推, 將桌上的文書盡數掀翻在地。 即便是他慣有的舉止,除了看慣風雨的老宮女,內監與宮人們也還是沒來由地抖了一抖。 “廢物?!鄙蜢蠌难栏锉某鲎謥? 一甩袖子,“全都是一群廢物!” “就這么點事情也辦不好,朕留著你們到底有何用!” “一個不爭氣,兩個也不爭氣!”他站起身, 沖著空蕩蕩的大殿憤怒地吼道:“難道這天下, 除了袁傅,除了季長川,就真的后繼無人了嗎!朕莫非, 就此無人能用了嗎!” 知道咸安帝喜怒無常,他發火的時候,在場眾人皆不敢招惹,只甚有默契地站著等他這陣狂亂的情緒過去。 “陛下?!毖垡娭吒吲e起一盞瓷瓶,老宮女忙上前阻攔,“項少將軍畢竟還年輕,不見得就有如此野心?;蛟S真相另有隱情也說不定……” “另有隱情?”沈煜猛地轉頭看她,“你的意思是,朕給他軍權,賜他兵馬,結果他倒頭來還讓人耍得團團轉,最后把自己都折進去了?是嗎?!” “朕有多信任他,他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嗎!” “凡事并無絕對,后輩們尚且根基不足,都是需要歷練的?!崩蠈m女苦口婆心,“陛下您且再多一點耐心,再等一等,季長川也不是生來便能百戰百勝的啊?!?/br> 沈煜握著瓷瓶的手停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靠在案前喘氣,似乎終于覺得累了。休息片刻后,扭頭去喚內衛統領,“羅政!項家父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說清楚?!?/br> 內衛左司見他可算是折騰完了,半躬著腰上前回稟,“回陛下?!?/br> “熊承恩在上陽谷設伏詐降,期間假意與眾將領飲酒作樂,趁三更時分崗哨戒備松懈,與憑祥關兩萬燕軍里應外合,偷襲我軍主營?!?/br> “烽火騎的劉副將此前曾發現端倪,于項桓帳中找到了他同燕軍勾結的證據,可惜對方心狠手辣,劉大人為保這幾頁書信,已被斬首滅口……” “滅口……”沈煜抿起唇點點頭,“你在項家搜到什么了?” 內衛統領道:“除了往來的密信之外還有偽造的路引,從內容的時間上看,項南天與燕王早在一年前便開始通信,這一次派項桓南下送我十萬大軍的人頭就是一個契機,目的是為了以此博得燕王的好感,為將來棄魏投燕做打算?!?/br> 他笑了下,“那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連朕也被他們父子倆蒙在其中。好啊……” 沈煜贊許似的頷首,“好??!” 他的話素來是反話居多,內衛統領遲疑地瞅了老宮女幾眼,“不過,臣見項侍郎似乎對此事并不知情,也難?!y保不是有人捏造……” “是不是捏造你不會審嗎!” 沈煜信手抄了一卷文書朝他身上砸,厲聲說道,“項家上上下下,一個不許漏,統統給朕審一遍!朕要看到結果!去??!” “是、是……” 內衛統領自然不敢躲,還得把文書原封不動地還回他手上,這才領命忙不迭退下。 * 長安城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下雨了。 然而頭頂滾滾的烏云又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電閃雷鳴,因此,雷雨前的大地便格外的潮濕悶熱。 刑部大牢內,陰暗逼仄的牢房中只有高處開了一扇小窗,筆直的光線照在染滿血跡的干草堆上。 審訊的推官犯愁地看著面前渾身是血的少年,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 他已經審了兩日了。 盡管用遍了刑具,這個年輕人的嘴卻依舊硬得撬不出半個字來。 他此刻正靠墻枯坐,手臂輕搭在膝上,凌亂的發絲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由于押送的軍士百般交代,這人窮兇極惡,十分危險,所以手腳都上了鎖拷,鐵鏈一直釘在少年背后的磚墻中,他能移動的距離,唯有墻到牢門送飯食的地方。 “這小子還不肯認?” 門外有人進來,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公子,推官起身行禮,喚了一句“蕭太尉”。 “可不是,從昨日到今日,連話也沒怎么說,態度還非常囂張,簡直可惡!” 蕭公子很愉悅似的輕笑,挽上衣袖慢條斯理地走過去。 推官忙攔他:“太尉,危險!” “沒事兒?!焙笳卟灰詾橐獾馗糸_了推官的手,輕蔑道,“他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風浪?!?/br> “項桓啊項桓?!笔捁永@著他來回走了兩圈,才緩緩蹲下,“你也有今天?!?/br>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著對面那張一如既往令人作惡的臉,語氣傲慢,“想不到吧?當日你在街上傷我一臂,而今,我卻是審訊的推官之一,真是風水輪流轉,合該你落在我手里!” 說到此處,蕭公子憤恨地撩起袖擺給他看傷痕,“這個仇我可一直記著呢!” 項桓的雙目終于動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邊的笑輕吹起一縷散發,嗓音低沉,“我打過的人,多了去了,誰知道你是哪一個廢物?” 蕭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頭蓋臉扇了下去,怒目切齒,“你狂妄個什么勁兒?” “你以為陛下還會救你嗎?別做夢了!你他媽早就被抄家了?!?/br> “還當自己是大將軍呢?我告訴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里,有的是人要弄死你?!?/br> 項桓被他扇得別過了頭,然后又悠悠轉回來,一口血水迎面噴過去。 蕭太尉避之不及,讓他糊了一臉,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將項桓摁在地上。 “媽的,這賤種——給我打!” 他一聲令下,背后的禁衛左左右右地攻上來,這群人手中拎著木棍,或有刀卻不出鞘,好像并不打算輕易要其性命,只純粹泄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腳踢。 鋪滿亂草的地面,被圍攻的少年低頭緊緊的拽著身側的干草,他手腕上的鐵鏈死死繃緊。那些拳腳紛紛發瘋似的踩在他的背后和手肘。 他好似撐著地想要起來,碗口大的一根長棍忽十分狠厲地劈在其大腿處,發出一聲讓人心悸的聲響。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覺地向后縮了縮,感覺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斷。 “給我往死里打!” 一滴烏黑在散亂的發絲中滴下,不多時匯聚成溪河。 蕭太尉陰惻惻地抱著雙臂,冷笑著朝項桓道,“放心,我會留著你一條命的?!?/br> “少說還有十個人,在后頭排著隊等著報仇雪恨呢,哪能這么輕易地饒過你?!?/br> “是吧,項,少,爺?” 項桓強撐著支起身,他永遠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低頭,饒是膝蓋骨再疼,也從始至終一聲未吭。 然而有人卻一腳狠狠踩在他的后腦勺,迫得他不得不將臉貼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還敢起來?” “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br> 額頭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石子上,他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項桓看著日光照亮的那塊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