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第49章 自那之后, 事情就越來越失控了。 項桓夜不歸家已成常態,到后來索性直接宿在酒樓、茶寮、賭坊, 或是一些不知從何處結交的狐朋狗友家中。 他不去軍營cao練, 余飛和宇文鈞也找不到他。礙于季長川的面子,虎豹騎的統領才壓著火氣沒上報, 背地里卻列好了數十條罪狀等著呈給大司馬。 而項桓就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練槍, 也不去醫館。成日跟著京城那幫不學無術的富家公子喝酒賭錢, 都知道他身手好,又肯幫著仗義出頭, 竟很快在其中混得風生水起。 長安沒有季長川, 誰也治不了他。 項南天就算再生氣, 終究還是無能為力。兒子大了, 他已經管不住了。 項圓圓只好哭著跑到來找宛遙,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拉著她衣袖。 “宛遙jiejie,你去勸勸我哥吧, 你勸的話他多少肯聽的……” 彼時她正坐在房內碾藥,聞言將藥罐輕放在膝上,靜默了一會兒,又輕輕搖頭, “我也勸不住他了?!?/br> 項桓哪里需要人勸呢, 只要他自己不能想通,就算叫上天底下口齒再伶俐的人來也沒有用。 此后半個月的時光有如流水過去,即使他們住得不遠, 卻再未見過一面。 大概是因為彼此都尷尬,這個時候反而不見更好。 這一天,和風細雨,宛遙照舊上醫館幫忙。 她懷中摟著幾疊藥方,低頭避開足下的水洼,旁邊的侍女高高舉著油紙傘。 被雨水沖得發亮的石板一直鋪到盡頭,而拐角處忽然走來三四個說說笑笑的少年人。 為首的那個銀冠束發,一身寶藍的箭袖襯得眉宇意氣風發。他周遭貴氣逼人的郎君們像是在講什么趣事,一個一個執扇笑得前俯后仰,而他聽著最多也就垂眸帶了下嘴角。 但當他抬頭時,嘴角的弧度卻瞬間一滯。 冷不防地視線交匯,讓兩個人的眸中都多了一些茫然失措。 隔著人海人山,宛遙的目光波瀾不驚,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眼,卻讓置身在這群人之中的項桓感到難以言喻的不自在。 他握緊拳,視線不著痕跡地低垂下去。 在周遭嘈雜的喧囂里,他們逆向而行,無一言一語地漸行漸遠。 “這姓高的真是給臉不要臉,得罪到我們頭上,活該他被打得滿地求饒?!?/br> “可不是?!?/br> 旁邊卻有個認識宛遙的,扭頭向后瞅了半晌,拿手肘捅了捅友人,不懷好意地笑道:“誒,那就是上回梁大公子求娶的,宛家的大小姐?!?/br> 對方不解地哦了聲,“是嗎?” 他的長隨是項家仆婢的表兄,多少知曉前不久宛遙被退親的事,本欲趁機討好項桓,于是自作聰明的開口:“長得也不怎么樣,還想著高攀咱們桓哥。就他們家,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的?!?/br> “依我說,送給我當妾都不夠格……” 離項桓最近的人,明顯看到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但此時使眼神已經晚了。 那人后半句還未出口,只覺面前一黑,項桓迎頭便砸了下來,他這一拳實打實的,一分沒保留,當即就把人揍翻在地。 后者滿眼冒金星,懵頭轉向,顯然沒意識到在短短的一瞬里發生了什么。 項桓一把揪住他衣襟,發了狠似的將人摁在墻。 他神色如惡狼般陰冷,語速卻極緩慢,“我讓你嚼她舌根了嗎?” 這位貴公子捂住臉地將他望著,一時戰戰兢兢,不明白自己觸了哪片逆鱗。 “一個大男人,成日對女人評頭論足,你很得意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告訴你?!彼渎暣驍?,一字一頓,“就算我拒了宛家的婚,你他媽也沒資格在背后對她說三道四!” 項桓下手從來不分輕重,加上近來的諸多煩悶,一連打了五六下,直到兩邊的人將他胳膊一左一右抱住才勉強停了手。 “桓哥,算了算了……” “就是,他嘴賤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跟他一般見識?!?/br> “回頭叫他請一頓酒,給你賠罪!消消氣,消消氣?!?/br> 項桓面頰的筋微微抽動,到底撤了拳頭,指著對方的鼻尖警告。 “這次先放過你?!?/br> “管好你自己的嘴!” 他拂袖離開。 早已鼻青臉腫的富家公子挨了頓沒頭沒腦的胖揍,十分委屈地托著徒然大了一倍的面頰,含糊不清道:“什么玩意兒嘛……” 雨在傍晚就停了。 初春的明月寒涼如冰,不近人情地掛在半空,照得屋檐粉墻盡是水一樣的清輝。 宛遙坐在燈下,一手執醫書,另一手在桌上的藥草中翻撿。 不多時,侍女端了碗參茶推門進來,茶香幽幽四溢。 “姑娘,你餓不餓?我見你晚上沒吃多少的樣子?!?/br> “不用?!彼诩妬y的雜物里抬眸沖她一點頭,“你把茶水放這兒吧……謝謝?!?/br> 婢女也只好抿抿唇,聽話地擱下杯盞,收起托盤輕手輕腳的出去。 門扉發出吱呀的輕響。 屋內是極淺極淺的翻書聲。 橙黃的燈火從窗中透出溫暖的色彩,把冷硬的臺階照得格外柔軟。 屋頂上,星月瀉下的光輝清清冷冷的,一抹挺拔的黑影正獨自站在檐角。 項桓低頭拖著步子,沿屋脊那段不那么長的距離來回往復的走,一遍又一遍。長安靜馨的萬家房舍沉睡在他的腳邊。 最后,項桓坐了下來,漫無目的地打量夜幕中的云山霧海,他手中握著一支點翠的發簪,捏得太久,簪身已帶了他掌心的溫度與薄汗,在月下流光溢彩。 * 二月春分,溫潤宜人。 含象殿內,咸安帝正提筆批文書,這是早朝后他一貫的功課。每日奏本甚多,然而言之有物者卻少,他人憊懶,挑幾本看一個時辰足以。 兩側的宮女與內監皆垂首聽候。都是下面精挑細選的人,極懂眼色,偶爾只一個動作,不必開口也知曉他需要什么。 老宮女將烹好的茶端上,繼而撩起袖子在旁細細研墨。這位皇帝的脾氣喜怒無常,尋常的小宮女大多畏怯,也唯有她借著敬德太后的一點臉面方才敢在近身伺候。 內監從堆積成山的政務里取出一本攤開在桌,沈煜剛提筆,眉峰卻挑了起來,兩手拿著文書。 “哦?” “都察院御史的彈劾……大司馬麾下虎豹騎少將軍項桓……” 內監窺著他的表情,“陛下,是項侍郎家的二公子?!?/br> “朕有印象?!鄙蜢下唤浶牡匾恍?,把奏本扔了回去,“他在北伐、南征兩戰之中的表現甚為悍勇,還獨自一人殺了溫仰,年少有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連大司馬與武安侯都對他青眼有加?!?/br> 他取了支狼毫沾墨,一面寫一面道:“上個月項南天替他推掉功勛,那道文書還是朕親手批的?!?/br> 內監聽得有些不明白了:“恕奴婢糊涂,陛下既然覺得少將軍是可造之材,又為何要批項大人的奏本呢?” 沈煜走筆游龍的收了尾,上下一掃覺得挺滿意,這才轉過眼似笑非笑道:“你說,這人間之事,到底是錦上添花,好上加好呢,還是雪中送炭更讓人銘記于心?” 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宮女抬眸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話講到這個份上,內監若再不解圣意這些年也就白混了,他頷首道了句陛下圣明。 “依陛下之意,是要重用項將軍了?” 沈煜隨意將筆丟在桌上,掃了掃文書內的字,不冷不熱地勾起唇角,“毆打朝廷命宮,也不要緊?!?/br> 他負手起身,“只要他衷心于朕,想打誰,都沒問題?!?/br> “少年人知恩圖報?!眱缺O微微躬身,“陛下此時出現,對項將軍而言必然如千里馬遇伯樂,將此生此世誓死追隨?!?/br> 沈煜聽著順耳,微微點頭。 “那行?!?/br> “火候差不多了,準備準備,召人進宮吧?!?/br> “奴婢遵旨?!?/br> * 項桓被傳召入宮時心下還有些狐疑,但很快就釋然了——他想,要么是自己的舉止驚怒了天顏,要狠狠責罰他;要么是項南天又上了什么奏本,總之不會有好事。 他給自己做了最壞的打算,滿心放空的隨內監走在幽深的宮墻下。 雪牙槍被收了,宮禁里除了侍衛不能攜帶兵刃。 沒有武器傍身,項桓覺得很不踏實。 大殿之上,國君正摁著膝蓋端坐,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喜怒。 他在下面跪了,依禮數叩首跪拜。 “愛卿平身?!毕贪驳鄣穆曇舻故呛茈S和,“今日朕召你來不過閑談而已,不必拘泥于禮數?!?/br> 他越這么說,項桓心中越沒底。 沈煜眼光帶著欣賞,嘴含笑意地在打量他,“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難怪都說項家世代出名將,你和你哥哥一樣,皆是我大魏的有功之臣?!?/br> 不知道自己此時要不要回一句皇上過譽了,但又怕他只是先抑后揚,項桓到底沒吭聲。 猶豫間,沈煜已緩緩走了下來,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 “前段時間,項侍郎推了你的軍銜,是有些可惜。朕念在他為父,你為子,自古清官也難斷家務事,準了那奏本……你不會怪朕吧?” 想怪也沒辦法啊。 他抱拳說:“臣不敢?!?/br> 沈煜負手在后,仍在項桓周圍踱步,不緊不慢道:“是不敢,不是‘不會’?!?/br> 言罷嗓音一沉,“近來朝廷中有人上書,說你此一月,懶散懈怠,無心上進,終日飲酒作樂,聚眾鬧事,欠下的案子數量與日俱增。你這是不想做大魏的武將,改做市井地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