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燈火在微光里暗閃,將紙上斑駁的字跡逐漸照得模糊起來。 朦朧中,宛遙感覺自己熟悉的房間驟然變了,而她又一次身處在疫區荒涼的街道上,四面八方都是隱匿在暗處的目光。 他們看著她。 看著她。 然后漸漸的,從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走了出來,走到了街上,一步一步地靠過來。 宛遙彷徨且驚恐地張望著,不管她怎么轉身,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瘟疫的病人。 他們的嘴里喃喃的說著千言萬語,卻都是同一句話—— 為什么不救我…… 宛遙猛地睜開眼,自臂彎里坐起。她倉皇四顧——還是自己的房間,還是自己的家。 竟不知什么時候她就這么趴著睡著了,手邊的燈燭燃盡一半,她娘正擔憂地喚她。 “怎么啦?滿頭大汗的?!?/br> 宛遙只是怔怔地喘氣。 以為她是在疫區受了驚嚇,宛夫人伸手輕撫著背脊,“做噩夢了?”繼而柔聲寬慰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這不是已經回家了嗎,別多想……” 嗅到那幾杯濃稠的腥味,她掩鼻把藥草與杯盞推開,“你從哪兒搞來這些東西的?” 宛遙起身收拾,遮掩道:“是……雞鴨血,我就想試試能不能做藥引?!?/br> “還在琢磨藥方的事呀?”宛夫人去拂她臉邊的碎發,“娘知道你好心,但也要量力而為才行,那不是有御醫嗎?肯定會想出辦法來的?!?/br> “娘?!蓖疬b低聲打斷她,帶了幾分茫然地轉過眼,“我可能,做了一件自私的事情?!?/br> “什么自私的事???”宛夫人也被她認真的神情無端牽動,“很嚴重嗎?你要實在放不下,不如……就去向人家道個歉吧?” 她聽完卻沉默了一陣,然后搖了搖頭。 發展到今日,瘟疫似乎已成了一種絕癥,醫館的學徒們起先還會談之色變,緊張驚恐,至此反倒淡定如斯,哪怕再有一個神志不清的跑上門嚷嚷,也能冷靜地招呼禁軍來把人拖走。 宛遙仍堅持每天來幫忙置辦藥材,自她走后,好幾個醫工接連累垮,藥房的人手便捉襟見肘,忙起來時,連她也不得不干起跑堂的活計。 這邊才對照藥方把藥抓齊,迎面就落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勞駕,要這些藥——” 桌前推來一張方子。 宛遙匆匆掃了一眼,“五味子二錢、紫蘇一錢、車前草……車前草好像不夠了。稍等一下?!?/br> 她沖那人頷首,招呼婢女來幫忙,自己則打起簾子往后院走。 其實在宛遙進去時就已然感覺到有哪里不對,但忙得暈頭轉向,腦子一時半刻竟沒有反應過來,等她想起此人在何處見過時,背后勁風如刀,脖頸上猛地一陣疼痛,眼前便瞬間變化作了漆黑。 * 不知昏睡了多久。 鼻息間嗅到一股泥土與青草相混合的味道,耳畔還有熟悉的蟲鳴。 肩井xue上麻木的疼痛感將宛遙整個人從半夢半醒中拽回到現實。 她睜開眼,看見了山洞石壁上搖晃的火光。 而天就要黑了,遠處的夕陽只剩條極細的線,即將沒于地面。她想她應該是在城郊的某個地方,或許臨近終南山脈。 宛遙捂著后頸坐起身,在熠熠閃耀的火堆旁,一個年輕的男子正坐在哪里。 他生得很高大,面容清俊,手臂筋rou虬結,身形看上去甚至比項桓還要結實一些。懷里一柄青色的三尺長劍斜斜環抱,在星火間閃出危險的鋒芒,但他的目光卻很平和,一直定定的,望著身邊靜躺著的人。 宛遙這會兒的記憶出奇清晰。 她見過他的,在梁華成親的當日,醫館的對面,漫天的飄飛的喜色上,滿街歡慶,唯他一人站得猶如雕塑,一動未動。 這個人倒并未綁她,甚至連她蘇醒與否也沒有時刻在意,似乎隔了好一會兒才往這邊看一眼,然后提劍走過來。 他的手上戴著一只已斑駁的鐵環,一身尋常的黑衣短打,宛遙仰起頭與之對視的時候,只覺得那雙眼睛的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怕?!?/br> 青年朝她蹲下身,“我不會對你怎么樣?!?/br> 他說:“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你回家?!?/br> 宛遙聽著滿心的不解,想了想打算靜觀其變,于是沒有給他回應。 見她不配合,青年好像也不著急,語氣仍舊輕緩:“我知道你——宛家的千金小姐?!?/br> “只有你你治得好這種疫病?!?/br> 他面不改色卻語出驚人,而且用的還是一個肯定句。 宛遙有片刻的怔忡,隨即解釋:“你可能誤會了,我爹他們只是……” 尚未說完,青年便搖頭打斷:“我那幾日留心過你,你跑去藥房偷過藥,也去庖廚取過雞血、鴨血?!北M管不知是為何用,也不知她為何行跡詭異,但他可以不追究,畢竟他只需要一個結果。 “我相信,你的家人能康復,絕不是巧合?!?/br> 這是個有備而來的人。 認識到這一點,宛遙知道再打太極并不是明智之選,她沉默了一陣,模棱兩可地開口:“帶我去瞧瞧病情?!?/br> 火堆旁的人側身臥躺,蓋著厚實的毛皮毯子,夜間怕冷是疫病患者最顯著的特征。從背影看很纖細瘦弱,應該是個姑娘家。 宛遙伸手想將她身子扳正,甫一挪過正臉,待看清對方的五官她登時嚇了一跳,手不自覺地松開,人又睡了回去。 “陳……陳大小姐?” 陳文君,梁華的新婚妻子。 在疫區時她曾遠遠的見過一面,由于隱瞞疫情,梁家一家子都被禁足在了西區,此時此刻她出現在這里,也就意味著…… 宛遙皺眉轉頭:“你居然把她帶出來了?” 青年不以為意:“反正待在那兒也是等死?!?/br> 她覺得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這對其他人而言有多危險?!” 他淡淡道:“誰讓你們出來了呢?!?/br> 宛遙被他噎了一句,竟一時啞口無言。 想他們這些練家子的武林高手,一個項桓成日里無法無天,揍遍天下敢對他說“不”的人;這一位又肆無忌憚,仗著自己會飛檐走壁能從包圍成鐵桶的疫區中帶出患了瘟疫的病人。 “以武犯禁”說得果然不錯。 陳文君實在是個很美的女子,饒是人在病中,依然有種天然去雕飾的明媚清秀。 宛遙撩起衣袖,靜靜地聽她的脈象,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大大小小的斑覆蓋,顯得猙獰又恐怖。此刻她偷眼去看了看身邊的男子,青年的神色如舊,目光里不曾見得半分嫌惡和厭棄。 整個人溫和得就像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水。 入夜后的郊外比城中要冷上幾分,宛遙沒有薄被可蓋,便湊在火堆邊,抱著膝看那些木柴一點一點被火舌吞滅,然后冒出耀眼的火星。 那人大約也是想著避嫌,故而把山洞留給了她們倆。 陳文君已陷入昏迷之中,是瘟疫病入膏肓的征兆,很可能就是猜到了這一點,他才冒險將她劫來的。 身處如此境地,宛遙實在沒有那么大的心能睡著,她向火里添了幾把干柴后,起身走出去。 洞口外是長安城燈火繚繞的盛景。 沉默寡言的青年就坐在山間斜生出來的一塊巨石上,看萬千繁華盡收于足底。 宛遙站在離他幾步之遠的地方,猶豫著開口打招呼:“那個……” 他友好地給了個臺階,聲音平靜沉穩:“我姓秦?!?/br> “……秦大哥?!鼻蚁忍讉€近乎。 “恕我冒昧?!蓖疬b試探性地問道,“你手上的這個鐵環……” 叫她一提醒,秦征好似許久沒留意過了一樣,低頭晃了晃手腕,那厚重的鐵疙瘩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輕微的響聲。 “不錯?!彼姓J,“我是戰俘?!?/br> 第29章 幾十年前, 兩國交戰,武安侯的鐵騎踏進西北草原時, 將數十個邊境的小部族夷為平地, 而那些在部族中幸存的男女老幼便被其收為戰俘。 右手的鐵環是戰俘的標記,他們被發配至大魏的各個邊境重修國土, 也有人流入官宦之家成為奴隸。 鐵環約莫有兩寸來寬,若是年幼的戰俘, 鐵環便不會封口, 隨著孩童身形的增長,每隔五年換一次, 直到他手腕基本成型時, 封口就會被焊死, 除非斬斷手掌, 否則將此生此世無法摘下,一輩子都標志著他奴隸的身份。 聽說當年武安侯一人手里就有成百上千的俘虜,陳家既是他親meimei的夫家, 那么想必也能分到不少…… 宛遙打量著他的神情,謹慎地問:“秦大哥和陳府有淵源?” 秦征難得側目看了她一眼,仍舊有問必答:“我是陳府的親衛?!?/br> 說完,像是回憶起什么, 他平板的語氣里多了幾分柔和, “……十年前被侯爺選為小公子的伴當,送進府的?!?/br> 猜測他現在的年紀可能也就二十出頭,十年前……大概正是十多歲的樣子。 宛遙心中忽的一軟, “那你們,應該也是一起長大的了?” 秦征望著眼前波瀾壯闊的萬里河山,輕聲說:“是啊?!?/br> 武安侯無后,兄長又被他親手射死在了城墻上,于是對于這個meimei他疼愛有加,而陳家的小公子更是兩家捧在手心里寵大的獨苗。 他自小驕縱跋扈,盛氣凌人,一條鞭子抽遍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只要一聲令下,仆役們就得在他面前表演摔跤供他取樂;他抬腳往地上一跺,便有人匍匐跪著,由他騎在院中兜圈,或許還得學狗再叫上兩聲。 秦征那年還只有十一歲,因為生得比同齡人強壯,是小公子時常使喚的對象。 他的褲腿常年是破的,膝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皮裂開了又結痂,結痂后再裂開。每天夜里都要用好幾盆熱水,才能把凍傷的關節揉散。 戰俘的一生顛沛流離,他甚至已不記得父母親的模樣,住在陳府的廂房里時,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或許便要這么過去了。 直到那一日。 大雪初晴,公子揚鞭坐在他背脊上雀躍呼喝,秦征趴在結霜的青石磚上的時候,遠遠的,不經意看到一抹海棠色的身影站在臘梅的枝頭下,正目光憐憫地望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