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那是個模樣精致的小女孩,大紅的披風裹住全身,長發烏黑得像段子,明眸如星,令人自慚形穢。 不知道為什么,秦征被那個眼神瞧得心里一悸,這是他頭一次體會到一種讓人無地自容的難堪。 他不想讓這個人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于是便不自覺地挺直了腰。 然后小少爺就這么毫無防備的,讓他甩了下去,愣了半瞬,開始嚎啕大哭。 整個陳家大發雷霆。 管事挨了罵,憤怒地抽了他一頓棍子。 臘月凌冽的寒夜中,秦征垂頭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北風刮過背脊,清輝如刀。 明月是冷的,手腳是冷的,連心也仿佛沒有溫度。 但在天地間萬籟寧靜之時,有人竟朝他走過來。 清淺的步子踩著松軟的雪,咯吱咯吱作響,秦征一抬頭,對上一雙璀璨生輝的眼睛。 女孩兒向他遞出一只手,嗓音清麗:“起來吧,我幫你在爹爹那邊求情了,他已經不追究了?!?/br> 秦征望著那只纖塵不染的手,有好一瞬怔忡。 他從出生起就是奴隸,除了同為奴隸的親人,沒有人會拉他的手。 秦征將掌心暗暗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 那是非常溫暖的觸感。 他生生世世,都不會忘。 …… “大小姐是個很好的人?!鼻卣麟S手拾起腳下的一粒石子,“我希望你能救她?!?/br> 盡管被擄劫到這深山之中,但不知為何,直覺告訴宛遙這個人并沒有惡意。 “你就這么堅信,我救得了她?”她輕輕問,“萬一我也治不好呢?” 秦征把石子丟下山,“那多你一個給她陪葬,也不虧?!?/br> “……”誰說沒有惡意了! 宛遙嘆了一口氣,“我再怎么說也是官家小姐,父親和陳尚書多少有點同朝為官的交情,你就不怕東窗事發,引火上身嗎?” 秦征搖了搖頭,“我既然選擇把她帶出疫區,便沒想過要全身而退。我的命很賤,本就不值幾個錢,掙扎到這個年歲已經是同齡中最得幸的那一個了,沒必要還繼續貪心不足?!?/br> 宛遙曾接觸過許多徘徊在鬼門關邊沿的病人,卻從未見到有人像他這樣,如此淡薄性命。 她忍不住感慨一句:“秦大哥對陳姑娘還真是……情深義重?!?/br> 他聞言卻垂眸沉默了許久: “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br> “只要她需要,我就可以為她去死?!?/br> 這是宛遙第一次聽見人間最深情的獨白。 她怔忡地轉過視線,反復體會著那句話。 從沒想過原來一個人可以為了另一個人虔誠至此,拋卻生死,哪怕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 她悄悄凝視著秦征那雙并無波瀾,卻無比認真的眼睛,竟從其中讀出了一絲“相思不露,情深入骨”的味道。 回到洞內,火堆邊的姑娘依舊安然沉睡,如果沒人救她,她便會一直這么睡下去,睡到周身潰爛,再面目全非的死去。 宛遙緩緩蹲在一旁,替她拉了拉蓋在面上的薄毯,心中隱約生出些許內疚之感。 如果不是自己。 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她可能也不會嫁到梁家,也就不至于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宛遙摸到手腕上纏著的布條,猶豫不決地皺眉看了一下,過了好一陣,才深吸了口氣,起身往外走。 秦征還在洞口站著吹風,興許是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來。 宛遙正神情嚴肅地與他對視。 “秦大哥……” 她說,“關于陳姑娘的病,我想……” 也就是在宛遙開口的剎那,秦征已然覺察到有一股鋒芒隨風而至,原本茂密無害的草叢中驀地充滿了殺機,月光照出一縷寒意凜然的槍鋒,筆直而又兇猛的刺了過來,疾如閃電。 而那桿純白如雪的長.槍后,是少年人凌厲迫人的眉眼。 “項桓!” 她愣住。 秦征被來勢兇猛的槍尖逼得連連后退,在即將穿刺他胸口之際,他抽出長劍險險的隔開。 “噌”的一聲,讓人牙酸的動響,兩刃交叉劃過,幾近蹦出火星子來。 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 “你是如何尋到這里來的?”秦征避其槍招,謹慎的問。他對四周的戒備同時也放大到了極點,那些借著夜色的樹林中,似乎隨時會有什么利器迸射出來。 項桓持槍冷笑,說話間已舉步而上,“火燒得那么旺,不是找死是什么?” 大半夜,深山里唯一的一點火光,簡直是打著旗子把他們所處之地昭告天下。 他出槍招招致命,宛遙雖不懂武功,卻也能看出秦征落于下風,而項桓又自帶一股狠勁,再這么下去,只怕對方兇多吉少。 “項桓,你先別打了!” 她說話不頂用,急得快跳腳,情急之下無計可施,于是猛地跑上前從后面將他攔腰抱住—— 項桓用槍的時候是全神貫注的,他根本沒想到過會有人抱住他,也從來沒有人在這種情況下,做出這樣的動作。 纖細的胳膊自后緊緊環過來時,槍鋒的力道還未收去,這一刻,他握著雪牙怔愣,竟就這么被宛遙拉著退開了數丈。 “瘋了你!”回神之后,項桓轉身朝她吼道,“不要命了?知不知道我剛剛差點打到你!” “對不起,你先別氣,先別氣……”宛遙摸著他胳膊順毛,“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有幸躲過一劫的秦征仍不敢放松警惕,他一面抬袖擦去唇角的血漬,一面倒退回洞內,擋在陳文君跟前,神情警覺地盯著項桓。 他惡狠狠地收回視線,撥開宛遙的手,握著她肩膀上下打量,“你怎么樣?” “受傷了沒有,有沒有吃虧?” 宛遙如實搖頭:“我沒事,其實你誤會了,秦大哥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聽完一怔,立刻炸了:“你還叫他大哥?!” 他漫山遍野的找她,生怕她遇險,回頭打架了她幫著人家攔他的槍不說,轉頭連哥都叫上了,這叫什么事兒? 宛遙忙改口安撫道:“不是不是,你是大哥,你是大哥……項大哥!” 項桓抱著長.槍一臉不悅的側身,就見她追過來解釋:“你聽我說嘛,秦……秦公子他沒把我怎么樣,帶我來這兒也是事出有因……” 宛遙簡單的向他講訴來龍去脈,項桓并不是個能輕易被動之以情的人,目光依舊細細地琢磨著對方。 講到最后,她眸色微沉地望著守在陳文君身旁的秦征,語氣悵然:“陳姑娘都病成這樣了,你就放過他吧?!?/br> 項桓聽完冷笑,不以為然,“一個大男人,威脅女人,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br> 對此宛遙并不反駁,卻在遲疑了片刻后,認真道:“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幫他們?!?/br> 她此言一出,不只是項桓,連秦征也跟著一愣。 “你要幫他?”項桓皺起眉,顯然覺得不解,“你幫他干什么?” 宛遙看了看陳文君,“陳大小姐怎么說也是因為我才嫁入梁府的,我不能見死不救?!?/br> 他聲音放低,想提醒她不要逞強:“你會治么?” “我也不知道……試試看吧?!?/br> “試試?眼下這種情況可不是鬧著玩的,兩個大活人,滿城戒嚴,你怎么安置他們?” “我家的廂房有空余的,可就是平日進進出出的下人太多……”宛遙思索著計劃道,“這樣吧,我在醫館有間單獨的小院子,尋常人不會去的,足夠隱蔽。倒是可以讓他們先住在那兒?!?/br> 項桓冷峻著臉不說話,他仍覺得這件事辦得不痛快,宛遙小心觀察他的表情,伸手過去輕輕拽了幾下衣袖。 “項桓……” 他抖了抖肩膀不著痕跡的甩開。 “項桓……”她小聲說,“我知道你特地來找我,找到這里也費了很多功夫?!?/br> 他指尖摸著光滑的槍桿,眼睛漫無目的地掃著四周的一草一木。 “就幫我這一次吧?”宛遙試探性地去握他的小臂,然后拉了拉,沒有動,再拉了拉。 “好不好?”她討好地說道,“我做好吃的糖醋排骨給你吃啊?!?/br> 項桓終于被他拉的松開了抱槍的手,滿心無奈的走了幾步,隨即想起什么,又問她:“那山下那幫人怎么辦?” 見宛遙滿眼不解,他補充:“你爹,我爹,季將軍還有西市的金吾衛全來搜山了,總得給他們一個交代吧?” “……” 完全沒料到自己一個人居然能出動一支這么大的隊伍,宛遙也徹底沒了主意。 “不……不如?!彼⒅?,“就說是你不小心把我弄丟的……” “什么?”項桓看著她,這個理由天外飛仙得都讓他一時忘記了發火,反而不可思議地重復道,“我把你弄丟的?” “這不是……你平時也沒少做嗎?!蓖疬b也很無奈,“如果我一個人全攬了,他們多半也不會信?!?/br> “……” 仔細想想自己居然沒理由反駁,他好像還真的干過這種事。 項桓頭一次認識到作惡多端的下場就是百口難辯。 他終于敗下陣來,把黑鍋扛在肩上,“算了算了,怕了你了!” * 山下的燈火連成了一條蜿蜒盤旋的龍,喊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