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她抬頭向天望去,一顆星星都沒有。 黎夜光離開,徒弟三人才怯怯地走過來,小除和小注的注意力還在悲痛的余白身上,而小滾已經看到一地的斷筆,大聲驚叫起來,“天吶!這是夜光姐干的?!” 余白搖頭。 小注顫顫巍巍地問:“那是誰?” “是我自己?!彼幕卮鹱屓齻€徒弟瞠目結舌。 隔了好一會,小除才上前在余白的額頭上摸了一下,關切地問:“余隊,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所以病了……” 如果沒病,余隊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畫筆全部折斷?!他可是余隊啊,畫畫是他的命??!小除心中一陣不安,這難道是抑郁癥的前兆? 余白沒有回答,只彎腰一根根將筆撿起,緊緊攥在手中,斷開的筆桿上竹刺如針般扎進他的掌心,他竟也不覺得疼。 小注只好又問:“余隊,你把筆折了,那壁畫還畫嗎?” 余白直起身子,仰頭望向壁畫,很堅決地說:“畫?!?/br> 她不要他的賠償,是嫌棄他,因為不畫畫他什么都不是,他這樣無用的人,除了畫畫還能做什么呢? 小滾拉過小除和小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別再問了。小除拿起地上的鐵錘,剛要收進工具箱,出去買煙的劉哥就哼著小曲回來了。最近壁畫進展順利,劉哥心情好,破費買了包好煙,舍不得抽,只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結果前腳進門,后腳香煙就吧唧掉在地上。 “是誰!誰來砸場子的!”劉哥身兼保姆和保鏢兩份要職,當即就炸了。 小滾連忙把劉哥拽出去,將他們看到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劉哥一聽,比他們還懵,“你是說余隊精神不正常,自己把筆折了,還要砸自己?” “對!”小滾摸著下巴,將自己腦補的劇情與劉哥分享了一下—— “余隊找夜光姐求和,可是夜光姐不肯,所以他把我們支開,八成是為了下跪,如果我們在的話他下跪沒有面子,但他跪下后夜光姐依舊不為所動,余隊就開始自虐……” “自虐?”劉哥目瞪口呆。 “沒錯!”小滾認真地問,“你想啊,被人甩了又求和不成,一般會做什么?” “唔……一哭二鬧三上吊?” “對,余隊就是想要以死相逼,他抬頭一看,就從《舍身飼虎圖》里得到了靈感,可薩埵太子是拿竹竿刺自己,咱們工作間里沒有竹子,所以余隊就地取材……” 沒等小滾說完,劉哥醍醐灌頂、大吼一聲,“筆桿!筆桿是雞毛竹做的!” “太對了!”小滾激動地與劉哥擊掌,“可惜他折筆插自己也沒有用,于是精神崩潰,決定拿鐵錘砸頭!” “……”劉哥咽了下口水,“所以,夜光才把他推倒在地?” “夜光姐一定是看不下去了?!毙L嘆息道,“所以才會說,‘余白,你就是蠢!’畢竟夜光姐那么酷,余隊這樣以死相逼,太幼稚了?!?/br> 劉哥有些擔憂地說:“你說,黎家的事還沒解決,季小河那個混球又一個字都不肯說,余隊要是真的被逼出精神病,咱們誰能負責?” 小滾神神秘秘地小聲說:“劉哥,你別忘了,抑郁癥是遺傳病啊……” 劉哥后背一僵,嚇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掏手機打電話,“不行、不行,這么搞下去,我都能被嚇出心臟??!” “劉哥,你是要打120嗎?”小滾問。 劉哥搖頭,“我要打,問一下精神病醫院的號碼……” 第七十七章 絕后才是正事 part77 成年人的首要標準就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做不到,那只能被稱為中年巨嬰。 ——《夜光夜話》 一周后,c市下了一場大暴雨,氣溫驟降。 《舍身飼虎圖》的底色已經完成,余白開始對畫中的人物進行形體暈染,這也是他最不擅長的一個部分。北朝壁畫的人物輪廓與其他朝代不同,需線描與賦色暈染相結合,用紅色沿著軀體輪廓線向內暈染,使形體結構的低處凹下去、高處凸出來,呈現出一種強烈的立體感,因此這種源自印度、經西域傳入嘉煌的暈染法也被稱為“凹凸法”。 余白的技藝放眼全國難有敵手,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臨摹的北朝壁畫無一不精,唯獨暈染始終不如余黛藍畫的自然,這些年他琢磨了很久,總是不得法門。好在北朝壁畫留存極少,他這些年的修復并沒有遇到難題。 他記得余家畫北朝壁畫最好的兩個人,一個是他姑媽,另一個就是季師傅??裳巯录編煾导炔怀鲩T,也不和任何人說話,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劉哥放了話——“季小河,你要是不說那件事,你這輩子都別說話!” 這一周,余白繼續堅持每天早上去黎家送信,然后來美術館畫壁畫。黎為哲也習慣了每天早上準時開門,余白道歉,他只管點頭,從不說什么。今天早上雨下得很大,余白站在門口打了個噴嚏,黎為哲收了信,去廚房拿出一顆剝得坑坑洼洼的水煮蛋遞給了余白。余白捏著雞蛋上車,不明所以,小滾說:“余隊,這應該是讓你滾蛋的意思?!?/br> 余白想了想,小滾說得很有道理,他不能滿足黎夜光的三個要求,確實應該滾蛋。 因為黎夜光說到做到,當真對他不理不睬,即便在美術館遇見,她也是昂著頭連鼻孔都不看他。這讓余白很難過,不是難過自己被她冷漠以待,而是難過自己無能為力。 余白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一只在城市里流浪的小土狗,不像金毛德牧高大帥氣,也沒有博美泰迪可愛討喜,他吃剩飯剩菜都能活下來,卻沒人愿意多看一眼,想來老實憨厚并非優點,霸道狠辣才是??捎喟准炔荒軐編煾蛋缘?,也不能對爺爺狠辣,更覺得不應該讓黎夜光受委屈,畢竟爺爺說過,被媳婦欺負不丟人,但是欺負媳婦很丟人。 于是,他鼓足勇氣打了電話去康復中心,可護士說最近降溫,余老爺子風寒感冒,轉去省立醫院了,所以熬夜寫了一篇萬字發言稿的余白只能作罷。 他為自己的沒用感到羞恥。 好在這些情緒并沒有影響他繼續畫壁畫,倒讓劉哥頗為欣慰。余白如是說,“夜光說,不要把情緒帶進工作,天塌了也要完成自己應該做的事,這是責任?!?/br> 劉哥氣得吹胡瞪眼,“可這件事不是你的責任,說到底還是因為季小河??!” “我是余家的傳人,畫壁畫是我的責任,姑媽的事也是我的責任?!庇喟缀苷J真地說,“如果我連這些責任都不愿意承擔,那余家就沒有以后了?!?/br> 劉哥怔怔地看了他好一會,“余白,你好像真的長大了?!?/br> 以前他是不問世事的山野少年,修復壁畫是他的全部生活,不下山、不入世是爺爺定的規矩,去哪里修復壁畫也是爺爺說了算。自從遇到黎夜光,他才開始有自己的想法,有了想要得到的人,也有想要去承擔的責任。 “可是啊……”劉哥拍拍他的肩膀,“你長大了、成熟了,所以要承擔責任??杉拘『颖饶憷?、比你熟,更應該承擔責任?!?/br> “恩?” “你爺爺的火車今晚就到?!眲⒏缗d奮不已地摩拳擦掌,正氣凜凜之余還夾帶了一絲公報私仇的小竊喜,“我倒不信,老爺子還撬不開他的嘴!” “等等……”余白著急地說,“爺爺不是得風寒住院了嗎?” “不得風寒怎么離開康復中心???余家那些大師傅一個比一個啰嗦,季小河在里面都算安靜如雞了?!眲⒏缙财沧?,“我和老爺子說,他要是不來,余家就要絕后了,你想想,絕后和風寒比,哪個更嚴重?” “……” 余老爺子來c市的消息不脛而走,別說姬川精神一震,就連c博的李館長都讓何滟打電話給黎夜光,托她幫忙約時間請老爺子來c博指導。 黎夜光接到何滟的電話已經很震驚了,可隨后陳式薇也來找她詢問老爺子的日程,說她丈夫wilson馬上就從意大利飛過來。 黎夜光忍不住問:“你讓老爺子和wilson說意大利語嗎?” 陳式薇驕傲地說:“我可以做翻譯?!?/br> 最后來找黎夜光的人是高茜,她拖著一只行李箱拜托道:“這里面都是余老爺子的著作,你能幫我要簽名嗎?不用寫太多,就寫‘贈高茜博士,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就行了!” 黎夜光雙手抱胸,皺眉頭冷冷地說:“你們怎么就認定我能見到余老爺子呢?想見他的人怕是能從城東排到城西!” “就算想見他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你也肯定是第一個?!备哕绾苁亲孕?,沖她豎起兩指比劃了一個v字。 “因為我戰無不勝?” “不?!备哕鐡u頭,“因為你甩了他孫子兩次,肯定是黑名單第一人!” 話音剛落,余白就走了過來,他小心地走到黎夜光面前,神色謹慎地問:“夜光,我爺爺來了,你今晚有空嗎?” 黎夜光還沒回答,高茜就拉著行李箱沖過去,“有空、有空!現在就空!”她把箱子往余白面前一推,“你幫我把這箱書帶去,我就幫你把黎夜光帶去?!?/br> 黎夜光可沒有高茜那么熱絡,她退后一步,繼續保持陌生人的距離,“我沒記錯的話,我的要求是余家所有人到我家登門道歉,可不是我去你家?!?/br> “爺爺他身體不太好,坐著輪椅,又剛下火車……”余白的話還沒說完,高茜就一把掐住黎夜光的脖子,把她懸空拎起來上下搖晃,“我要簽名!你必須去!不去我和你沒完!” 黎夜光被搖得七葷八素,倒還真的想去了,她倒要看看余老爺子究竟是什么活神仙! 晚上八點,熙園里的余家子弟都在客廳坐得腰背挺直,只有黎夜光一人懶散地靠在沙發上。 大門咔嗒響了一聲,季師傅和劉哥瞬間彈起,像兩尊門神一樣沖到門口,接著是余白和三個徒弟疾步上前、分站在大門兩側。 大門緩緩推開,打頭是兩個黑衣保安,接著才是一位護士推著輪椅進來。輪椅上的余老爺子看起來氣色上佳,只是中風偏癱的后遺癥導致他右腿行走不便,右手也不靈活。雖然看起來只是個平平無奇的老頭子,可他的輪椅一路從玄關推到客廳中央,后面跟著的“尾巴”卻還在繼續,黎夜光粗略數了一下,至少跟了五十多個人,其中有十幾個她都認識,不是省畫院的畫家,就是博物館專員,還有兩個是c市藝聯的主任。 “我到家了,你們都回去吧?!庇嗬蠣斪右宦暳钕?,五十個人齊刷刷向他鞠躬告別,“余老!您好好休息!” 老爺子不耐煩地揮手,等他們全部走完,他嫌棄地搖頭說:“這些人真是厲害,我一下火車就被他們圍住,趕都趕不走?!?/br> “都是您的徒子徒孫,當然是要來接您?!奔編煾倒Ь吹鼗卮?。 老爺子沒理他,抬眼環視了屋內一周,最后淡淡地瞥了季師傅和余白一眼,輕聲說了兩個字—— “跪下?!?/br> 余白和季師傅神色一怔,但沒有一絲猶豫,也不管此刻尚有外人在場,當即就在老爺子面前撲通跪下了。 老爺子呵呵一笑,不怒自威,“我在康復中心說,余白什么時候娶了媳婦,什么時候再離開余家山,我剛說完,你就帶著他下山,我看你們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對吧?” 季師傅和余白不敢辯解,只低頭認錯。 而一旁的劉哥和三個徒弟也跟著低頭靜默,一句幫腔都不敢說。老爺子在余家山是最高權力的絕對擁有者,他病中修養可以把大小事務交給季師傅打理,可一旦他過問起事來,那是誰也不敢去挑釁的。 這一幕讓窩在沙發上的黎夜光看得目瞪口呆,威嚴之下,連黎組也慫了三分,她起身走過去,禮貌地打招呼,“余老先生,您好?!?/br> 老爺子忽地聽到清脆的女聲,側目一看,縱然他上了年紀視力下降,可再模糊也能看出黎夜光是個絕頂漂亮的姑娘,他眉頭微微一動,放低聲音問:“你就是黎家的那個姑娘?” “是的?!崩枰构恻c頭。 老爺子沒說話,只是沖保安勾了勾手指,保安立刻將一根烏金木拐杖遞上前,老爺子握住拐杖頭,狠狠在余白的后背上敲了一棍。 “沒用的東西!這么漂亮的姑娘你都追不到,你憑什么一頓飯吃十個饃饃!” 余老爺子有心教訓孫子,黎夜光卻無心觀賞余家家法,畢竟老爺子打余白的時候,她也沒多開心。好在劉哥及時開啟正題,把余白救出了水深火熱,畢竟他的目的是對付季小河,而不是讓余白挨打??! “老爺子,今天還有正事?!?/br> “正事?”老爺子不解地看向劉哥,“不就是絕后么,我不是正在處理嗎?” 沒有老爺子的指令,余白不敢起身,只能跪著回答:“是關于姑媽的事,我們都犯了錯……” 第七十八章 沉默的權利 part78 每個人都有一件永遠無法對別人說的事,或許是秘密,或許是約定,或許只是一種沉默的權利。 ——《夜光夜話》 余老爺子自從中風后,身體狀態大不如前,經常失眠吃藥,記憶力也退化得厲害,很多以前的事他都忘得七七八八,好幾次有徒弟來看他,他連名字都會叫錯。 可唯獨女兒余黛藍的事,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記得她小時候喜歡吃石榴,他就替她剝好一大碗讓她抓著吃,還記得她十五六歲時喜歡穿花裙子,各種顏色的都要買,再后來她出了事,他便覺得天都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