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出發去千佛窟時,他擔心自己情緒激動,便帶了最信任的小徒弟季小河同去。他親自與千佛窟研究院交涉,而讓季小河去做另外兩件事,一是去看交流活動的所有臨摹作品,是否有人確實畫得比余黛藍好;二是去調查余黛藍在千佛窟的工作和生活,看看到底有誰欺負了她。 當時季小河給他帶回了兩個答案,第一是沒有人畫得比余黛藍好,第二是余黛藍的上司引咎辭職,承認自己有責任。 這個答案讓他恨不能親手把那個滾蛋揍一頓、再推下懸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舍t院突然打來電話,說昏迷中的余黛藍情況不太好,讓他快些回去。他便把季小河留下,處理剩下的事,他記得自己還交代了一句話—— “我要那個滾蛋滾出千佛窟、滾出嘉煌,只要和余家有往來的單位機構都不許聘用他,我要他流落街頭、飯都吃不起!” 十七年時光匆匆,而那些怨恨與憤怒宛如昨日,他從未忘記過女兒的最后一面,她骨瘦如柴、蜷縮在床上,像她小時候那么瘦小。他想像小時候那樣將她抱進自己懷里,可她四肢僵硬,冷得像一塊冰。他想去牽她的手,可她皮包骨頭的手指猙獰扭曲,他怎么也握不住。 她明亮的眼睛永遠不會亮起,她纖細的手指永遠不會再握筆,她再也不會叫他爸爸,再也不會穿漂亮的裙子了…… 身邊的人將他拉開,他們對他說節哀,說她這樣其實是一種解脫??烧l能明白,對他而言節哀是多么諷刺的一句話,他送走了兒子,又要送走女兒,他的哀傷哪有辦法節制?他的悲痛又怎么能夠控制? 他難道沒有資格放肆痛苦嗎! 那一刻,就算讓他跟著死去,也不過如此了。 無論過去多久,只要想起余黛藍,他的心就像被凌遲一樣痛。余家山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千佛窟、提起嘉煌,因為都知道余老爺子不允許任何人評判余黛藍一個字,無論是她本人,還是她短暫的人生,都不容詆毀、不容議論。 所以他絕不允許她的事故存在這樣的謬誤,竟將他都蒙在鼓里! “季小河……”余老爺子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作響,“當初是你去看的臨摹作品,你難道看不出第一名畫的畫出自黛藍之手?!” 自打發現黎夜光的身份,季師傅就知道有些事他瞞不住了,但他相信還有一些事是他可以繼續堅守的,哪怕付出一切代價。 “我沒有看出來?!?/br> 老爺子的拐杖重重打在季師傅的后背上,發出悶沉沉的一聲,瘦弱的季師傅遠不如余白耐打,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他咬牙直起身子,繼續搖頭,“我就是沒有看出來?!?/br> “好、好……”老爺子氣得臉色發白,“就當你沒有看出來,那我讓你去查她在研究院的生活,你就什么都沒查出來?” 季師傅抬頭,目光清冷地望著余老爺子,平靜地回答:“沒有?!?/br> “她那幅畫是替誰畫的?那個人現在在哪里?你為什么要隱瞞?你究竟想做什么?” 余老爺子每問一個問題,拐杖就落下一次,重擊之下季師傅幾乎直不起腰,但他清冷到近乎空洞的目光卻透出一股堅毅,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咳咳……我、我不知道?!?/br> 余老爺子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徒弟竟然騙了他,還如此冥頑不靈,“你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季小河!” 他最后一棍鉚足了力量,直沖季師傅的后頸打去。余白急忙撲上去,一聲悶響砸在余白的右肩上,即便他如此結實,都因為這一棍而痛得面目扭曲,牙齒咬破嘴唇,滲出鮮紅的血來,“爺爺,季師傅發了誓不能說……” 季師傅沒想到余白會擋在自己身前,又驚又痛。這一棍著實太狠,把圍觀的黎組都惹毛了,管他是余家山大佬還是壁畫界的活神仙,打余白就是不行!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打狗是要看主人的! “余老先生,您知道打人違法嗎?縱然您是長輩,可家暴一樣觸犯法律!” 她話音剛落,余老爺子收起拐杖緩緩扭頭,還沒轉向她,她就被劉哥一把拽走,“家什么家!暴什么暴!老爺子想打誰就打誰!” “吖?” 余老爺子的頭終于全部轉了過來,黎夜光剛想繼續頂撞,又被劉哥強行按頭,“老爺子,她的意思是打人要分對象,不能牽連無辜?!眲⒏缯f著沖季師傅的方向努努嘴,示意老爺子拐杖得打準。 其實不用劉哥說,季師傅也絕不想連累余白,他挪動膝蓋,上前兩步,重重地將頭磕向大理石地面?!皫煾?!”他叫了一聲余老爺子,聲音哽咽沙啞,“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說一個字?!?/br> “當真是連我問你,你都不說?”余老爺子看向愛徒,鄭重地問。 季師傅沒有回答,只是再次磕頭,他的堅決與不動搖全部都化為沉重的力量,就連站在一旁的黎夜光都能感覺到腳下的地磚微微震動。 “好?!庇嗬蠣斪硬辉俅蛉肆?,他將拐杖遞給保安,扶著輪椅勉強站起身來,他俯看著趴在地上的季師傅,擲地有聲地說,“既然你不說,從此以后你就不是余家山的人了,天地之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只一點,不許和任何人說你是我余墨染的徒弟?!?/br> “爺爺!”余白震驚地仰起頭,張口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就連一心讓老爺子收拾季師傅的劉哥也傻眼了,“老爺子……這、這事可不能隨便……” 余老爺子目光一瞥,劉哥立刻閉嘴,噤若寒蟬。 伏地不起的季師傅全身顫栗,瘦弱的后脊每一根骨節都在發抖,但他不敢反駁,只是將額頭死死抵在地面,絕望而悲慟地回答:“好……師傅?!?/br> “不許叫我師傅!”老爺子厲聲喝道,“我沒有你這個徒弟,你也沒有我這個師傅,你我師徒恩斷義絕!” “老爺子……”劉哥冒死二次開口,余老爺子側目看他,“你也要一起走嗎?”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季師傅低吼一聲阻止他們替他求情,然后緩緩轉過身子,望向一旁的黎夜光,“對不起,所有的錯都是我犯下的,不關余白的事,也不關師……余家的事,更不關余黛藍的事,你要恨就恨我一個人,要報復也報復我一個人?!?/br> 他額上鼓著絳紫色的腫塊,弓起的身子猶如一只垂死的蝦,他卑微到塵埃里,沒有一絲尊嚴地哀求她。黎夜光從未見過如此悲愴的目光,仿佛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他連死都不畏懼,又談什么尊嚴呢。 可她的恨意早已結成一張鐵網,緊緊勒著她的心、她的血rou,她握緊雙拳,咬牙讓自己比他更加堅定,“我的三個要求不會變,你不說是你的選擇,而不原諒是我的選擇?!?/br> “這只是我一個人的錯!”季師傅雖然不喜歡黎夜光,但他深知余白有多愛她。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余老爺子面色鐵青,氣得雙手顫抖,“你讓所有人都跟著你全部犯了錯,你要是還不說,這輩子都會日夜不安!” 季師傅血紅的雙眼黯淡得沒有一絲亮光,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輕聲低喃:“我這些年從沒有過一刻安心,又何懼日后呢……” 她走的那一天,季小河就覺得自己也已經走了。 第七十九章 好畫需留白,人生應如是 part79 時間是最寶貴的東西,應該用來和喜歡的人相親相愛,而那些討厭鬼浪費一秒都不配。 ——《夜光夜話》 黎夜光從熙園回到家已是深夜,客廳沒有開燈,估計黎為哲已經睡下了,她便摸黑進了臥室,無力地往床上一躺,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開車送她回家的人是劉哥,半路上她突然問:“季師傅是哪里人?離開余家山會去哪里?” “不知道?!眲⒏鐡u搖頭,“看他的小身板應該是南方人,具體是哪里就不清楚了?!?/br> 黎夜光蹙眉不解,劉哥和季師傅都是余家山的老人,怎么會彼此不知根知底呢。 “他是孤兒?!眲⒏缁氐?,“小時候是在寺廟里長大的,老爺子去廟里修壁畫,他一直在旁邊看著,回頭撿了根樹枝就在地上跟著畫,畫得還有模有樣。老爺子見他有點天賦,就把他帶回了余家山,季小河這個名字就是因為他以前是個小和尚,所以老爺子隨口起的?!?/br> “那他沒有家人了?”黎夜光不自然地心頭一顫。 “他就是有家人也找不到了。他十三歲就上了余家山,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對,他和余黛藍是同歲,以前在山上他倆關系最好。余黛藍出事后我就一直嘀咕,總覺得季小河肯定知道什么,但老爺子定下規矩,誰也不敢多問?!眲⒏巛p嘆一聲,“他在余家山待了三十年,沒有結婚,沒有子女,所有的心思都在余家,老爺子把他逐出師門,他是真的沒地方可去了?!?/br> 她別過頭看向窗外,一言不發。 劉哥說:“夜光,我知道季小河害了你們一家,你恨他無可厚非,但你真的別恨余白,他已經夠可憐的了?!?/br> 見她還是不說話,劉哥趁著紅燈開始搗鼓車上的音響,突然放出一首懷舊的霹靂舞曲,動感的音樂瞬間把車內陰郁的氣氛撕成兩半,小旋風林志穎的歌聲韻律十足地響起—— 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 用完傷心只有分離 不是每顆真心都會有人珍惜 哪怕像我如此愛你 …… 黎夜光尷尬地扭頭看向劉哥,劉哥跟著節拍點下巴,語重心長地說:“聽見沒,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所以恩恩怨怨、吵吵鬧鬧,都是正常的!” 這首歌循環播放,直到黎夜光下車回到家,甚至此刻躺在床上,她耳邊還能響起“千言萬語敵不過一句話反反復復握不住一粒砂我的眼神和別人不一樣”的歌聲。 魔音繞梁??! 硬生生讓她腦中浮現出季師傅灰敗絕望的面孔,還有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一個人為了什么,才能做到這一步? 黎夜光想到了余白,他一根根折斷毛筆,舉起鐵錘砸向自己的畫,他說此生再不作畫、以此來補償她,他們一樣的決絕,一樣的不惜一切,都是為了、為了…… 一陣劇痛襲來,阻止她繼續深想,那疼痛從鬢角的太陽xue蔓延到頭頂,她勉強坐起身來,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止痛片,卻不慎將玻璃水杯碰翻在地,響亮而清脆的碎裂聲一下打破了黑暗與寧靜。 腳步聲匆匆而來,燈光驟然亮起,黎為哲慌張地沖進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黎夜光一手捏著眉心,一手指向地上的玻璃渣,黎為哲松了口氣,“沒事、沒事,我來打掃?!彼f著就要去拿掃帚和簸箕,黎夜光卻把他叫住,“我自己來吧?!?/br> 黎為哲回過身來,見她這么晚還穿著外出的衣服,估計剛到家,他忍不住皺眉問:“你又去喝酒了?” “沒有?!彼龘u頭,“我只是去了余家,余老爺子來了?!?/br> 黎為哲一愣,“余老爺子來了?” 黎夜光點點頭,繼續去拿止痛片,卻被黎為哲抓住手腕,“頭疼的話,我給你熱一杯牛奶,別吃藥?!?/br> 黎夜光垂下眉眼,猶豫幾秒同意了。 廚房的灶臺上小火煮著牛奶,淡淡的奶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黎夜光記得嘉煌的牛奶和酸奶都很好喝,比c市的更醇厚。不知怎的,她最近總是不斷想起以前的事,想起那些艱難歲月里的微小幸福。 “你還能記得在千佛窟的事嗎?”她抬頭問黎為哲。 “記得啊?!崩铻檎軐狎v騰的牛奶倒進杯子里,端出來遞給她,“你不記得了嗎?” 黎夜光將杯子握在手里,燙得很舒服,“我離開的時候在火車上哭了一路,當時我就想,我恨死嘉煌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回去了,可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好像從沒有忘記過那里?!?/br> “可那時候的日子那么苦,吃不好,穿不好,我最痛苦的記憶也都在那里,為什么還會想起呢?”她低頭喝了一口牛奶,竟意外的很醇厚,她驚詫地看向黎為哲問,“你這次還帶牛奶回來了?” “這里的牛奶加了水,味道才沒那么好,用小火慢慢煮到濃稠,自然就好喝了?!崩铻檎芑氐?,“很多事其實很簡單,少一些添加,少一些步驟,反而是最好的?!?/br> 黎夜光靜靜地看著杯中的牛奶,輕聲說:“季師傅還是不肯說出隱瞞的原因和理由,余老爺子把他逐出師門了?!?/br> “你很想知道答案嗎?”黎為哲問她。 “你不想知道嗎?”她反問,那件事對他的傷害并不比她少??!他們受了那么多苦,難道沒有資格知道答案嗎? 黎為哲淡然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我想,但我不執著?!?/br> 黎夜光一怔。 “夜光?!彼粗畠?,覺得她長大了,卻又覺得她還是個孩子,“你活得辛苦嗎?” 他突然的問題讓她神色微變,他繼續說:“你總是想要很多答案,想知道親生母親為什么拋棄你,所以一心要去美國。陳式薇走后你拼命想要成功,是希望有一天讓她后悔,每一件事你都希望有一個答案、一個結局,可世界上很多事就是沒有答案的。因為世界不是一座光禿禿的山,你喊一聲就一定會有回音,你的聲音可能早就被風吹走,或者在樹林里迷失了方向,如果你永遠都等不到回應,人生還要繼續嗎?” “難道因為沒有回應,我們就不去努力、不去爭取嗎?”她緊緊握住杯子,指尖捏得發白。其實她被這個問題困擾已久,多年來她想要什么都會拼命去得到,她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因為這是她的行事原則,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離她越來越遠,好像她越努力、越拼命,就越得不到。 她告訴余白要有初心,可她知道自己的初心,眼前卻有一堵過不去的墻。 “你從小就要強,每一步都咬牙往前走,無論前方是懸崖峭壁,還是刀山火海,你從不叫苦,也從不說累,你很努力、也很勇敢,這都沒有錯。但是,人生需要一些留白啊?!?/br> 他輕輕地和她碰杯,深邃的眉眼透著溫柔而睿智的光芒,“有些事即便沒有答案,生活一樣可以繼續。與其執著糾纏,不如放下去做更重要的事。離開千佛窟,我也難過,也有不舍,但現在的工作依然讓我很幸福,夜光,難道這十七年來,你從沒有快樂過嗎?” 快樂? 她緩緩松開手,自嘲地笑起來,她當然有過快樂,她甚至構想過未來每一處幸福的細節,可她以為那不會實現,就一點點將它們清除得一分不留。 她真傻,人生匆匆數十載,時間是那么寶貴,大片疆土等她征戰,大把男人……哦不,和愛人享受每一分鐘都來不及,那些討厭鬼又有什么資格浪費她的一秒鐘? “好畫需留白,人生應如是?!彼詈蟮脑挼换磉_,黎夜光驚訝地發現,這竟是她第一次與黎為哲認真地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