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柵欄外有馬車轆轆的聲音,江月兒趕忙站起來,王叔從馬車上跳下來:“表小姐,您看看誰來了?” “外婆?!”江月兒喜出望外,趕緊開了門攙她下車:“外公外婆,你們怎么來了?” 杜老爺仍是板著臉,道:“還不是你外婆,好幾天前都開始惦記,說你今天生日,要催著我早點起來,好趕過來給你做壽面吃。唉,你們吃了?” 他看見了院子里在收面碗的阿敬。 米氏嗔怪地道:“你這孩子,哪有自己給自己做壽面吃的?” “沒有,”江月兒笑道:“面是阿敬給我做的?!?/br> “阿敬?”米氏驚訝道:“阿敬他怎么會做面?” 江月兒便把今天早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兩位老人。 米氏和杜老爺隱晦地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眼神,不住嘴地夸:“看不出來,我們阿敬真是會體貼人?!?/br> 他們倆是知道江家對杜衍的默契的,因此從不順著那些外人的話,硬將兩個孩子湊在一起說話。 “對了,外婆你們怎么來了?不怕——”見到兩位老人太過欣喜,江月兒差點忘了這件事。 米氏笑道:“還不是阿敬那小子。我先還愁,說你過生日要在望江村過,我們也沒法子來看你。好在昨天阿敬使人傳了話,說他的病已經沒有大礙,不會再過人,我們才趕了過來。我們月丫兒十三歲的生辰呢,可不能太草率?!?/br> 江月兒略一想就明白了,阿敬是想用這個借口把她支走,不過,想起他的身世,她就生不出跟他生氣的心思了。 米氏又問她:“這些天在這過得怎么樣?習不習慣?要不要把荷香和蓮香派過來照顧她?還有墨生,天天在家擔心少爺擔心得要命?!?/br> 江月兒一一答了,外婆見她今天不像平時一樣張了嘴就嘰嘰喳喳,而是微垂了睫毛,有些安靜的樣子,滿意地笑了笑:“這就對了,進十三歲,總算有點大姑娘樣了?!?/br> 其實江月兒滿打滿算也才十二歲,不過外婆他們叫虛歲,的確十三,快到豆蔻之年了。 外公外婆的到訪讓安靜的小院總算熱鬧了起來。 兩位老人不止帶了一大馬車吃的用的,還把荷香,蓮香和王嬸也帶了來。 有了她們三個忙里忙外,江月兒就閑了下來,領著外公外婆屋里屋外的轉。 轉到東廂房時,幾人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杜老爺笑道:“想不到我們松江還有這么好的地方,清靜地適合讀書?!?/br> 吃完飯,杜衍陪外公外婆坐了會兒,就進房開始苦讀了。 江月兒便笑道:“那外公就叫阿敬先別急著回家,在這多讀幾日書吧?!焙貌蝗菀渍J識蘭夫人蘭少爺,也好讓他多打聽打聽關于他爹的事。 她原本是隨口一說,想不到杜老爺捋捋胡子,想了想,竟同意了:“這主意不錯,阿敬哪,學問是比其他人好了些,我瞧著他心性還有些浮燥,多讀書,下場晚些也不是壞事?!奔热诲e過了入場日期,杜老爺也只好看開點了。 “我回去了,讓蓮香和墨生都來伺候你們,若是方便的話,你們就多住些日子?!泵资弦驳?。 江月兒立刻感到了不對:外婆不是很想她嗎?怎么不急著叫她回去呢? 她問道:“外公外婆不想讓我回去多陪陪你們嗎?” 米氏笑道:“我們多大人了,還要你陪?你就放心在這住著吧?!?/br> 江月兒想了想,臉沉下來:“是傅家人又找你們麻煩了?” 外婆趕緊搖手,道:“不是。有嚴家那兩個小子的人在,他們最多在外面罵罵就是了。外公外婆都多大的人了,還怕他們這種小把戲?就是,他們把之前挨的板子都算在你頭上了,你最近可別回去,小心他們有人報復你?!?/br> “我才不怕他們!”江月兒晃晃拳頭:“我不光不怕他們,下次再碰到有誰罵我爹我娘,我還打他們!” “我們不叫你回去就是怕你按不住性子。你說你女孩子家的,怎么成日價喊打喊殺的?”外婆皺了眉,道:“總之,家里的事你不用cao心,安心在這住著便是?!?/br> 看外婆開始著急,江月兒只好先應了下來,心里琢磨著,外公跟傅家的這一攤事早晚是要解決,宜早不宜遲。雖然他們是嚴大的朋友,但總不能占便宜沒夠地,用了人家的人就不還了吧? 只是現在不是想事的時候,看米氏因為說起傅家又開始激動,趕緊攙著她往外走:“外公外婆,我領你們到山上轉轉吧,這山里有幾棵野板栗樹,運氣好說不準你們還能看到兔子呢?!?/br> “是嗎?那我們可得好好去看看?!?/br> …… 等江月兒帶著兩位老人下山時,院子里已經擺了一桌子的菜。 嚴小二從井臺邊跑過來,給米氏和杜老爺問了安后,問江月兒:“你們怎么去了這么久?再不下來,我都差點上山找你們去了?!?/br> “你是急著顯擺你的禮物吧?”杜衍站在東廂房窗口,一句話戳穿了他的心思。 嚴小二竟沒惱,還得意洋洋頂他一句:“我可不像某些人,小氣巴拉的,月meimei過生辰,竟然只送碗面,守財奴都做不出來的事呢?!?/br> 杜衍:“……”這輩子都不用指望這莽夫心思細上一回了。 他道:“送你重在心意,比錢多錢少有個什么意思?!?/br> 米氏笑斥杜衍:“阿敬,你這孩子,怎么跟柏哥兒說話呢?”嚴小二大名嚴柏。 因嚴家兩兄弟時常出入江家,杜老爺夫婦對這兩個孩子也是極熟的。 有了嚴小二跟杜衍的插科打諢,飯桌上一直保持著非?;钴S的氣氛。 吃飯前,嚴小二把他的禮物拿出來,是一枝鑲東珠的銀簪子。這還是江月兒頭一回收到簪子,她高興極了,對嚴小二謝了又謝。 嚴小二得意地尾巴都快翹到了天上。 席上就更加熱情了,他不知道從哪變出了兩瓶酒,杜老爺一看就喜歡上了:“五年份的玉臺春,好小子,你在哪得的?” 嚴小二一揮手,笑道:“外公若是喜歡,多喝幾杯?!?/br> 這酒看來極為得杜老爺的意,他哈哈笑道:“好,那我就多喝幾杯。老王,不是還帶了金華酒嗎?拿出來給月丫兒和太太都倒上一杯?!?/br> 米氏連忙阻攔:“月丫兒是姑娘家,怎么能喝酒呢?” 杜老爺揮手道:“金華酒又不醉人,現下秋天到了,姑娘家喝兩杯酒也好暖暖身子?!?/br> 嚴小二最喜歡熱鬧,主動跟杜老爺要了倒酒的差使,到杜衍時,他蓋了酒杯:“我喝金華酒就是?!?/br> 嚴小二倒不勉強他,嘀咕一句:“還說你不是杜燕子?凈喝些娘們兒嘰嘰的酒?!?/br> 杜衍懶得理他。 酒過三巡,嚴小二這個年輕人還好,杜老爺臉上已上了薄紅,有了醉意。 他咋咋嘴里的酒味,一指江月兒,笑道:“上一回,我喝到這五年份的玉臺春,還是你父親帶來的?!?/br> “我父親?我阿爹?”江月兒奇怪道:“外公和我阿爹什么時候偷偷喝過這種酒?” 杜老爺笑:“那時候我跟你爹喝酒,還沒有你呢。個愣小子,性子忒傲,叫人占了家財,索性一把火燒光,叫誰也落不著。過年時候怕回家被人打死,只好到我這來找我喝酒,哈哈?!?/br> 江月兒沒想到一向與人為善的爹還有這么暴烈的一面,“啊”了一聲:“那是我爹?” 杜老爺一仰脖,喝完手里那半盞,指指空杯子,嚴小二道:“滿上!”跟他碰了一杯。 江月兒撒嬌地扯扯杜老爺:“外公~說我爹呢。我爹年輕時候是什么樣?” 杜老爺醉眼微睜:“你爹?哦,你爹???”一指杜衍:“你爹那時候比他狂多了,才十五歲多點,就拿了家里的寶劍,說要游歷天下。唉,他這志向吧,雖說歪了點,總比吃喝嫖賭的好吧。你爺爺奶奶那時候也心疼他,跟心疼你一樣,擰不過他,給了他些錢和仆人,只好隨他去了。你說他這個不識好歹的,嫌那些仆人管著他看著他不自在,想法子甩了人家半道自己跑了!也就是你爺爺奶奶,這要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早就抽死他了?!?/br> “當時人家都說你爹肯定去不了幾天就要回來,到最后沒信兒了,人家又說,他肯定早死在外邊了。結果五年后他回來了,這一回來,就晚了啊?!?/br> 杜老爺嘆氣,又吵吵著跟嚴小二喝了杯酒,接著道:“早在你爹回來前,你爺爺奶奶那時候先后一場大病,都死了一年多了。你爹是獨子,死的時候都沒能給他們捧盆戴幡!” “那阿爹肯定難受死了?!苯聝旱吐涞氐?。 “你這個死老頭子,一喝酒就胡咧咧,凈說些叫人不高興的事!”米氏沉了臉,要奪杜老爺的酒杯:“也不看今天什么日子,不許喝了?!?/br> 江月兒急忙攔著她:“外婆,今天好不容易高興,您就讓外公多說說吧。再說了,我爹年輕時候的事,我也想多聽聽?!?/br> 杜老爺不耐煩地道:“我就說說怎么了?當年把大妹交給他的時候,說實話,我還有點不放心?,F在這些年過下來,總算他也有了樣子,還生了個這么好看的小閨女。我到了死了,去陰間見到親家,我也有臉面了?!?/br> 一時又哭起來:“我那江老哥啊,你怎么就這么沒福,去得這么早呢?你再堅持幾年,就能看到你們家東哥兒長大出息,不用你cao心他往后的生計了,也好看著他,別叫他犯了錯。原本,他游歷的這些年,畫的那些畫兒——” “老頭子!”米氏突然摔碎了酒杯,厲聲吩咐王叔和江月兒:“把你外公扶到房里歇著,再給他熬一盆醒酒湯,我看著他,親自給他灌下去!” 江月兒從來沒見過溫柔親切的米氏這副樣子,當即什么想法都擱下,趕緊同杜衍一邊一個,將醉得都快站不穩的杜老爺扶進了屋。 米氏親自看著他們將杜老爺安置好,又把他倆趕出去:“好了,你們先出去,你們外公我一個人照顧便好?!?/br> 好不容易聽杜老爺酒后吐真言,說了這么些話,江月兒怎么舍得出去?“外婆——” 米氏看向江月兒,她這才發現,外婆的眼睛乍看上去老邁渾濁,那兩丸眼珠卻清明無比,她頭一句話便是:“我知道你在問王叔王嬸打聽你爹以前的事。你外公一喝醉就喜歡胡言亂語,你別聽他的。你爹你娘總不會害你便是?!?/br> “我……” 米氏轉回了頭:“好了,你出去吧?!?/br> 江月兒從來沒見過米氏這副樣子,不由惶然,還是杜衍拉她一把,低聲道:“走,出去再說?!?/br> 杜老爺酒醒之后,米氏就拉著他離開了望江村。 一等杜老爺走,嚴小二就像被牢房里解救出來的一樣,大笑三聲:“總算長輩們都走了,杜燕子,月meimei,我們晚上去明月樓吃水晶肴rou去吧?” 江月兒難得對吃的興致缺缺,倒是杜衍,他立刻就同意了,還道:“干嘛晚上去?現在就去城里逛逛,來這么長時間,月丫兒還沒在松江城逛過呢?!?/br> 嚴小二笑道:“是啊,月meimei,你去不去?我跟你說,松江這里有個城隍廟特別靈,我們可以去那逛逛,逛累了,那邊好吃的也不少,包管好多你沒見過?!?/br> 兩個人都這么說了,為了不掃興,江月兒只好也點頭答應了。 嚴小二來過松江不少回,他找望江村里有牛的人家借了輛牛車,好像看出同乘的其他兩人情緒都不高,一路上說著笑話,還真的把江月兒逗得高興了些。 松江的城隍廟離望江山不遠,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嚴小二在前頭當著向導,又是吃又是買,想著辦法的逗江月兒開心,最后幾人去拜了城隍,又到城隍廟附近的一家酒樓吃了那家有名的豬頭rou,三個人興盡而歸。 尤其嚴小二,借著江月兒過生日的時機,可是過了好一場酒癮,到坐著牛車回來時,幾乎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杜衍只好請趕牛車的大哥幫了忙,把他送進了他自己的房間。 出來時,看江月兒坐在院子里的桌椅上,荷香和蓮香都不在,便知道,他一直渴望而又害怕的結果終于要出來了。 從小一起長大,江月兒能猜出他的心思。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江月兒的心思? 這個姑娘一直都這么單純,不管什么事,都直接寫在臉上??尚λ惯€想隱藏,隱藏得了嗎? 她的心疼,后悔,擔憂……那些快要從眼睛里漫出來的情緒像冷水一樣,將他從里到外都澆透了。 等過了她的生日再問吧……有生以來,他頭一次生出了退縮的情緒。 于是,他在江月兒幾次欲言又止,猶豫不決的時候果斷轉換了話題,只想更晚一些知道答案。 現在,終于過不去了。 “蘭夫人昨天告訴我……” 江月兒將蘭夫人的話一字不漏地復述給了他,最后道:“阿敬,不管你那個倒霉,不是,你爹以前犯了什么大過,我阿爹阿娘肯定不會在乎的。而且,你是我們家的孩子,便是考了科舉,也沒人能說什么。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會——” 杜衍合著眼皮,半晌,他輕聲道:“我想去看看他?!?/br> 得知自己很有可能不能再科舉,杜衍發現,他并沒有覺得那樣難以接受。 總比自己的親爹是因犯下大罪而下獄,從此抬不起頭的好吧?他竟然一個人改變了整個鹽政的格局,有這樣的下場,已經是幸之又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