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杜衍:“……”他一定上輩子跟這莽夫有仇! 不過,杜衍最終還是用兩個人都受傷了,需要找人上藥的理由阻止了嚴小二。 那只捉到的兔子被嚴小二打斷了腿,在兔籠里養了五天,直到江月兒手上和臉上再看不出一點摔傷的痕跡,三個人收拾一通又去了蘭家莊。 到了蘭家莊,嚴小二果真如他之前說的那樣,連二門都沒進,就跟看門的老仆說想去看看摔傷的蘭少爺,并且把一直粘著他們不放的杜衍拉走了。 蘭夫人收到那只兔子果然很高興,等再過些天江月兒去看她的時候,發現那只兔子不但多了個同伴,還多了個精致的籠子。 蘭夫人還把她記錄的冊子拿出來給江月兒:“你看看,你們梅夫子是不是讓你們這么記的?” 江月兒拿過來一看,每頁冊子上都記錄著兔子每天吃草的種類,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醒多長時間,睡多長時間,甚至還包括了拉屎的頻次和量。 江月兒驚嘆道:“夫人您可真細致,上面有好多我們沒想到的。而且您一條對一條,記得也太工整了,要查也好查。我們梅夫子可沒管這么些,她在書齋就直說了,她不想養兔子,看我們誰養得好,還知道為什么養得好,她下次就帶我們去看找到冰絲紅綃染料的地方。為了去看那個地方記什么,怎么記,都是我同窗們自己琢磨出來的,可把我們想得頭疼死了?!?/br> 蘭夫人贊嘆道:“這位梅夫子真是不拘一格。她不教你們何為經義,但她直接教你們格物,設法調取你們對格物的興趣,讓你們在實際生活中找到真理,真大家也!” 江月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她雖然也覺得自家梅夫子很厲害啦,但她以前只是在楊柳縣打轉,本身沒多少見識,自然不明白梅夫子跟天下間其他夫子有什么不一樣。 哦,她跟她夫君程夫子倒是看得出不一樣,但那種教學……江月兒只要一想,自己得整天坐在課堂里背書寫字,背不出來寫不好還要打板子,就嚇得想流冷汗了,哪敢問梅夫子為什么跟她夫君不一樣?萬一提醒了她,叫她想起來換了方法呢? 而且,不知道女學其他同窗是不是跟她一個想法,反正江月兒在女學四年,從來沒聽說有誰問過梅夫子這個問題。 聽蘭夫人如此推崇梅夫子,江月兒本身便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就直接問了:“怎么了?夫人,我們梅夫子有哪里不一樣嗎?” 蘭夫人便笑嘆道:“你真是個有福氣的小姑娘,你們梅夫子……”她又把梅夫子大贊了一通,直恨不得說她是天上沒有,地下唯一的大學問家,大教育家。 這些溢美之詞,便是江月兒這個勉強跟梅夫子沾點邊的小姑娘都聽得有些飄飄然了:“那這世上真沒有跟梅夫子一樣的人嗎?” 蘭夫人回憶片刻,搖搖頭:“以我四十余年……不對,要說教書育人,開風氣之先的話,或許沒有,但在其他方面,也能算有一個吧?” “哦?愿聞其詳?!?/br> 蘭夫人面上閃過一絲猶豫,看向江月兒。 小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單純的求知欲,似乎在催促她:快說呀,您怎么不說了? 蘭夫人輕輕搖搖頭,笑道:“那個人是個男人,你若是在京都早出生十年八年的,或許聽說過他。因為他十八歲中狀元,打馬游街的時候,全京都的女孩子都涌出來看他,那時候他真是風光無限……” 江月兒心緊緊一縮,等她略微平復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將衣襟捏出了汗漬,趕忙緩緩吐出一口氣,聽蘭夫人道:“……因為他為人耿介,陛下也十分器重他,視他為心腹重臣。后來他被派到江南做巡鹽御史,我只知道他到江南不久之后,國家收回民間鹽業私營權,不止江南鹽業格局變動,連整個天下的民間鹽業都遭到了摧毀。后來,他三年滿任,奉詔回京時,坐的船沉入了揚子江中?!?/br> 江月兒完全無法控制臉上的驚駭。 蘭夫人不以為意,這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聽得出里面蘊含的精心動魄。等江月兒略平靜了些,她又道:“你哥哥是個好孩子,而且很聰明。我看得出來,他被你父母教導得心存仁厚公義,假以時日登天子堂,必會是個好官。只是少年人難免銳氣一些,如一般人的銳氣,總有機會經過時間的打磨,但像他們這樣的人,寶劍出匣,若未經砥礪,不知道收斂寶鋒,只會毀得更快?!?/br> 顧敏悟便是如此:寶劍才出鞘,一劍便砍向了最硬的巖石。蘭夫人是真的可惜。 江月兒仍是呆呆地:照蘭夫人的暗示,阿敬他那倒霉的爹,啊不是,阿敬他可能的爹不止不是罪人,還是個大大的英雄,那她還叫了人家那么多年的“倒霉爹”…… 江月兒不說話,蘭夫人便喝起了茶。 “那……照您這么說,這位能跟我們梅夫子比一比的好官就這么死了?”她想起前些年在盧老爺那偷聽到的話,臉上的難以置信完全不用裝。 蘭夫人便笑了:“我只說他的船沉了,又沒說他死了。他若真死了,也就不會是那個聰明絕頂,令滿城少女傾心的顧敏悟了?!?/br> 果然是顧敏悟! 江月兒大松一口氣,忙問道:“那他現在呢?哦,不是,我是問他是怎么逃過這一劫的?不是,我兩個都想問?!?/br> 蘭夫人往下壓壓手,示意她不用著急,笑道:“臨行前,他和陛下都知道有人可能會害他,便派了兵丁保護他,后來上船的時候,白天他登上的是那條船,一到晚上,就由其他人接應,把他們一家子換出了船?!?/br> “那這不是挺好嗎?”江月兒又高興起來。 蘭夫人眼神沉了下來,道:“這只是一個開始,那些人發現他沒死。在他回朝之后,拼命找他的罪名,結果,還被他們真找到了一個?!?/br> “是什么?” “他的母親,是奴婢出身,卻當了正室,按律,他不能入朝為官。卻被他父親當年買通戶籍官做手腳改了戶籍,他們家犯了當朝刑律?!?/br> “???那,那怎么辦?” 蘭夫人眼皮微合:“按律,他父親當徒三年,脊杖八十,母親當逐出家族,從他父親開始,五代不得為官。但顧敏悟為人至孝,乞求陛下憐他父親年老,他愿意辭去官位,為他父親頂罪受刑?!?/br> “這官位,他不辭也不行了吧?!蔽宕?,從顧敏悟父親算起,阿敬他,正是第三代…… “是啊……” …… 過了秋分,就一天比一天亮晚了些。 雞叫第一遍,江月兒摸著黑點了燈起床。其實,她昨晚一夜都沒睡好……誰聽了蘭夫人的話會睡得安穩呢? 還沒完全清醒,就聽見廚房那傳來些動靜。 會是誰呢? 她悄悄拿起雞毛撣子,撥開窗梢,廚房那邊,微弱的燭火下,一個人影細長條,不是杜衍是誰? “你怎么在這?” 杜衍放下搟面杖,有點慌亂地想把案臺上的東西藏起來:“不是,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吃長壽面的。你前些天不是老念叨著,想吃阿嬸做的陽春面嗎?我就想著,隨便給你做一做……” 竟然想到一起去了……她起得這么早,也是為了搟一碗陽春面給他吃…… 望著他沾著面灰的臉,江月兒有點想苦笑。 第47章 昨天蘭夫人說的話江月兒還沒有告訴給他。 有生以來頭一回, 有了江月兒這張巧嘴都不知道怎么說的話。 杜衍從三歲開蒙, 直到今年, 快有九個年頭。人人都說江家的杜小子學什么會什么,是塊天生的讀書料子,江家人多有福氣, 撞大運揀了個好女婿。 可江月兒最清楚, 阿敬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就連他們家為什么沒有為他倆訂婚,江月兒模糊也明白一些。 依本朝律例, 贅婿不得入朝為官。雖然杜衍姓杜, 但這個姓并不是來自生身家族的任何一方, 而是養父母賜姓。從根本上講, 他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江月兒如果與他成婚,生的孩子姓江, 他實際上就是贅婿。 即使律法不反對這種關系, 但他往后若如朝為官,必然會因為這一點被人取笑詬病。 她的阿爹實不愿令美玉有瑕,也怕他心有嫌隙,寧愿任流言漫天飛,也不愿意舉辦這個儀式。如此, 若長大后他愿意娶了江月兒固然是好, 若不愿意, 江月兒往后嫁出去,他作為娘家兄長,好生教養了, 必也能成為女兒堅實的依靠。 假如這件事被阿爹和阿敬知道,到時候,這會是個多大的打擊??! 當年,若阿爹狠心些,不答應幫阿敬尋親,不知者不罪,或許也不會有這樣的難事了…… 不對不對!江月兒,你這樣想是不對的!即使阿爹不幫阿敬尋親,你若認出他來,也不會放棄追索他的身世。何況,找到親人,這是阿敬最大的愿望,你怎么能因為害怕麻煩就傷他的心? 江月兒默默譴責著自己剛才的想法,突聽一聲疑問:“你怎么了?你是跟這面團有仇嗎?” 望著手底下被自己揉得亂七八糟的面團,江月兒想起來這人為了哄她開心,大半夜的,一個人悄悄起床給她做陽春面,也不想想,他從來沒下過廚,以為做面跟他讀書一樣,一看就會嗎? 她定定神,眼睛盯著面團,輕聲道:“時間還早,你先歇會兒去吧,面做好了我叫你們起床?!?/br> “說好了,今天我給你做面的。你好好揉一遍給我看,我學會了,下面的事就由我來?!倍叛芎軋猿?。 江月兒揩揩鼻頭,一笑:“你是讀書人,君子遠庖廚,叫人看到了多不好?!?/br> 杜衍沉默了一下,道:“院子門一關誰能知道?你怕被人看到,就快點揉,趁現在還沒什么人起來,我把面給你做了,沒有過生辰還自己做壽面的?!?/br> 江月兒不說話了,一時面揉完,她把灶塘里的火撥旺,突然就不知道說什么好。 杜衍站在門口,微藍的天在他身后,他半側著臉,一半的臉在暗處,一半的臉迎著早晨的光亮,不知在看什么,似乎很入神。 湯還沒開,廚房里的柴火味似乎也有種讓人寧靜的味道。 江月兒隨便找了把小蔥心不在焉地揪,整個人變得懶洋洋的,不想說話。 “骨嘟骨嘟”,不知過了多久,面湯終于開了。 江月兒趕緊擦了手起身,把火撥小一點,掀開湯鍋,一股混合了豬骨濃香的味道在小小的廚房里爆炸般散開。江月兒再一轉身,那條細長的人影已經站到了灶臺邊,正伸指戳那面團:“這是餳好了?” “嗯,”江月兒試了試硬度,被杜衍一把推開:“好了,我來做,你等著去吧?!?/br> 江月兒卻沒有離開廚房,她背過身,將小蔥嚓嚓切成小段。 這時候,杜衍的面也搟好了。 做面最需要經驗的除了揉面餳面,江月兒把前面的都做完了,杜衍的面雖然搟得不那么好,也算勉強端上了桌。 面里臥著一個荷包蛋,綠色的小蔥漂浮著環在青翠的小白菜身邊,面上還放著兩片紅亮亮的鹵rou,吃一口小白菜,啃一口鹵rou,把荷包蛋留在最后吃,這是她最喜歡的吃法。 “生辰快樂?!倍叛芴羝鹨豢曜幼约和肜锏拿?,沖她輕輕一笑。 “謝謝?!苯聝旱拖骂^。 她覺得,杜衍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但他不問,江月兒就想多裝會兒糊涂。 阿敬頭一回搟面,因為手勁兒大,倒是勁道,只是切得厚薄不一,有很多地方都沒有切斷。 要是在往常,江月兒必是要笑他一笑的,可她今天什么也沒說。 最后,在沉默中,兩人吃完了那碗面。 打破沉默的,是嚴小二大呼小叫的聲音:“月meimei,你做了面都不給我吃?你們倆一大清早的,居然在廚房里吃獨食?!” 杜衍敲了下碗:“你的那份在鍋里,今天月丫兒過生日,別大呼小叫的掃人興致?!?/br> 嚴小二一呆:“月meimei過生日?月meimei,你今天過生日怎么都不跟我說,連杜燕子都知道?” “月丫兒的生日你真不知道嗎?”杜衍看他一眼:“什么事都要等著別人提醒你,是你自己不上心吧?” 嚴小二頓時卡殼,好像想起來,他月meimei小時候有一次過生辰還專門請了他們兄弟去家里玩的,但她都多少年沒請過,他自然……是忘了的。 嚴小二窘得一時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丟下一句:“面給我留著,我先去城里一趟?!蹦_上像踩著風火輪似的跑了。 天啊,他居然把月meimei的生辰給忘了?! 江月兒喝完最后一口湯,才發現面前的另一個碗早就空了。 杜衍正安靜地看著她。 “吃完了?把碗給我吧?!彼斐鍪?,眼神看上去很平和。 江月兒按住了他的手:“阿敬……” 杜衍把手抽出來,垂下眼睫:“今天你過生日,該高高興興的,別說些敗興的話?!?/br> 江月兒一震:他是不是知道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這些天只要去蘭家莊,阿敬就被嚴小二攔著一起去找蘭少爺。此時,江月兒都有點想感謝他了:否則乍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阿敬不是要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