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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懷里傳來一聲悶語,聲音小得如同蚊吟:“還沒到嗎?” “快了,”粟正虛弱地說:“明天就到了?!?/br> 這句話他說了無數遍,從進荒漠開始到此時此刻,他說了三十二遍了。他的女兒沒有哭鬧著質問他問什么又騙人,而是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懷著希望一般,當真了。 夜里風逐漸消停。 銀色的月亮像是貼在天上,巨大,明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它,它散發的寒氣令人畏懼,粟正呆呆地仰著頭,內心已經喪失了怨恨的力氣。 駝鈴聲變得清晰,黃沙消失之后,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清晰起來。 他仿佛聽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人的聲音,火在空氣中跳動的聲音,水滴的聲音,他的脖子已經僵硬,只好轉動眼珠,令人失望的是,無論看得多遠,看得多用力,遠處依舊是綿延不絕的、銀子一般的沙丘。 粟正重新閉上眼,期盼能早點死去。 第二天,他的期盼靈驗了,有人死了,但不是他,是他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這個瘦削如紙的女人,斜斜地靠在他肩上,身體僵硬地像一塊石膏,她的臉色如常,沒有更多一分的痛苦。 獄官們打開囚車,將她拖下去,拽著她的手腕,在沙地里拖出兩道長長的線。 粟正看到她手腕處青青紫紫,無數的牙印印在上面,他一下就明白了,一陣心酸涌上心頭,雙眼卻干得像枯井。 身邊的囚犯們sao動起來。 他們知道一會兒有rou吃了——一丁點兒人皮,也算rou,什么rou都算rou。 女兒被粟正壓在胸口,她的聲音還是像昨天一樣微弱,甚至比昨天更微弱,問道:“爹,他們要帶娘去哪兒……” 粟正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多久,在沙漠里他已經淡忘了時間的概念,最后他像往常一樣,別無選擇地欺騙他的女兒:“他們放了娘,因為他們才發現她是個好人?!?/br> “……嗯?!?/br> 女兒在懷里點了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她抖得厲害,過了一會兒,幾滴眼淚曾在了粟正薄如紙的囚衣上。 一會兒,她就會看到她娘的尸體被熬成腥臭的湯水,分給所有的囚犯。 她餓的要命,按理是不該吃的…… 太陽越來越熱,沙地上燙出扭曲的畫面,就在所有人都在等著人rou湯吊命之時,囚車突然停了下來,最前方大老爺們的駝車頂上搖起了旗子,洪亮的聲音順著風沙刮進耳朵里,他說: 流沙窟到了——! 囚犯們如同沸水燒開后往鍋爐外竄擠的泡泡,紛紛探頭,妄圖把頭伸出囚車的木柵欄。 到了,真的到了。 不用死了。 太好了! 車隊繼續向前,約一刻鐘,流沙窟巍峨的木墻就佇立在眼前。 這里是大汐國最富饒的礦場,每年產出的炅石可供王朝生產五十萬臺流星炮,如若不是當朝驕奢yin逸,享樂過度,就憑這一處礦產也能稱霸整片天蚩大地。 犯人們被拴著鐵鏈,像一串雞心樣,一點點往門內挪動,女兒走在粟正身前,剛剛過腰的個頭,形銷骨立,走路顫顫巍巍,粟正剛想扶她一把,鞭子像長了眼睛,一下子抽到了女兒背上。 小姑娘一下子摔倒在地。 惡狠狠地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滿臉橫rou的督查兵吼道:“都給老子走快點!” 粟正趕緊把小姑娘抱了起來,差點又被身后的犯人踩到,小姑娘背上滲出血跡,張著嘴,像一條瀕死的魚,哈、哈地小口喘氣,眼睛瞪的很大,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 “沒事了,沒事了,爹在這?!?/br> 粟正抱著她,很費勁兒,他自己也沒有多少力氣了,但如果他放手,這個小女孩兒可能馬上就會被督查兵抽打致死。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落到這一步? 他絕望地走進了堪比天高的大門,里面的情景更令他說不出話來。 整個流沙窟,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幾乎被掏空了,一大片地凹陷下去,到處是窟窿,像馬蜂窩,重犯、奴隸們像工蜂一樣鉆進鉆出,沙面像流水,細細地下灌,遲早能把人悶死在地下。 鞭子聲、火把跳動聲、慘叫聲,統統混雜在一起,突然,空氣中傳來一股焦糊的味道。 粟正順著味道望去,一個干瘦的奴隸被綁在木架上用火焚燒,身邊的督查兵揚起聲音,得意地警告這些新人: “看到沒有,這就是逃跑的下場。既然來這兒了,就別想著能出去,玉皇大帝來了也救不了你們!……干得好了,賞你們一口飯吃,干得不好,就給我死?!?/br> 粟正抱著孩子,一刻不敢多停。他們集體被押進一個草棚,里面像難民營,到處躺著因為病痛呻吟的人,他們這群人被趕著排成隊,等著被各個區的鑒兵挑走。 女兒近乎瀕死,沒有鑒官會挑走這樣的苦力,粟正心驚rou跳地想,這些官兵會把她扔在這里嗎?會讓她餓死或是傷口感染身亡? 一步、兩步…… 粟正期望前面的人能走得慢些,但大家仿佛都迫不及待了,隊伍前行的速度越來越快,懷里的女兒緊張地抓著他的衣襟,小聲問: “爹,音兒會跟爹爹分開嗎?” “……” 粟正不想再騙她,可是實話如何說的出口?粟正摟緊了她,腦海中浮現了最壞的情形——與其在這里暗無天日地做著奴隸,大不了死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