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片刻之間,方婉的聲音神態都已經毫無破綻,便是蕭重目光如炬,也似乎沒有發現方婉在方才重新經歷了一次地獄。 “方五姑娘?!笔捴卣f。 方婉點點頭,蕭重真覺得這小姑娘鎮定功夫好,三皇子這樣的金枝玉葉,與這樣地方上的世家差別豈止云泥,聽說了這樣的事,不管是驚喜還是驚奇,至少是好奇,總該有一點吧?可偏這位方四姑娘,只輕描淡寫的點點頭。 那件事這還叫他不好說的,想了一想,蕭重又換了個方向說:“三皇子殿下出京辦差,經云城地界時,當地望族送上了幾位姑娘伺候三皇子,三皇子笑納了其中一位李氏?!?/br> 方婉又點點頭,她還記得李蓮兒甜美的小圓臉,嘴角一邊一個深深的小酒窩,好像盛了蜜一般,聲音也特別甜美,有一陣子頗得三皇子的意,走起路來揚塵帶風,連帶著李氏族人雞犬升天,在外頭行走都把自己當了三皇子的小舅子。不過兩年后就死于難產,無聲無息的消失于皇子府。 蕭重又給方婉倒了一杯茶,方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 還是太緊張太恐懼了,臉上雖然看不出來,終究在這里還是露了出來。 蕭重眼中含笑,不知為何,難免有一種贏了一局的得意。 ☆、第六章 第六章 這得意輕微的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可是眼中含的笑卻還是讓方婉看見了,不知為何,她也跟著笑了一笑。 這一點得意讓方婉知道,這位景王爺很有洞察力,怪不得能做下那么多大事。 方婉想著輕聲道:“原來是這樣??墒恰?/br> 她猛然間凝住了,原想說方家不會送女兒為妾,可方瑩并不是自己的親meimei,而前日二伯娘的種種動作浮現眼前。 二伯家看來是情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二伯家情愿,倒是不會鬧出上一世的慘劇來,而且依著方家的身份,姑娘做皇子的侍妾,其實也算不得丟臉,多少差不多兒的人家還巴不得把女兒送進皇子府呢。 可是這就與上一世完全不相同了啊,方婉疑惑起來,按照上一世的時間來看,自己這個時候正在別院里住著,還要過幾日,三皇子才會見到自己,引出之后的禍事來,可如今,他已經見到了方瑩? 方婉沒有說話,眼中疑問卻已經活靈活現,都說有些人眼睛能說話,方婉便是其中翹楚,十多年里早已爐火純青,眼波一轉,已是萬語千言,欲說還休。 此時便是無意,那也是不知不覺遞到了蕭重跟前,他似乎也立刻就看明白了,便說:“三殿下是金枝玉葉,眼界頗高?!?/br> 方婉輕輕閉了閉眼,方瑩顯然沒有入三皇子的眼,三皇子喜好腰細如柳,要裊娜娉婷,方婉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她開始明白蕭重約她見面的意思了。 果然蕭重接著說:“當日其實還有一位趙姑娘,容貌出眾,三殿下原本覺得不錯,不過貴府二太太不大服氣,說只是因著四姑娘沒去罷了,沒想到這話傳到了三殿下耳朵里,倒是真的就先把趙姑娘擱在一邊了?!?/br> 什么沒想到,那就是故意想叫三皇子知道的。 方婉才聽了一半,不由的就拿素手捂著臉,一副要把頭都埋進桌子底下的樣子,幾乎要□□起來,先前那點兒清麗溫婉的模樣蕩然無存,蕭重都覺得好笑起來。 這小姑娘面目也太多了,一時一個樣,實在太生動鮮活。 “我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笔捴亟忉屨f:“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既然與姑娘有關,還是想著讓姑娘知道?!?/br> 就這樣簡單的一個消息,聯系上一世,方婉幾乎是立刻就想通了,本來以為是天災,沒想到竟然是人禍,上一世她在別院,不知緣故,只以為三皇子是無意中到別院歇腳的,如今她才知道,既然她不在別院了,三皇子就會在初七日的牡丹宴上看到她。 她是被二房雙手送到三皇子跟前的。 他們想要晉身之階,想要攀上皇子府,先獻上女兒,女兒不成,就推出侄女,還真覺得這是榮耀之事,那日二太太還生怕她去那邊比下了方瑩,方婉如今越想越覺得可笑。 也幸好二太太有這樣的心,不然就又一次措手不及了。 二房是沒想到父親會拒絕,到底這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好事,自然以為別人也是如此。怪不得上一世不僅父親被送進了監牢,二伯父也被送了進去,一家子還以為是因為姓方這無妄之災,是三房連累了他,誰也沒想到是他們自己招來的禍事! 把三皇子溜著玩,真是好大的膽子!以三皇子那性子,肯定要遷怒他們的! 方婉很快就想了個通透,眼見得禍事重回眼前,方婉反倒更鎮定了下來,那一日在別院醒來重回到如今,她幾乎可算是死里逃生。既然大難不死,她的第一念頭就是遠離曾經的禍事,這差不多算是本能了??蛇@會兒不同,這是逃不掉的。 已經有人把三殿下引來了,不管三殿下是見到她,還是見不到她,都是方家的禍事,不再有區別。 方婉終究不再是十幾年前那個閨閣少女了,她知道,既然逃不掉了,那要么去解決,要么去死,惶惶不可終日是沒有用的,她幾乎是冷笑了一聲,挺直了腰背。 方側妃重回人間。 那一瞬間的容顏,讓蕭重有一種仿佛看到她真面目的錯覺,少女先前那一點惶恐似乎并沒有出現過,方婉精致的容顏含著笑,誠懇的說:“多謝公子相告,這真是一件要緊事?!?/br> 方婉很相信做善事能有好報,她上一世年年冬天都施粥施藥,公中做八套衣裙,她總是只要六套,另外兩套作價抵了粗布衣服發出去,對外說起來都是為溫郡王結善緣福報,當然溫郡王妃從來不信,背地里不知道罵過她多少次,可又不得不跟著她學。 這一次,也算是好心有好報了。 蕭重不用她說,也看得出來,這位方四姑娘不愿意,他也沒打算出言相勸。 方家的情形,蕭重這兩日已經很清楚了,書香世家,先祖最高官至禮部右侍郎,正三品高官,且做過一任恩科副主考,但子孫不肖,退居錦城已有近百年,因為世家大族,底蘊深厚,又有學生故舊并姻親照拂,在錦城一地,也算是數得上號的人家了。 當然,比起皇子來說,就差的太遠了,方家想要攀上皇子,這不奇怪,如今雖為侍妾,可若是今后得了寵,或是養了皇孫,封個側妃也是有可能的,那是能上玉碟的四品誥命,別說方家,就是更強些的人家,嫡女做皇子側妃也算不上委屈。 如今大殿下的側妃顏氏,便是翰林顏琎的嫡次女。當然,這位顏側妃是皇上賞的,體面又是不同,且此女生的風流裊娜,頗得大殿下青眼,便是大殿下正妃也要讓她三分。 方婉不愿意,蕭重也不奇怪,且方四姑娘這事兒,并不是人家的父母作的主,作為消息的第一手來源,蕭重清楚這是方家二房見自己女兒沒選上,怕叫別人給搶了去,趕著推出自己的侄女兒的,當然,認真說起來,這位四姑娘也確實比那位五姑娘強的多了。 蕭重雖然在這閑著養傷,也是出去看了熱鬧的。 蕭重閑得無聊揣摩著少女心事,方婉卻正在沉吟著想解決辦法,知己知彼到了這個程度,對于方婉來說,解決牡丹宴已經不是件難事了,要緊的是給方家留下退步兒,才能從容,不能再次叫二房把整個方家拖進深淵里。 這個時間段對她很不利,她是直接從別院被送到三皇子處的,因為家里得罪了三皇子的緣故,并不得寵,期間別說外頭消息了,簡直人都見不到幾個,等她站穩腳跟,已經是進京快要一年之后的事了,這一年以來,各處發生了什么事,她幾乎都不知道。 但她了解三皇子這個人,非常了解。 很快,方婉居然和蕭重想到了同一個人,她抬頭看了看蕭重,斟酌著問:“齊郡王府的顏側妃,有兩三個月沒出門兒了吧?” 大殿下生母徐淑妃還在,按例,齊郡王妃是要常進宮請安的,而顏氏這樣的側妃,不同于尋常的妾,是正兒八經的朝廷旨意賜的,自然也要去請安,是以不可能兩三個月不出門。 可是,這位方四姑娘怎么知道?還有,她說這個干什么? 方婉其實沒見過顏側妃,她只是聽說過她,在聽說的時候,顏側妃已經去世了,顏側妃有孕之后,胎位不正,曾數月臥床保胎,可惜生產之時還是難產而亡,齊郡王極為哀慟,后來還納了顏側妃的庶妹進府為妾,不久就封了側妃。 這件事,就是后面這位顏側妃告訴她的。 推算時間,顏側妃臥床保胎就正是這個時候。 方婉看出了蕭重的疑問,她無意解釋,也無從解釋,只以輕描淡寫的口氣隨口道:“我聽說的?!?/br> 蕭重以為方婉只是不愿意再談三皇子侍妾的事,才換個事情談,而且這換的事情很奇怪,很突兀,好像她一時之間找不到別的話說似的。女孩子在這種事上害羞,那也是應該的,他既然通知到了,也就不再多談,便道:“我也不清楚?!?/br> 可沒想到,方婉居然說:“我想為顏側妃獻一劑秘方,不知道公子能不能幫忙送上去?!?/br> 保胎藥,方家有幾個偏方,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祖宗留下的。不過有沒有用,對不對癥,方婉就不清楚了,所以她要獻上的是藥方而不是成藥,送到了齊郡王府,自有御醫把關能不能用。 而方婉要的,只是獻藥這個名頭。 這個時候,幾位皇子都還沒有子嗣,顏側妃若是能生個皇孫,那就是頭一個,大殿下也就算是拔了個頭籌,多少眼睛瞧著,方婉記得這位顏側妃難產沒保住的,還確實是個兒子呢。 蕭重匪夷所思:“給顏側妃送藥方?她什么???你知道?” 她不就是說了顏側妃兩三個月沒出門嗎?推測她得了病,算是個靠譜的猜想,可直接跳到了獻藥這個事?這方四姑娘在想什么呢? 可偏方四姑娘點了點頭,還笑道:“我在京城也有些認得的人的?!?/br> 她已經笑得出來了,蕭重晃了晃腦袋,先前她臉色可不是太好看,這才短短幾句話功夫,就已經笑得出來了,蕭重道:“那怎么讓我送?” 方婉溫柔的說:“我在京城里認得的人都是不成的。您坐在這里就能聽到三殿下跟前有人說了些什么話,那送個藥方到大殿下跟前,想必是不難的?!?/br> 她繼續溫柔的勸說:“您看,我又不是要干壞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是真能救到側妃娘娘,都算成您的,可好不好?” 蕭重啼笑皆非。 “那你想要什么?”蕭重這樣的人都覺得好奇。 方婉笑:“我就想給側妃娘娘送個藥方?!?/br> 方婉滴水不漏,可她的水靈靈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真誠,蕭重點點頭:“好,你交給我吧?!?/br> 真正要解決,其實也不難,只是當年方家一則沒有這樣的消息來源,二則也沒有這樣的眼界,安逸了太久,驟然間權勢壓頂,便立刻潰不成軍。 方婉此時又柔和起來,又笑吟吟的過問了一回蕭重的生活起居,態度溫柔和婉,叫人如沐春風。 ☆、第七章 第七章 方府花團錦簇,明日牡丹宴,今日外頭就送了幾千盆各式牡丹進來,從門口一直擺到后園,園子里更有名品,綠梅照樣跟在方婉身邊,她的消息最靈通,回來沒幾日,儼然就什么消息都知道了:“咱們家原本這些花兒,算得了什么,哪里好請人來賞,無非就是二太太要這個名頭,咱們家也沒個景致,現花銀子去買了花來擺,大太太就不情愿,不過老太太點了頭,也只得cao辦起來,二太太可興頭呢?!?/br> 方婉看了她一眼,綠梅就一臉鬼鬼祟祟的壓低了聲音說:“聽說是為著二老爺的前程,好像是二太太娘家那邊,走通了一個什么門路,明日就要請了貴客來,若是成了,就是現成的六品老爺,二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呢?!?/br> 綠梅真是哪里的消息都聽得到。 “無非就是請個客罷了,老太太又向來菩薩似的,自然是會應的?!狈酵窨戳藭夯?,就往自己屋子走,剛走到小橋邊上,對面走過來一個姑娘,看見方婉便站住了,笑道:“四jiejie?!?/br> 方婉也停住了:“六meimei怎么出來了?你還沒大好,這會兒天氣雖暖了,只怕冒了風還是不好的?!?/br> 方家六姑娘方柔笑道:“不妨事,我差不多好了,在屋里悶了這些日子,聽說今日有好花,出來瞧一瞧,我還特意多穿了一件衣服呢?!?/br> 她身上是一件半舊的杏色竹葉紋杭緞半袖,白挑線裙子,十分素凈,臉色依然有一點蒼白,顯是大病初愈的樣子。 方柔是二房庶女,只比方瑩小三個月,前些日子感了時氣病了,方婉與二房素來沒太多來往,上一世她只是去看望了一回,送了一點兒東西,這一次她回來,倒是又去看了一次,陪著她說了半日話。 方柔是姨娘養的,又有一個唐氏那樣的嫡母,在方家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是方婉記得上一世方家禍事之后,方柔被嫁給了錦城三百里外的江城守備做續弦,那守備已經年過四十,有兒有女,不止家里正式封了姨娘的就有七八個,外頭另還養著人。 方婉想到這個,就覺得很對不起方柔,她雖然是庶女,但方家若是好好的,尋一家門當戶對的年輕哥兒做個結發夫妻,雖說生活不會總是好事,至少也能好一點吧。 方婉覺得方柔是被自己連累的,這個沉默秀麗的meimei,后來她還生了兒子,方婉雖然知道,卻沒有派人大張旗鼓的送禮,她是遲早要死的人,方柔既然能掙扎著活下去,自己總不能再連累她一次。 不過這一世,方婉就能光明正大的去看看她,跟她說說話了。 方婉笑道:“那你別耽太久,還是要養著的好。瞧你這瘦的,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不好驚動人,你就叫人來跟我說,自家姐妹,不要緊的?!?/br> 這一場病,方柔瘦了一圈,風吹都吹得倒一般,小臉巴掌大,倒顯得眼睛又大又亮,方婉這話是看透了她的處境的真心話,方柔其實是有一點訝異的,這位四jiejie跟他們這一房向來不太相好的,這去了一回別院,對她明顯就要關心一點。 方柔這樣的處境,真的是多一點點關心,她也能感覺得出來。 她忙笑道:“多謝jiejie,我若是想到了,就來跟jiejie說?!?/br> “回頭你好了,就來找我玩?!狈酵衩募?,帶著綠梅走了。 走了幾步,綠梅回頭看一眼,見方柔還站在原地,似乎在看著她們,就悄悄的跟方婉說:“我聽說六姑娘這回得病,其實不是風寒,好像是因為二太太給她說了門親事?!?/br> 方婉心中一震,連忙道:“什么親事?你哪里知道的?” 綠梅沒想到方婉對這個消息,比上一個二老爺要得官的消息還來得重視些,便說:“當然是那邊兒,姑娘知道,我跟小環向來要好的,她雖然不在二太太屋里伺候,可她jiejie是三少爺屋里的人,今天早上我去廚房,正碰見她也過來打熱水,這不就聽說了嗎?!?/br> 她聽說了那么多消息,且也慣性的沒把方柔放在心上,也就看到方柔了,才當八卦似的跟自己姑娘說一說,姑娘什么時候跟六姑娘這樣要好了?綠梅心里嘀咕了一下,說:“也不太清楚,只說不是咱們這邊的,好像是江城那邊兒,小環也知道的不清楚,只說給了庚帖,還沒下定?!?/br> 方婉還確實沒想到,方柔若真是因為這件事病倒的,那說不定就是上輩子那樁親事了,這會兒方家可還沒倒呢,那就不是無奈之舉,那是二房有意拿庶女結交江城守備大人了! 她素來知道唐氏為人刻薄,可沒想到竟然刻薄成這樣。想來她既然會送侄女兒得好處,且連親生女兒都能送出去攀高枝,送一個庶女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