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顧王氏見他生的眉清目秀,口齒倒也伶俐清楚,頗有讀書人的斯文做派,心中卻也喜歡,點頭道:“這般說來,仁輝與云露兩個孩子都不曾定親。這倒也好,你們既回來了,若是在那邊定了親,反倒麻煩?!?/br> 顧琳便虛應了幾聲,母女兩個依舊扯起了家常。 呂仁輝見外祖母不再同自己說話,便照舊落座。 呂云露在旁偷偷睨著她兄長,見他一臉的悵然若失,低聲問道:“哥哥,你心里想些什么呢?” 呂仁輝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少頃,早飯齊備,顧王氏便同女兒及兩個外孫一道吃了早飯。 吃過了早飯,顧王氏便言稱自己還要再念幾卷經文,顧琳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起身帶了一雙兒女離去。 待打發了顧琳一行人,顧王氏在炕上盤膝而坐,雙手按壓著太陽xue。 春燕上來,提著金雞報春白瓷壺,往她茶盅里續了水,嘴里便問道:“早間大奶奶才說了一嘴,老太太可就答應了。這姑太太可是才回來呢,我適才瞧著,老太太不叫她在家住,她臉上不大高興的樣子?!?/br> 顧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掃帚梅一皺,先斥了一句:“這是香片,我早間素來吃六安茶的,怎么今兒倒改了規矩?” 春燕便慌了手腳,連忙罵一旁立著的婷兒:“早跟你說了這房里的規矩,你便是不上心!還像以前一樣,形式顛三倒四的。伺候老太太,那是能掉以輕心的么?” 婷兒束手束腳,在旁立著,低著頭不敢言語,任憑她罵。 顧王氏見狀,連忙說道:“她是才來的,不知道規矩,難道你們就不曉得看著?你是老人了,服侍出了岔子,倒往她身上推?!誰許你罵她來著?!” 春燕閉口不言,垂首立在一邊。 秋鵑見老太太惱起來了,慌忙走來打圓場:“我這就替老太太換一杯,春燕性子急躁,也并沒數落婷兒的意思?!?/br> 顧王氏卻將手一推:“既沏上了,就這么著罷,也不必換來換去的了?!闭f著,頓了頓,又道:“你們兩個下去罷,這兒留她一個人服侍就夠了?!?/br> 春燕與秋鵑哪敢違抗,低低應了一聲,一起出去了。 走到門外廊下,春燕回望了一眼,方才向著秋鵑道:“你瞧瞧,她如今倒成了小姐了!辦錯了差事,說都說不得一句。我才訓斥了一句,老太太就這等護著。想著我才來這屋里時,叫老mama那樣牽著頭皮責罵,也不見老太太說上一句!” 秋鵑拉了她一把,低聲道:“罷喲,你也少說一句罷!這家里現如今都亂了天了,你還怕是非不上身呢?鍋碗瓢盆都有耳朵,讓人聽了去,又是一場!姑太太可是老太太的親閨女,才來家過了一夜。大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提了一句,老太太就沒二話要他們搬出去。這個婷兒也是大奶奶薦來的人,老太太可不就多疼著她些?” 春燕摸了摸臉頰,說道:“我也奇怪的緊,這大少奶奶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給老太太吃了迷魂藥了么?能叫老太太這樣信她、護她!” 這兩個丫頭在院中嗶嗶啵啵抱怨猜測了半日,也終究不得個所以然。 姜紅菱走回洞幽居,便急忙吩咐著梳妝收拾出門。 如素一面替她拿衣裳,一面就說道:“一早起來,連早飯還不曾吃呢。奶奶吃了早飯,再出門不遲?!?/br> 姜紅菱笑道:“今兒要出城呢,還是早點出門罷,寧可路上買些吃食墊墊也就是了?!?/br> 如錦吩咐了馬車及跟車的仆婦等事宜,回來笑道:“我曉得奶奶這幾個月是在府中拘束的緊了,今兒好容易奉旨出門,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了?!?/br> 姜紅菱笑罵了一句:“什么奉旨出門,貧嘴滑舌的!” 說話間,主仆幾個匆忙收拾了,便出門登車而去。 這江州城乃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富庶之地,水陸發達,西接官道,東有港口,南來北往的客商貨物在此地云集,城中人口繁密,街道店鋪鱗次櫛比,各樣商品琳瑯滿目,不乏稀有罕見之物。 姜紅菱本有心在城中街市之間逛逛,但想著先辦正事要緊,便吩咐家人駕車出城。 車行甚快,車輪碌碌轉動,不出一時三刻的功夫,便已出了城門。 行至城郊,車夫撥轉馬頭,徑自向望仙湖行去。 行至望仙湖畔一間壯闊酒樓門前,馬車停下。 如素先行下車,攙扶了姜紅菱下來。 姜紅菱站穩了步子,舉目望去,但見這間酒樓建的甚是雄偉壯麗,開著六扇紅木大門,門窗皆雕鏤草木花卉。大門上首懸著一方牌匾,刻著“凌風閣”三個大字。觀其字跡,亦是剛勁有力,雄渾不俗,想是名家手筆。 侯府跟車的家人,先行進店叫人。 這酒家在本方頗有幾分名望,又在望仙湖畔有如斯地勢,江州城里的達官貴人皆愛來此地賞景宴客。端午節時,也是觀看湖上龍舟賽事的絕好場所。若不趕早定下,必是沒有位置的。姜紅菱前幾日已打發人來此地商談過,今日則是再來看看地方。 那店掌柜聽聞侯府的少奶奶親至,雖是見多了貴人,也不敢怠慢,連忙親自出迎,將姜紅菱迎到堂上,打躬作揖,賠笑道:“大奶奶怎么親自來了?什么事,打發個人來吩咐一聲也就是了?!?/br> 姜紅菱應了一聲,說道:“前兒說下的房間,我今日想過來親自看一眼?!?/br> 那掌柜連忙請她上樓,又吆喝著店小二拿鑰匙開門。 眾人拾階上樓,轉了幾轉,便來到一處寬闊的走廊上。 那掌柜的頭前帶路,走到一處房門前停下,那房門一側懸著一方木牌,上刻“常青間”三字。 店小二上來就要開鎖,姜紅菱卻眉頭一皺,向那掌柜道:“王掌柜,那日我打發的人來,可說定的是中間的傲霜間,怎么今兒卻變成了這旁邊的屋子?你們生意人家,最講究信義二字,不是戲耍我這婦道人家罷?” 那掌柜連忙道:“我哪兒敢戲耍大少奶奶?委實是另有緣故。那日府上來人,說要定中間那間。當時那間確實是空的,定與府上自然無妨。然而隔日,齊王府便來人說,齊王爺端午那天也要來此地觀看龍舟,叫把最好的房間空下。我還不曾言語,那差爺便說最好的當屬中間的房舍,便要那間屋子。我連忙告訴他,那間屋子已定給府上了,奈何齊王府的人都是不講道理的,我這胳臂擰不過大腿……” 他話未說完,卻聽一聲暴喝:“你說哪個不講道理?!” 話音才落,便見走廊盡頭轉過兩個華服美冠的青年男子。 當前一人身著江牙海水五爪海水白蟒袍,頭戴忠靖冠,身形魁偉,面目俊朗,只是雙目渾濁,似是沉溺酒色之兆,滿面兇煞神色。跟在他身側的一人,卻是一身水墨松竹紋絲綢長身直裰,腰上系著一條白玉腰帶,上懸一枚玫瑰雙魚佩,頭上挽著一個纂兒,帶著青竹束髻冠,手搖折扇,長身玉立,長眉入鬢,挺鼻薄唇,雙眸如星,俊秀不群。 姜紅菱掃了這兩人一眼,目光便定在了那常服青年身上,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顧思杳的形容人物已是脫俗少見,眼前這人的容貌與顧思杳雖略有不及,但那收斂于內的氣勢,卻又隱隱在上。 第89章 那人一見姜紅菱, 目光微微一頓,旋即轉了開去。 那身著蟒袍之人, 一眼瞧見姜紅菱, 登時目露驚艷之色,兩只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 一時竟忘了言語。 那店掌柜見了來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 兩腿戰戰, 哆嗦道:“見、見、見過齊王爺?!?/br> 原來這身披蟒袍之人,就是封地江州的齊王。 姜紅菱乍見此人衣著, 心中便已有猜測, 聽了那掌柜的言語, 見果然如此。 上一世, 她并未見過齊王。盡管顧婉被李姨娘調唆設計嫁了齊王做姬妾,此人也從不曾來過侯府一次。 柳貴妃獨寵后宮,齊王是柳貴妃的愛子, 他自幼便是被人捧著長起來的,自負天之驕子,如侯府這樣的門第,還真入不得他的眼。上一世, 可笑侯府里老太太老爺, 還一門心思要去趨附奉承。臨了,不僅白賠了顧婉一條性命,闔府上下還落了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下場。 姜紅菱心中默想著那些舊事, 禁不住的泛出一抹冷笑,在瓷白精致的臉上,仿若新蓮乍放,光華燦爛。 看的在場眾人,一陣目眩神馳。 那齊王本是酒色之徒,當下更是雙目怔怔,盯在姜紅菱那俏臉之上。 跟在齊王身側的青年,眼見齊王失態,不覺輕輕嗽了一聲。 齊王這方回過神來,想起適才聽見的話語,便向那店掌柜怒喝道:“你這廝,方才信口胡謅些什么?!豈非是說,本王府里差出去的人,竟會仗勢欺人不成?!本王手下的人,來訂房之時不曾付你銀子?!” 那店掌柜哭喪著臉,擦了把額上的汗,向齊王點頭哈腰道:“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斷然不敢如此以為。想必是王爺聽岔了,并不曾有這話?!?/br> 那齊王是個生性暴躁,最蠻橫不講理的人,聽了這話,不止不息怒,反如火上澆油:“你這話,是說本王年紀輕輕,卻已然耳背了?所以才冤枉你不成?!” 那店掌柜被齊王這話擠兌的左右不是,本是個長袖善舞之人,在這暴躁跋扈的齊王面前,竟說不出話來,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周身便如打擺子也似的冷一陣熱一陣。 姜紅菱早聞這齊王的跋扈名聲,但想這凌風閣亦是江州本地有名的酒樓,老板在江州城中也算的上富貴名士,江州城中的達官貴人,皆要給其幾分顏面。饒是如此,這店掌柜在這齊王面前,卻抖如風中落葉,連話也說不利索。她看不下去,忍不住出聲道:“齊王殿下自然不會不講道理,只是小婦人有一事不明,還望殿下見教?!?/br> 齊王同那青年不防她忽然出聲,兩雙眼睛齊齊打在了她身上。 齊王饒有興致道:“你想問些什么?” 姜紅菱福了福身子,淺笑道:“這世間采買之道,是有錢有勢者為先,還是要講個先來后到?” 那齊王兩只眼睛盯在她臉上,只顧貪戀美色,竟也不去細想她為何有此一問,隨口便道:“自然是要論個先來后到?!?/br> 姜紅菱臉上笑意漸深:“既是如此,前兩日小婦人遣了家中仆人來這凌風閣定下傲霜間,以為家中端午觀龍舟賽事之用。今日到此一問,方才知曉,那間包房被貴王府上的家丁強行定了去。小婦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可巧王爺就來了,還請王爺給個公道?!?/br> 齊王這方回過神來,原來自己竟被這青年婦人拿言語擠兌了。 齊王雖跋扈蠻橫,人前卻還要幾分臉面,何況又當著自己兄弟的面前,面上青一陣紅一陣,頓了半晌,兩眼瞪如銅鈴,大聲喝道:“你這刁頑的婦人,既說我們府上的家丁強搶了你定去的包間,你可有佐證?!若是不然,你公然冤枉皇親,可是要到公堂上走一遭的!” 跟著姜紅菱的兩個丫頭,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縮在主子身后,瑟瑟發抖。 那店掌柜本有心要替姜紅菱說幾句話,卻在觸及齊王那惡煞一般的眼光時,登時便如啞了一般,萎在一邊,不敢言語。 跟在齊王身側的華服青年,手中折扇輕搖,面色淡淡,一字不發,一副作壁上觀之態。 姜紅菱早料到他必有此言,不慌不忙的自袖中取出一張字據,向著齊王面前一晃,微笑道:“王爺,我自有字據在此。這凌風閣三日前,確實是將那傲霜間定與小婦人府上的。只是今日來此,卻被告知那間包房被府上的家丁強定了去。小婦人詫異不已,還望王爺主持公道?!?/br> 那齊王看這婦人年輕貌美,又是個寡婦,自己貴為王爺,江州又是下轄封地,這婦人必定易于揉捏。熟料,她竟不卑不亢,在自己這王爺面前亦無半分懼色,還拿了字據出來,當面給了自己一個難看。一張俊臉,頓時變成了豬肝顏色,尷尬窘迫,竟說不出話來。 他平日里雖飛揚跋扈,底下人也狐假虎威,做下了許多為恃強凌弱之事。 然而,這齊王卻是要幾分面子的,此事如今他已全不占理,當著店掌柜與自己兄弟面前,欺凌一個孀婦,傳揚出去,極不好聽。再則,這凌風閣非尋常的酒家飯館,等閑人家亦不能到此包場,這婦人雖是一身縞素,但通身的衣著布料,卻甚是精貴,想必出身也是不凡,弄得過了,只怕要有些麻煩。 齊王雖暴躁,卻并非全無頭腦,一時里竟被姜紅菱擠兌的無話可說。 他粗喘了兩口氣,忽然劈手就要奪姜紅菱手中的字據,嘴里斥道:“待本王仔細瞧瞧,切莫是你這婦人自行涂抹出來的,倒要冤枉本王府上的人!” 姜紅菱早防著他如此舉動,見他手臂微抬,連忙后退了一步,朱唇微啟:“王爺說笑了,小婦人同王爺素不相識,又非能掐會算,算到王爺今日必來此處,故而一早備下這偽造的字據,專一等著冤枉王爺。王爺既然不信,不如就讓這位公子一觀,也好做個見證?”說著,一雙妙目,轉在了那青年身上。 那青年本在冷眼旁觀,卻不防這婦人忽然扯上了自己,不覺微微一怔。 但見姜紅菱端立廊上,一身的月白衫裙,欺霜賽雪,猶如破云而出的銀月,出塵脫俗。她唇角微勾,一雙似含秋水的眼眸望著自己,似笑非笑,語音朗朗:“不知公子愿否為小婦人做個見證?” 這青年原本抱定的主意,便是隔岸觀火,此等小事,他是決然不肯插手,激怒了齊王,惹火燒身,于他現下境況極是不利。然而聽了這少婦的話語,他也不知怎的,仿若迷了心竅,竟上前一步,接過那字據,拿在手中,看了一遍,向齊王道:“二哥,這字據果然是真的,上面蓋著凌風閣的印章?!?/br> 齊王聽了這話,臉色更是難看,偏生姜紅菱在旁又添了一句:“還望王爺主持公道?!?/br> 齊王這下,當真如騎虎難下,進退兩難,若要當面與這婦人下氣賠不是,又拉不下這個臉來。但人家手中證據確鑿,當面不認,又坐實了蠻橫無理,仗勢欺人的口實。 一張臉上,青變紅,紅轉白,白又變青,堂堂齊王竟被一介女流擠兌的下不來臺。 那青年瞧出端倪,便向齊王道:“二哥自然是講道理的,想必是府上那些家丁,仗著哥哥的聲名,又為討哥哥的歡心,在外胡作非為,仗勢欺人,也是有的。既然如此,不如哥哥就將那包房物歸原主,還還給這婦人府上,如何?也顯得哥哥大度能容,是非公斷,豈不好?” 齊王正苦于無處下臺,聽了這話,當然就坡下驢,連忙說道:“是這個道理?!闭f著,為遮羞起見,又裝出一副惡煞神態:“待本王回去,必定好生懲治這般惡徒,這等敗壞本王的名聲!” 姜紅菱本意并非招惹這齊王,自然見好就收,見齊王如此說來,料來已是滿頂,上前一步,欠身道了個萬福,垂首含笑道:“多謝王爺,小婦人無禮,王爺海涵了。王爺這等大人大量,處事公道,明辨是非,當真令小婦人深感敬佩?!?/br> 齊王聽了這番言語,只覺刺耳扎心,但看著這婦人的姿容,偏又生不起氣來,踟躕了半晌,大手一揮:“罷了!”言罷,向那躲在一旁抖如篩糠的店掌柜喝道:“本王將那傲霜間還給這婦人,你可聽到了?!若然有差,本王必定使人來拆了你這凌風閣!” 那店掌柜見了這等變故,早已呆若木雞,聽了齊王的言語,方才如夢初醒,連忙連聲答應,又向姜紅菱道:“奶奶這邊請去看房?!北慊呕艔垙埖淖呷ラ_房門。 姜紅菱抬頭,向那青年莞爾一笑,便蓮步輕移,隨著店掌柜去了。 那青年立在原地,頗有幾分心蕩神搖之感,望著那婦人的身影,微微出了會兒神。 齊王在旁說道:“六弟,這婦人雖性子可惡,卻有幾分意思?!?/br> 原來這青年,便是本朝六皇子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