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姜紅菱冷笑了一聲:“她自然是要上心的,畢竟這也是她房里出去的人?!?/br> 如素聽了這話,心里明白,不敢則聲。 姜紅菱步履輕快,昨日夜間一場暴雨,將這路面沖刷的甚是潔凈,四下積水尚未干涸。微風拂面而來,雖帶著幾分涼意,卻倒令人心神一爽。 她當然明白顧王氏心中所想,李姨娘到底是她手下用了幾十年的人,如今橫死,她一力張羅喪事,一則是心有不安;二來也是讓人看著,她顧王氏是個仁慈大度之人。 然而這人已經死了,身后的事,還不都是辦給活人瞧的? 姜紅菱想起上一世,自己身故之后,侯府中大辦喪事,風光大葬時的情形,那嘲諷之意不覺更甚。 轉過街角,忽見顧忘苦迎面而來。 那顧忘苦淡裝素服,李姨娘雖是他生母,卻到底是個侍妾,用不著為她戴孝。他這一身水色衣裝,已是滿頂了。 姜紅菱見他過來,步履只微微一頓,還是揚頭走了過去。 如今她同菡萏居已然撕破了臉,已不必再去做這些表面文章了。 顧忘苦卻駐足,一張風流俊逸的臉上神色不定,桃花眼中森冷晦暗,微帶著幾絲赤紅。 姜紅菱擦肩而過,卻忽然被他扯住。她不防如此,不覺吃了一驚,回首怒斥道:“快放開我,這成什么樣子?!” 顧忘苦冷冷凝視著她,淡淡說道:“嫂子果然好手段,往日我當真是小看了你?!?/br> 姜紅菱冷笑:“三爺說什么話呢?我怎么聽不明白?” 顧忘苦切齒道:“你盡管不認,但你記著,這侯府將來必是我的。今日的賬,咱們早晚有清算的一日。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到了那時,我必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姜紅菱淺淺一笑:“三爺這話當真是唬人子,三歲的娃兒聽了只怕連覺也睡不著了呢??上也皇峭尥?,也不是嚇大的。將來如何,咱們且走著瞧?!?/br> 顧忘苦盯著她的眸子,如水清瞳之中閃爍著憤怒的光彩。 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女人似乎恨自己。 顧忘苦想不明白,姜紅菱年初才嫁進侯府,之前也并無來往。自打三月她病愈之后,仿佛換了個人一般。 他忽然想起坊間那些怪談之中,借尸還魂的故事,不覺打了個寒噤。這幅嬌艷豐腴身軀之下,是否已然換了個靈魂? 姜紅菱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懶怠同他爭執,將胳臂自他手中扯出,便邁步離去。 獨剩顧忘苦一人,立在原地,默然不言。 顧忘苦想了片刻,再度抬步,慢慢走回了菡萏居。 如今的菡萏居,只余他兄妹二人居住。 顧婳已被他圈進了起來,李姨娘又死了,這院中便只以他為尊。 顧忘苦回至次間,在羅漢床上坐了,想起往昔母親在世時,也常坐在這里,同人閑話,不覺心中微酸。 柳枝過來,跪在地下,替他脫靴換鞋,口中便說道:“姨娘去了,三爺可要預備些什么?黃紙漿飯的,也好去祭奠?!?/br> 顧忘苦頗不耐煩,想也不想道:“這些事都有府里cao持,又何必我親自過去。何況,姨娘的尸身又不讓留在府中,轉眼就送到家廟去了,又忙些什么?” 柳枝聽著,便閉口不言了。她在菡萏居中雖沒少受氣,倒也還記著李姨娘的幾分恩情,眼中便紅紅的。 顧忘苦閉目養神片刻,又問道:“昨兒夜里姨娘被沉井,府里可有別的什么動靜?” 柳枝抹了把眼睛,想了一會兒,方才道:“還真有一件怪事,聽聞昨夜里他們將姨娘投井之時,姨娘指著大少奶奶,喊了一句……”話至此處,她似是有幾分顧忌,又不肯說了。 顧忘苦便追問道:“喊了什么?!這話說半截,是要怎么樣?” 柳枝這才白了臉色,吞吞吐吐道:“說她是鬼!” 顧忘苦濃眉微抬,眸中精光一閃,將身子仰靠在軟枕之上,心里暗自琢磨著。 姜紅菱才走回洞幽居,院中已有十來號人等著回話,因有李姨娘的喪事,事情便比平日更多添了一倍。 好在蘇氏已被顧王氏斥退,喪事已無人敢攔,姜紅菱吩咐人將李姨娘的尸身穿了衣裳,裝殮入棺,隨即便點了府中四個大仆人套馬拉車,將棺木送往山上家廟中去。至于余下的事情,因是個姨娘,也就無需那么多禮節,凡事能省則省,倒也便宜的多。 打發了這些人,她才到屋中炕上歇下,便聽門上人說春燕來了。 姜紅菱知道是顧王氏打發來說那姑太太一家遷徙之事的,連忙命請進來。 春燕快步走進來,身上穿著一件桃紅色絲綢扣身衫子,下頭一條同色的繡花裙子,正是青春年華,更顯著嬌俏動人。 她上前行禮已畢,姜紅菱先不問話,倒同她說笑:“春燕出落的越發好了,這打扮起來,真是俏麗的很呢?!?/br> 春燕是個乖覺之人,曉得姜紅菱如今是府里的第一紅人,連忙奉承:“我不過隨意穿穿罷了,哪里就及的上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是江州的第一美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姜紅菱于這等話,聽得委實多了,也就一笑了之。 那春燕卻又道:“說起打扮,老太太可當真舍得打扮那個婷兒呢。才過去的小丫頭,論年紀論資歷都小人家一截子,偏生老太太就拿她當寶貝。昨兒便逼著我們,翻箱倒柜的,把二姑娘以前穿不上的衣裳,都翻騰出來,一齊給了她呢。也不知怎的,她就這等得人疼。這樣的好彩頭,我們一年也等不到一次呢?!?/br> 姜紅菱心里知道其中關竅,也不好對這春燕說的,曉得她心中嫉妒,有意調唆,便笑道:“想必也是個人的緣法,她投了老太太的眼緣,那也未必可知。老太太打發你來,可是說姑太太一家子的事?” 春燕見她不接話,只得罷了,回話道:“正是,老太太說,姑太太來信上說,要帶著哥兒姐兒一道過來。老家因還有間房子,幾房家人都留在那邊看房子了。來江州的,只帶了三房,病沒那許多人口,倒也無需多少房舍?!?/br> 姜紅菱聽著,如素在旁遞了一盞六安茶過來,她一面撥弄蓋碗一面問道:“這姑太太有幾個哥兒幾個姐兒,都是多大年歲了?” 春燕便回道:“姑太太膝下有一子一女,哥兒今年十六歲了。姑太太這夫家姓呂,表少爺大名叫做仁輝。姐兒過了今年的生辰就十五了,也是及笄之年,閨名喚作云露?!?/br> 第78章 姜紅菱耳里聽著, 心中盤算了一回,面上淺淺一笑:“這倒也不是難事, 府里東北角上的秫香樓倒是一向空著, 外頭一座院落,四面竹籬相圍, 小巧清靜,給姑太太一家子住, 倒是合宜的很。這底下的家人便更好辦了, 除卻他們貼身服侍的,余下的便同旁的家人一道住在外頭街上便是?!?/br> 春燕聞言, 笑了笑, 說道:“奶奶倒是爽快利落, 前幾日老太太將這事兒囑咐太太的時候, 瞧太太犯難的樣子,東也不行西也不是的?!?/br> 姜紅菱不接這話,勾唇一笑, 心里卻有幾分詫異。這事兒上一世并不曾有過,不知為何那位姑太太今世卻要回來投奔? 春燕傳了話,見左右無事,便告退出去了。 蘇氏被顧王氏斥責了一番, 李姨娘的喪事便再無人敢攔。棺材立時便拉到了家廟之中, 自有廟中女尼主持接洽,后續事宜則再不必姜紅菱cao心。 侯府事大,死了一個姬妾算不得什么, 不過往官府里報了個暴病身亡。那衙門自也不會派仵作到侯府去驗看,便寫了個銷戶文書,不了了之。 倒是李姨娘的娘家人,原本倚仗著女兒meimei,自封了丈人舅子,平日里在鄰里之間作威作福,又時常得李姨娘的接濟,猛然間聽了這個消息,頓時如晴天霹靂。李姨娘的父兄,聞說喪事如此潦草,棺木亦不準停留在侯府,便猜測其中有些蹊蹺。帶了幾個家中的叔伯兄弟,跑到侯府門上,坐在門檻上大罵,滿嘴嚷嚷,只說李桐香死的冤屈,要侯府給個說法,不然便要上官府打官司。又指著顧忘苦兄妹兩個,要他們出來為生母討要公道。 顧婳是個女子,又被圈進起來了,是不當家的。 顧忘苦滿心盤算的只有自己的前程,這會子只怕被李姨娘連累,任憑外祖舅舅在門上叫嚷,只縮在后宅不肯出去。 李姨娘既已身死,又遭了老太太、老爺的厭煩,沒人肯管這閑事。那些下人們,都是些見風使舵之輩,原本于李姨娘這些娘家人是巴結的很,滿口爺的叫著,到了這會兒也就掉轉了臉孔,一聲聲的無賴地痞的喝罵,斥責他們上門訛詐,一頓棍棒打將出去。 這些人本就是一班烏合之眾,見了這等情形,登時作鳥獸散去。 李家父子兩個,好處沒討到半分,反倒落了一身棒瘡,相互扶持著,一瘸一拐的到家,各自在床上躺了大半月,醫藥銀子卻花了不少。雖是罵不絕口,卻也曉得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兄妹兩個也是指望不上的,就此斷絕了往來。 李姨娘的棺木在家廟中過了頭七,便由那主持主張著,草草下葬。一場喪事,無論是顧文成,還是顧忘苦兄妹兩個,皆不曾來看上一眼。 李姨娘爭強好勝了一世,也風光了半輩子,臨了來卻落了個這般下場,當真是令人不勝唏噓,連著侯府里那班子整日盤算著跳高枝兒的女人們,也將這爭榮的心思暗淡了幾分。 這些芝麻小事,傳到姜紅菱耳朵里時,也不過一笑了之。才了畢李姨娘的喪事,那女學的事已迫在眉睫,連著姑太太一家子回遷之事,諸事疊在一起,還有侯府日常流水瑣碎,她當真忙碌到不堪的境地。 蘇氏被顧王氏訓斥了一回,倒也識趣兒了,當真便在馨蘭苑中當起了個清閑太太。外頭人說起,便講如今府中唯少奶奶是大,凡事只她說了算,更是沒人將這太太放在眼里。這話傳到她耳中,她雖心有不甘,也只得忍氣吞聲。 姜紅菱甚有才干,即便忙至如此地步,亦是有條不紊,條理分明。甚而忙中抽空,打發了幾個善言辭、性子穩重、極妥帖的家人并族中的長輩,上宋家去回定親那事。 宋家這邊,因是最小的嫡孫親事,宋家老太太格外看重,親自見了顧家打發去的人。 來人甚是巧舌如簧,將這件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掰開揉碎,又是兩家情意,又是家孝難違,又是詩書禮儀,講了大半個時辰。 說至最后,竟是宋家絕不能在此時定親,亦不能退親,不然便是無情無義之徒。 宋家老太太無可奈何,這事本就是試探之舉,在人姑娘戴孝期間上門定親本就惹人詬病,如今被人捏了話柄,那還能說些什么,只好含忍下來,好聲好語的將顧家人打發回去,只說等顧婉除服之后,再行商議。 宋夫人自老太太處回來,當真怒不可遏,無處發火,竟將個上好的汝窯梅子青美人聳肩瓶砸了個粉碎。 宋明軒聞得消息,心里倒是寬慰不已,他同顧婉情深意篤,怎么也不肯黃了這門親事。見母親這個樣子,不由勸解道:“母親還是罷了,我同婉兒是打小定的親事,現下退親實在過于無情,人前也說不過去。何況,婉兒又有什么不好?人雖不大愛言語,也是溫柔和順的很。母親跟前,從來是恭敬有禮的。將來她過了門,孝敬母親不在話下?!?/br> 宋夫人怒斥道:“糊涂攮子!那么個破落戶家的女兒,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只要花前月下,全不管前程?!娘娘在京里替你尋了上好的親事,那姑娘我也見過,論人物容貌,顧婉給她提鞋都不配!你是吃了迷魂藥了,一心只在她身上!” 宋明軒也賭起氣來,說道:“那姑娘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婉兒是真的好,我要同她一起。明明是母親當年許下的婚事,如今卻要反悔。除了婉兒,我哪個也不要。何況,京城的千金小姐,脾氣想必大的很。娶回來,不是娘子,倒要當菩薩供起來,我可不受那個氣?!?/br> 宋夫人越發惱怒不堪,直罵兒子糊涂不知事。 宋明軒心中有氣,也不好同母親吵嚷,頓足出門去了。 宋夫人氣哼哼的在堂上坐了半日,心念轉了幾轉,暗自思忖著:既然兒子如此看重那顧婉,話又被顧家說死了,自然不好明著來了。但若是顧家先行失禮,或者顧婉沒了貞潔,自然也就沒臉再提這親事。 想到這里,她心中一暢,那口惡氣也消了十之八九。 宋夫人一心只要給兒子尋一門好親,好提攜他將來前程,竟而全然不管人家姑娘的死活了。 忙里易過,眨眼便是四月底了。 這日晌午時候,姜紅菱才吃了午飯,正在屋中的湘妃榻上閉目養神,就聽如素進來報道:“胡家小姐到了,這會兒正在門上下車呢?!?/br> 姜紅菱一聽此言,登時清醒過來,連忙起身,口里說道:“她這就來了?”一面就忙忙的吩咐穿衣梳頭。 如素曉得自家主子同胡家小姐的交情,替她收拾著,便笑道:“可不是怎的,奶奶這些日子連日的念叨,如今可把人念來了?!?/br> 姜紅菱穿了衣裳,又在菱花鏡前照了一回,見衣裝齊整,便要出門。 如素連忙攔了,笑道:“曉得奶奶急著見她,然而誰家主人是親自出門迎的?奶奶還是在屋里耐著性子等等,大門到這里不過幾步的路途?!?/br> 姜紅菱聽了,笑自己糊涂,便也依了她的話。 侯府大門到這洞幽居,滿共不過盞茶的路途,姜紅菱卻在堂上等的焦躁不堪。 好容易聽門上人的通報,她立時便站了起來,就見一素服美人手提包裹,踏進門來。 但見那人與己年歲相仿,一張容長臉面,淡妝素服,雙眉彎彎,一笑臉上兩個酒靨。一襲淺藍色印花細布單衫,水波紋的竹青色細布裙子,頭上扎著一個隨云髻,首飾無多,只斜插著一根銀簪。容顏秀美,雖是一身尋常衣著,舉手投足,卻透著一股子詩書氣味。 這人,便是姜紅菱曾經的閨中蜜友,如今顧家重金聘來的女塾師,胡惠蘭。 胡惠蘭與姜紅菱未嫁之時,相交甚篤,往來密切,如今見她雖是美艷依舊,卻是一身縞素,面上脂粉不施,頭上簪環不挽,也曉得她如今的處境。 這兩個異姓姐妹,相別數年,如今再見,一個是家道中落,竟寄宿尼庵;一個被迫沖喜嫁入侯府,卻青春大好就守了寡。再度相逢,只覺世事無常,感慨萬千。 兩人見面,才互稱了一聲姊妹,眼中便泛起淚花,竟致哽咽難掩。 倒還是如素如錦兩個丫頭勸著,這才強忍了。 姜紅菱同這胡慧蘭交情極好,也不分什么賓主,拉著她的手就在圓桌前坐了,吩咐丫鬟上茶。 姜紅菱先笑道:“早先聽聞你家中出事,我本是要去探望的,至不濟將你接到家中,咱們一處也好。然而我哥哥那人,你是知道的,生恐被這些事沾上,倒將我嚴加看管起來。我聽說你在家中住不下去,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里去了。那尼庵的日子,難為你是怎么熬下去的?!?/br> 胡惠蘭倒是溫然一笑:“也沒什么,尼姑庵里清靜,倒比家里好。我在那兒住著,幫著主持講經說法,有時教教那些財主員外家的女兒,日子倒是舒心的緊呢?!?/br> 這胡惠蘭是個灑脫女子,家中出事,清點了家財便搬了出來,又見那些下人整日蠅營狗茍,吵吵鬧鬧,她不耐煩這等市儈之徒,索性同他們一拍兩散,寄宿到了城郊的尼庵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