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那張氏不知她心中所想,絮絮的又講了一些話。 卻原來,這張氏雖是微末出身,卻是打小嬌生慣養,諸般不通。丈夫過世,家中難以為繼,她便上侯府問李姨娘借了一筆銀兩出來。其時,顧環尚未揚名,一年下來也著實打了不小的饑荒。落后,顧環在本方文圈名聲漸起,尤其字畫雙絕,方才漸漸填了這個窟窿。 然而一則他在本方也只是小有名氣,字畫不如那些巨匠般動輒便能賣上幾百幾千;二來所謂名士,便必有些清高的習氣,不肯輕易為銅臭所染,他一年也賣不了幾副字畫。 故而,一年下來雖填平了窟窿,卻也不剩幾個余錢。過了年關,兄弟二人的束脩,家中柴米不繼,張氏便又得往侯府借貸。長此以往,竟是沒個終結。 待到了侯府這邊,李姨娘被剝了權柄,張氏只好往蘇氏那里去借錢。熟料,蘇氏只為一時之快,連話都不曾聽她說完,便將她攆了出去。所以,直至如今,這件事方才鬧將出來。 姜紅菱耳里聽著,心中計較道,既來借錢,必是家道艱難的。這張氏尚且有個出息的兒子,方能勉強還債,其他人等卻不知要如何了。還不上錢,吃李姨娘的勒掯,那顧忘苦又是個狠辣歹毒之人,不知這底下還有些什么事。 同顧思杳情定之后,她心中更是篤定要盡快扳倒李姨娘母子,將侯府大權收歸手中,好能幫襯上顧思杳。 不曾想,今日見了這張氏,竟是收獲頗豐,不止捏到了李姨娘的把柄,還得了一樣驚喜。 這顧環當真是塊璞玉,若能好好打磨,日后必有用途。 她心中盤算著,卻聽張氏又道:“……故而,妾身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大奶奶看在這兩個侄兒的面上,接濟些個?!?/br> 這番話,她雖說的熟了,如今講出來,卻還有幾分面紅。 她尚未開口,姜紅菱便已知她今日過來是做什么來的。攀談了這一晌,她心中早有主意。 當下,她淺淺一笑,說道:“嫂子這話便是客氣了,都是一家子的親戚,相互幫襯原就是情理之中。只是嫂子也知道,如今當家的是太太,并非是我。我便是有心幫嫂子,也不好從官中拿錢。我這邊,每月的月錢,也是個死數。雖說府里管著我這一屋子人的吃穿,但日?,嵥?,總有個花錢的時候。一月算下來,竟也很是不少了。說給嫂子聽,嫂子只怕也是不信。只是嫂子既求到我這兒來,總不好讓你空手回去。環哥兒、瑞哥兒都是讀書的年紀,耽擱了前程,卻是大事了。我才從娘家過來,總還有幾分體己。雖不多,嫂子也不要嫌棄?!闭f著,便吩咐如素道:“開箱子,取二十兩銀子來?!?/br> 那張氏聽了這一大篇話,盡是道如何艱難,還當已是無望,落后又聽有二十兩銀子,便又歡喜的渾身發癢,便推那瑞哥兒磕頭。 顧瑞是個極聽話孝順的孩子,聽了母親言語,立時便趴在地下,望著姜紅菱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 姜紅菱連忙親自拉了那孩子起來,卻見他起來之時,額頭已是紅腫一片,心里倒也喜歡這孩子靈巧聽話,問了問他今年多大,都讀了些什么書。 顧瑞一一回了,姜紅菱聽他口齒清楚,談吐明白,又不失禮節,點頭贊道:“是個好苗子?!?/br> 少頃功夫,如素便包了那二十兩銀子出來,遞給了張氏。 張氏接在手中,忙忙的起身向姜紅菱屈膝道謝,又說道:“大奶奶慈厚,這筆銀子,過得少許日子,我必定還上,利銀也還照以往的例子?!?/br> 姜紅菱淺笑道:“親戚之間,還說這些。只是嫂子這般投親靠友的下去,也不是個長法。我倒有個主意,前回清明踏青,聽西府的二爺說起,他那邊需些人手幫襯。嫂子不如就讓環哥兒去問問看,能得些活計,也總是個穩固的進項?!?/br> 張氏喜出望外,他們家中如今除卻一些微薄產業,便是顧環賣些字畫,究竟也是杯水車薪。顧環也是該說親的年紀,家中沒有積蓄,出不得聘禮,又有哪家的好女子肯嫁?這若是顧環能在這侯府尋個差事,又沒了驢打滾的債,日子該比往日寬松多了。 想到這些,張氏心底分外的感激姜紅菱,立時就要親身跪下道謝。 姜紅菱攔住了她,微笑道:“嫂子不必這等客氣,我倒是還有件事要煩勞嫂子。往后若是老太太問起李姨娘放貸一事,還請嫂子實話實說?!?/br> 張氏得了她的好處,心里本就感恩戴德,日后又不必再吃李姨娘的勒掯,只是在顧王氏跟前說句話罷了,又怎會不愿?當下,只是沒口子的答應。 這母子二人又坐了盞茶功夫,倒把桌上的點心吃了個七八,便看時候不早,就起身告辭家去。 姜紅菱吩咐人又到廚下包了些點心,與她帶上,說道:“拿回家去,給孩子吃也好?!?/br> 這張氏方才帶了顧瑞,千恩萬謝的去了。 待打發了這對母子,姜紅菱便覺有幾分疲乏,看看時候也將近晌午,倒也并不覺餓,就在次間里炕上倚著軟枕歪了。 如素過來,言說午飯已得了,問是就擺上來,還是略等等。 姜紅菱心里還不待要吃,就叫再等等,心里想了一回,便叫了招兒過來,吩咐了幾句話,說道:“趁著午時沒人,把信兒送到西府二爺那兒去。悄悄兒的,別叫人知道?!?/br> 那招兒答應著,飛跑著去了。 如素收拾了外頭的茶盤,進來替她捶腿,眼見主子歪在炕上,星眸半合,似睡非睡,不覺說道:“奶奶還是別睡,怕夜里要走困呢?!?/br> 姜紅菱慢應了一聲,又說道:“我沒睡,心里想事情?!?/br> 如素便閑話道:“這容大奶奶也是的,好歹也是一房主子,求起人來,也不帶臉紅的。奶奶今兒是拿了自己的體己給她,這要人知道了都上門來求,哪里賠得起?” 姜紅菱說道:“所以我才說艱難給她聽,也叫她兒子自己找事做。顧家窮親戚多了,哪里接濟的過來。只是一件,倒不曾料到李姨娘原來私下是放高利貸的?!?/br> 如素說道:“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是有些利息,也是兩廂情愿,奶奶倒怎么覺得不對?” 姜紅菱翻了個身,說道:“他們是否兩廂情愿,我不去管她。但李姨娘拿著官里的錢做人情,面上跟上頭說是接濟親戚了,底下卻拿去放債,何況還是放的高利貸。五分的利銀,她也真敢要!里外里的充好人,叫上頭以為她慈悲心腸,連本帶利都私吞了。這些年,還不知吞了多少錢呢。那些還不起錢的人家,又不知被勒逼成什么樣子。我說那菡萏居里日子也忒好過了,李姨娘就說管著家里的銀錢,手里能落些,也不至到了這個份兒上。貪墨公銀,賬目作假,還在族里放貸,我倒要知道,這一次她還怎么翻身?” 第54章 姜紅菱說了幾句, 便閉目靜想心事。 這幾日里,她每日都到馨蘭苑去襄助太太料理家務, 家中這些大小家人大半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上到管事, 下到漿洗的婆子、看門的小廝,提起她姜紅菱的大名, 無不又敬服。 任憑怎么積年老jian巨猾之輩,敢在她面前耍弄賬目上的花招, 無論是錢貨不等, 還是賬目錯漏,無一不被識破。 除此外, 她還另選了一撥人手, 日日上街, 將市面上一應貨物, 大到家具器皿,小至胭脂水粉,乃至蔬菜魚rou, 日用百貨無般不有,陸續打聽了行情,一一抄送回府。 卻原來,姜紅菱心中也知, 侯府家奴另有一積習, 便是采買們以次充好,虛報貨價,以此來瞞昧私吞銀兩。那李姨娘心中大約知道些, 卻為了籠絡這些大奴才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卻也是那李姨娘出身所致,本就是房里丫鬟,做了姨娘,也只是半個主子,生恐人看不起,不服她的管束,故而凡事不問是非,倒是先一頭偏向那些有臉的家人那兒。 長此以往,家務是非顛倒,能干的不能出頭,有臉的耍jian弄鬼,雖還不至于如蘇氏管家那般混亂顛倒,但亦也是弊病百生。 自從姜紅菱管事以來,她嚴查各處賬目,絕不姑息養jian。這些家奴,起初還道這少奶奶年輕不經事,易于應付,雖經了馨蘭苑那一場下馬威,心底還有些不服。然而三五次交鋒下來,眾人只看姜紅菱精明細致,頭腦清楚,不管有臉沒臉,一律賞罰分明。倘或是管事的亦或者有臉面的大仆人犯了錯,不管有心無心,竟還罰得更重。她恩威并施,處事又是十分的公道,無可挑理之處,侯府眾人皆佩服她這段才干,也都服了她的管束。 她將查處出來的管事,凡有意與她為難作對的,盡數罷黜,另選了幾個忠心為上,老成能干之人出頭。這些人,亦也是她前世,冷眼旁觀,百般挑選出來的。 不止如此,她定下規矩,每夜她必定親自坐了轎子,帶了一眾管事,四處巡查,探訪那些上夜之人,看他們有無聚眾飲酒賭博等事。查將出來,輕則打板子,重便驅逐出府。幾日下來,侯府的門禁也嚴了許多。 諸般整治之下,侯府風氣,為之一清。 如此一來,她在府中穩固了地位,將李姨娘的勢力也拔除了許多。雖則不能實說李姨娘收了那些買辦管事們的好處,但這些年來,賬目塌爛成這般地步,她既是當家人,自也不能脫責。何況,如今她又捏到了李姨娘在顧氏族中放高利貸的把柄,這些事一股腦發作起來,那李姨娘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姜紅菱盤算了一番,只覺心懷大敞,她雖暫且奈何不得顧忘苦,卻也要令那李姨娘永無翻身之日。 她這心情一好,胃口頓時開了,腹中微有幾分饑餓,便吩咐拿飯上來。 如素將炕桌收拾出來,端了飯菜過來。 姜紅菱看了一眼,卻見桌上四葷四素,兩樣點心,另有一大碗火腿鯽魚湯。那八道菜肴,雞鴨魚rou俱全,四道素菜亦是時鮮的菜蔬,兩樣點心便是一碟rou絲燒麥,一盤子rou餡卷酥。燒麥是雞rou包了蝦仁,卷酥卻是豬rou捶打爛了,裹上筍丁兒做成的。這餐飯,卻可謂極其豐盛。姜紅菱一人,是如何也吃不完的。 姜紅菱看了菜肴樣式,不覺笑了,說道:“這是怎么的,廚房今兒是不過了么?” 如素一面安放碗筷,一面說道:“奶奶忘了,奶奶才提拔了柳三娘子做廚房的總管,她怎么也要孝敬奶奶幾分。這些,不過小意思罷了?!?/br> 姜紅菱想起此事,微笑道:“這倒是的,近來人事變動多,連我也忘了?!闭f著,便執起了筷子。 如素在旁布菜添飯,姜紅菱家教甚好,一頓飯吃的聲息不聞。 吃罷了午飯,姜紅菱便吩咐將桌上剩余的菜肴點心收拾了,給屋里丫鬟們去吃。 正在無事之際,外頭又有人傳話道:“劉二家的來了,有事求見奶奶?!?/br> 姜紅菱見左右也是無事,便點頭令她進來。 這劉二家的,是個四旬左右的婦人,也是近來姜紅菱提拔之人。 那婦人進到堂上,望著姜紅菱屈膝行禮。 姜紅菱含笑讓她止了,吩咐如素端了椅子請她坐下,便道:“我同你嫂子在這兒說話,你去外頭同她們一道吃飯罷。這兒很不用你伺候了?!?/br> 如素這方去了,那劉二娘子便笑說道:“奶奶果然好慈厚仁義的性格,待屋里人這等好。這若是換了那一個,斷然不會令下頭人這等自在的?!闭f著,便將嘴一努。 姜紅菱知曉她說的是李姨娘,這些人在李姨娘手里時,無處施展才干,不能出頭,倒還要受那些人的勒掯,自然心有不滿。 她倒也樂得這些人這般作想,面上只是笑道:“這晌午頭上,嫂子這會兒過來,可有什么要緊事?” 那劉二娘子便講了兩件家事,一件便是女學所用的梨落院已然收拾出來,問調撥哪個丫頭過去服侍;另一件便是端午節各樣物事的采買。 姜紅菱聽了一回,便笑道:“論起來,府里還是太太當家,這些事情還該討太太的示下才是。我不好自作主張的?!?/br> 劉二娘子陪笑道:“奶奶說哪里話,如今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奶奶的才干?說是太太當家,其實都是奶奶在后頭撐著。奶奶自管說罷,太太跟前不過走個過場罷了?!?/br> 姜紅菱淡淡說道:“這話出去卻不要亂講,別叫人家說我輕狂?!闭f著,頓了頓,又問道:“既是來問,你們可有人選了?” 劉二娘子忙不迭回話:“倒是看好了兩個丫頭,一個是府里采買張好家的閨女,今年也十五了,如今閑在家中沒個差事,倒是機靈乖巧的。另一個是馬廄養馬的吳老大的meimei,今年只十四,年紀雖不大,卻是勤快。這兩個丫頭,都是家中娘死的早,無人看管,便想進府尋個差事,來討奶奶的恩典?!?/br> 姜紅菱聽了一回,這兩個丫頭都是無名小卒,她沒什么印象,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點頭應下。 那劉二娘子見大奶奶賞臉,心中歡喜不勝,滿口替那兩個丫頭道謝:“這得他們知道了,合家子都要給奶奶磕頭呢?!?/br> 姜紅菱淡淡一笑,說道:“我也不要他們磕頭,叫他們好好辦差,便比什么都強?!?/br> 劉二娘子又問了些端午采買事宜,得了姜紅菱的示下,忽而壓低了聲響:“奶奶近來可提防著些,前兒奶奶撤下來那些人,心里可著實恨著你。尤其那趙武家的與章四家的,但提起奶奶,沒有不咬牙切齒的。她們都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在家中比別人不同,能在老太太跟前說上話。奶奶可小心,別叫她們在老太太跟前下了蛆?!?/br> 姜紅菱聽在耳中,也料到必有此一出,冷笑了一聲,說道:“她們自己有錯在先,故而丟了差事,竟還有臉面來怪主家?” 這趙武家的與章四家的,皆是被她裁撤下來的人。平日里本是在侯府威風八面的人,走路都要生風,這忽而被奪了權柄,降成了家中二三等的仆人。又看著往日都是在自己手下的人,反爬到了自己頭上,日常還要聽他們的指派,心里這口氣哪里咽得下去? 那章四娘子之前又被姜紅菱殺雞儆猴,當眾責打,更是深恨姜紅菱。 那劉二娘子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們奈何不得奶奶,只怕就要把老主子拱出來了?!?/br> 姜紅菱也猜到大約會是如此,她不知李姨娘是否還有后手,卻不能再給她機會了。 當下,她淺笑道:“難為你替我記著,我倒有件事,想請嫂子替我去查查?!闭f著,便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劉二娘子聽了她的言語,心中吃了一驚,不知那李姨娘竟這般大膽,當即點頭道:“奶奶放心,我定然給你查個水落石出?!?/br> 姜紅菱朱唇輕勾,道:“嫂子辦事,我自然是最放心不過的。我平日不便出門,萬般就托付嫂子了。這往后太太能不能繼續管家,嫂子這管事能不能當得長遠,就全在嫂子身上?!?/br> 劉二娘子聽得熱血上涌,滿口應承,恨不得賭咒發誓。 她又回了幾件事,看姜紅菱并無別的吩咐,就告退出去了。 劉二娘子出了洞幽居,心里想著適才姜紅菱的言語,只覺這大少奶奶甚是倚靠自己,甚是得意。她在侯府當了二十年的下人,從漿洗媳婦熬到了二等仆婦,一向勤謹,只是不會奉承媚上,又沒有裙帶關系,始終不能出頭。又看府里那些人混賬憊賴,心中看不過,有時說上幾句,反倒吃人的嗆。再見上頭也不見管束,時日久了,心也就灰了。 這到了姜紅菱掌家之時,她見這少奶奶雖年輕,卻倒頗有膽魄手段,將府中烏煙瘴氣一掃而空,還提拔了許多能干之人。連著自己,也是在她手中揚眉吐氣的。她心中十分欽佩大少奶奶,也暗暗決意,定要保著她安安穩穩的掌家。 出來走了幾步,穿了園子過去,迎頭撞見章四娘子。 那章四娘子見了她,正是冤家路窄,鼻子里哼了一聲,斥道:“嫂子從哪兒過來,走路帶著風,這等神氣!又是給大少奶奶請安去的?” 第55章 劉二娘子見了她, 一個是現任的管家,一個是前頭的管事, 何況她在這章四娘子手底下時, 也沒少吃她的虧,兩廂見面, 自是沒有好臉色。 劉二娘子聽她口吻,似帶挑釁之意, 也笑著回道:“府里事情多, 娘子們之前又捅下了許多簍子,如今倒帶累我們也不得閑, 可不得緊趕著辦去么?這日日腳不沾地的, 再轉不到家里去了。我們辛苦些也罷了, 大少奶奶花朵般的人兒, 又是個嬌滴滴的身子骨,也鎮日不得個清閑。老太太說起來,也心疼的不得了呢?!?/br> 章四娘子聞聽這一番言語, 只覺甚是刺耳,張口便道:“劉二家的,你這是什么話?什么叫做‘娘子們之前又捅下許多婁子?!’” 劉二娘子哼笑了一聲:“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心里自有數。不然, 又是怎么丟的這份差事?”說著, 心里記掛著姜紅菱交代的差事,不愿跟這婦人多纏,掉頭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