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顧忘苦看著那嬌小身子進到里面,頗有幾分失落的咂了一下嘴。 李姨娘在旁聽到,抽手向他頭上打了一下,斥道:“這丫頭可不許你碰,讓我打聽出來,往后你再闖什么禍,娘都不替你收拾了!”那顧忘苦知曉里面的關竅,倒也不敢覬覦,摸著頭嘻嘻一笑。 李姨娘又問道:“你連日不上學堂,不怕老爺問你的功課?咱們娘倆好容易熬到今日,你還不爭氣些!整日家就知道在丫鬟伙里廝混,我還指望著你將來出息了,也替我討頂珠冠戴戴呢!” 顧忘苦搔了搔耳朵,說道:“姨娘便是太過小心,也不嫌累得慌。橫豎侯府這邊,只剩我一個獨苗了,還愁這家私將來不是咱們的?姨娘便只等著享福吧!” 李姨娘看著兒子這幅不思上進的樣子,曉得他是個指望不上的紈绔弟子,嘆了口氣,只在心中琢磨。 她是老太太房里丫頭出身,靠著嘴甜殷勤會巴結,得了與顧文成做通房的機會,又善于體察上意,琢磨顧文成喜好,終被抬舉為姨娘。這李氏貌美善魅,顧文成也甚是寵她,令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即便后來蘇氏嫁入顧家成了正房夫人,亦被她壓了一頭。她又是顧王氏用慣了的人,顧王氏對她倒更信上幾分。蘇氏身子不好,又不善持家,這十幾年來侯府這邊,便始終是李氏打理內務。 蘇氏一無所憑,不過有個嫡長子,倒是李氏的心頭大患。如今那顧念初也死了,李姨娘便如去了心頭刺一般,幾乎要與顧忘苦彈冠相慶了。便是為此,她這兩日得意忘形,以至于去上房耀武揚威之時忘了喪期不得穿紅的忌諱,為姜紅菱捉住了話中的把柄。 李氏雖心有忌憚,卻思量那姜氏不過是個孀居的寡婦,同公公不好說話,婆婆又是使不上力的,便也沒很放在心上,又盤算起旁的來了。 顧忘苦今年已滿十七,該是說親的年紀了。之前上面壓著個嫡出的哥哥,怕娶不著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顧念初既已身故,這侯府只剩顧忘苦一個子孫,這偌大的家私連著爵位自然都是顧忘苦的,還愁娶不到好家世的女子么? 想至此處,李姨娘不覺有幾分飄飄然,連著上房里的紛爭也丟至腦后。 姜紅菱同著顧婉一路走回自己的居處洞幽居。 這洞幽居卻并非顧念初的居所,乃是一間小巧書院,本是顧念初讀書時的書房所在。姜紅菱嫁入顧家之時,本該與顧念初同房而居。然因彼時顧念初病重,不易同居,顧家便將這洞幽居收拾出來,與姜紅菱獨居。顧念初身故之后,姜紅菱亦不曾遷居出來,便在這院中長居下去。 這院子獨門獨戶,四面粉墻圍繞,踏進院中,迎面是一道青石影壁,底下一溜的松竹盆景。繞過影壁進去,正對面便是一排房舍。面闊三間,青瓦石墻,檐下鐵馬,開著一扇紅木鏤雕鵲銜桃花窗子,窗上糊著雨過天青色窗紗。兩旁皆是廂房,中間天井栽著幾株梧桐,皮青如翠,葉缺如花,雅妍靜華,將院子籠的安靜雅致。廊下亦種著兩排蘭草,亦是名種之流,只是時下并非花開時節,便只見了些墨綠的葉子。 兩人踏進院門,走到廊下,拾級而上。 正逢如錦在廊下扇爐子燒水,見二人進來,連忙丟了扇子,起身笑道:“奶奶回來了,姑娘今兒有空來坐坐?”口里說著,便打起了簾子。 二人進到房中,姜紅菱便將顧婉讓到明間內,在炕上坐了。 顧婉四下打量,見這屋里收拾的甚是素淡,炕上放著兩只老鴨黃綢緞素面軟枕,窗臺上擺著一只琺瑯彩痰盒,另有一盆辛夷花,酸枝木四角包銅炕幾上卻空無一物。對過一方紅木海牙八仙桌貼墻而放,桌上安放著菱花銅鏡,針線筐,和一口膠泥垛的香爐。她知曉這嫂子因是孀居,居處不宜過于裝飾,只是這番布置卻也透著清新素雅,令人只覺舒適。 兩人相對而坐,如錦倒了六安茶上來,姜紅菱便吩咐道:“前兩日家里送來的棗泥餡兒山藥糕,取幾塊來與姑娘嘗嘗?!比珏\答應著便下去了,不多時便端了點心上來。 點心盛在冰瓷盤里,四四方方,雪白軟糯,透著中間的一點墨色,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顧婉雖是個閨閣小姐,自幼教養甚好,但到底年歲尚輕,此時又將近晌午,腹中已然饑餓,見了這樣的精致點心,自然嘴饞。 姜紅菱是活了兩世的人,曉得這小姑子的一點小毛病。這顧婉難以與人親近,琴棋書畫又諸般不愛,想投其所好,亦不是易事,卻唯有一件,便是愛吃。只是她平日里為規矩所束,人前掩飾甚好。無事拿吃食誘她,反倒要遭她白眼。 姜紅菱見她今日在上房里坐了半日,喝了許多茶水,早上那點子飯食早已消化的干凈了,料她此刻必定是餓了,便以點心相誘,她果然一招即來。 姜家開有點心鋪子,師傅手藝獨到,在江州城中頗有美名。 顧婉身在閨中,亦久聞其大名,聽姜紅菱言說是姜家送來的點心,自然神往。此刻見點心上來,不覺口舌生津,喉頭輕咽了一下,只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姜紅菱細觀她神情,淺淺一笑,說道:“這是日前,我娘家嫂子使人送來的山藥糕。自家做的,姑娘不嫌棄粗陋,就做個下茶點心吧?!?/br> 顧婉聽她此言,卻還有幾分扭捏,只是端起了茶碗。她本已是餓了,茶水下肚,反倒更不好受。 姜紅菱笑了笑,先自盤里拈起一塊山藥糕,遞入口中,輕輕咬下一塊。棗泥甜香之氣,頓時在屋中散開。 第9章 教唆 顧婉聞到這點心香氣,越發坐不住了,又見嫂子先吃了,便也顧不得什么矜持姿態,也拿起了一塊。 放入口中,咬將下去,山藥與棗泥在口中頓時化開,濃香滿口,甜美留齒。這山藥糕做的入口即化,顧婉不知不覺便吃完了一個,伸手又取了一個。 姜紅菱吃了一塊,便不再吃,取了帕子擦手,看著顧婉吃的香甜,淺笑不語。 顧婉回過神時,方才發覺盤中五塊山藥糕,竟有三塊都是自己吃掉的,委實有些不成體統,不禁臉上微微一紅。 姜紅菱知曉她顧忌所在,率先開口道:“姑娘一早起來,到了這個時候,必定是餓了。兩塊點心罷了,不當什么。你若喜歡,我這兒還有,待會兒回去便包了帶回去?!?/br> 顧婉聽她這話里盡是為己開脫之意,不覺心生感激。 她生性貪嘴,又生在這樣的人家里。母親不受父親寵愛,便對她兄妹二人管束極嚴,只要他們兩個爭氣,好博父親疼愛。若是此舉放在母親跟前,必定是要受她苛責的。 她抬頭望去,只見姜紅菱坐在窗下,日頭自窗外灑進來,正照在她身上。今日天陰,日頭也是淡淡的,她一席素服,臉上脂粉不施,卻顯出細瓷一般的光澤來,眉眼如畫,眸色如水,雖無多裝飾,但這天然而成的一段風韻,卻叫人挪不開眼。這江州城第一美人的名號,果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她尚未嫁進來時,顧婉在閨中便已聽過這嫂子的艷名。姜家門第不甚高貴,養的女兒卻是艷冠江州。姜紅菱偶然出門,便常有后生小子追著姜家的車馬跑上許久,只為一睹其芳容。前年八月十五,她在家中賞月,甚而有人在姜家后宅墻外搭了個架子,爬上去窺探,自架子上跌下摔折了腿。如此故事,在江州城中時有流傳。到了這姜紅菱議親之齡,上門求娶的人家幾乎連姜家的門檻也踏破了。只是姜葵倚仗妹子姿色,安心要高攀權貴,又聽了其妻王氏的枕頭風,挑來選去,最終將妹子嫁到了顧家沖喜。 想及此處,顧婉忽覺得這嫂子也很是可憐,生得這般傾城美貌,過門兩天就成了寡婦。嫁衣才脫,便換了喪服。連回門,也沒有人陪著。這樣的事,若是輪到自己身上又將如何? 一想到一生守寡的凄涼處境,顧婉便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頓時也深覺將哥哥的死推在嫂子身上,甚是無理,深深愧疚起來。 姜紅菱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同這小姑子上一世處的十分不好。那一世,她才來顧家之時,深恨眾人誤她終身,顧家所有人等在她眼中皆面目可憎。這顧婉性子不愛與人往來,說話又時??瘫?,兩人可謂關系極劣。后來顧婉為宋家退親,又被李姨娘說給了祁王,兩人更是至死都罕有再見。 只是記得有那么一次,顧婉回娘家探親,正逢姜紅菱自上房里出來,見她正在銅盆邊洗手,袖口卷起露出纖細的手腕,白皙的皮膚上有那么幾道青紫痕跡。顧婉見她注視,連忙將袖子放了下來,在蘇氏面前也只說在祁王府過得很好,不必憂慮。 姜紅菱深知這小姑子性情倔強剛烈,這樣的人是最吃軟不吃硬的。上一世她在顧家,一人單打獨斗,過得好不辛苦,臨了還是草草送了性命。這一世,她可不能重蹈覆轍,能拉到身邊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侯府的中饋如今在李姨娘手中,姜紅菱想要在侯府活的自在,自然要將這掌家大權捏在手中。如此,上房的勢力是必定要借的。畢竟,李姨娘既是顧文成的愛妾,又深得顧賈氏信賴,在侯府勢力極其深厚。只憑她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想要奪權,實在是難上加難。 姜紅菱想了些前塵舊事,卻聽顧婉細細說道:“多謝嫂嫂,只是點心吃多了,母親是要責罰的?!?/br> 姜紅菱微微一怔,便想起蘇氏不受顧文成喜愛,便將心思全放在一雙兒女身上,日常管教未免過于苛刻。當下,她笑道:“既是這樣,你以后想吃點心了,自管來嫂嫂這兒,嫂嫂必定不說出去?!?/br> 顧婉平日里被蘇氏管教極嚴,為求身段姿容,點心零食絕少吃到,聽了姜紅菱這話,既有點心能吃,又免了后顧之憂,心里自然高興。她上頭只有一個兄長,并無姐妹,兄妹相處自然不如姊妹親昵,三少爺與四姑娘都是李姨娘養的,二房那邊的堂哥堂妹也沒什么往來。這姜紅菱本就是自己的嫂嫂,待自己溫厚隨和,不禁心生親近之意,仿佛多了一位jiejie。 顧婉到底年歲尚小,孩子心性,心底想些什么便都現在了臉上,含笑應了下來,便纏著姜紅菱說動問西。 姑嫂兩個說了一會兒話,卻見如素進來說道:“李姨娘打發人送了二兩燕窩來?!?/br> 顧婉聽得“李姨娘”三字臉色立時拉了下來,姜紅菱問道:“打發了誰來?讓她進來吧?!?/br> 如素聞聲出去喊人,不多時便進來一名十二三歲、身著水藍色素面扣身衫子的小丫頭,年歲小小,卻已是姿色不俗。 姜紅菱立時便認出來,這是李姨娘房中的小丫頭,名叫霜兒。 這丫頭身份雖卑微,上一世卻還弄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場風波。上一輩子,在她來顧家的第二年,李姨娘不知為些什么緣故,忽然將這丫頭賣了。為了此事,大老爺顧文成還同她好一場合氣,只說她對下人太過苛刻,忘了自己出身。彼時,李姨娘被顧文成這話氣的死去活來,生生兩日吃不下飯,鬧了許久才好起來。只是至始至終,姜紅菱也不知其中出了些什么故事。 霜兒年紀小,于這新來的大奶奶又不熟人,有些怯生生的,上來福了福身子,小聲說道:“奶奶好,我們姨奶奶打發我送了二兩燕窩來。我們姨奶奶說,大奶奶連日身子不好,她很是記掛,只是不得空閑來看,還望大奶奶見諒?!?/br> 姜紅菱笑了笑,說了一句:“姨娘倒是客氣?!闭f著,又佯裝不知這丫頭是誰,問了她年紀名姓,并家世等語。 霜兒一一答了,姜紅菱聽著倒與上一世并無出處,只是前世她不曾留意此人,卻不知原來這丫頭是人販子帶來的,家世父母等一無所知。 霜兒將燕窩送到,急于回去復命。姜紅菱賞了她兩塊點心,便打發了她去。 待這丫頭出門,顧婉鼻子里忽然哼了一聲,斜眼看著姜紅菱,輕輕說道:“嫂子要吃那燕窩么?” 姜紅菱正吩咐丫鬟將燕窩收好,忽然聽聞這一句,轉頭望去。卻見顧婉坐在炕沿上,兩只小手絞纏著一方手帕,清秀的小臉上一副別扭之態。她不覺一笑,問道:“難道婉姐兒要我把這燕窩丟出去么?” 顧婉臉上微微泛紅,囁嚅了一陣,忽然將嘴一撇,說道:“我就是不要嫂子吃她送來的燕窩,這母子三個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仗著父親寵愛,一門心思跟太太作對。顧婳jian懶饞滑,最壞不過,看我有什么好東西,必定要想法子搶過去,今兒還要搶我的石榴裙呢。顧忘苦更壞,兩只眼睛只能看見……看見……”話至此處,她忽然語塞,不知想起來了什么,臉紅更甚,再不言語。 姜紅菱看她說到一半,突然支吾不言,含笑問道:“只能看見什么?” 顧婉臉上紅白不定,又看嫂子正淺笑盈盈望著自己,銀牙一咬,索性說道:“只能看見女人!”話才出口,小臉便已通紅。 姜紅菱被她這言語逗樂了,她以往怎么不知道,這小姑子竟還有這樣有趣的一面??粗@豆蔻少女,臉紅過腮,氣鼓鼓的,倒比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樣子活泛可愛多了。 顧婉見嫂子笑,只當她不信,情急之下,跳下地來,走到姜紅菱跟前,扭股糖般扭著她胳臂,說道:“嫂子可不要不信,這些事情,合家大小都知道的。李姨娘那菡萏居里,但凡略平頭正臉一些的丫鬟,差不離都跟他沾過身。之前我奶娘的女兒清荷,也在菡萏居服侍,忽然一日被李姨娘攆了出去,只說她手腳不凈。奶娘也當清荷當真做了什么偷竊之事,領她回家好一頓責打。清荷這才說了,是被顧忘苦哄了身子,李姨娘容不下她,才叫奶媽把她領走?!?/br> 姜紅菱倒不知曾有此事,微微一怔,問道:“竟然出過這樣的事,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成?” 顧婉說道:“我也曾跟奶媽說過,不能白白叫清荷jiejie吃虧。然而她們畏懼顧忘苦是家中的三少爺,不敢聲張,就當吃了啞巴虧?!?/br> 姜紅菱面色微沉,默然不語。她在這大宅門里過了一世,豈有不知這里的污穢?一個丫鬟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倘或當真鬧出來,只怕反倒要被這母子咬上一口,說她癡心妄想,狐媚惑主。 但聽顧婉又道:“所以,嫂子你可一定信我的話?!?/br> 姜紅菱口中不言,心底卻冷笑,她怎會不信?上一世,那顧忘苦還曾欺辱過她呢! 第10章 欺凌 上一世,她才來顧家的頭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里,顧家合家團圓,開賞月宴。她在席上吃了幾杯酒,略微有些酒意上涌,便下了席到園子里走動醒酒。 只記得那夜皓月當空,合家子都在前堂上吃酒,園子里空無一人,花影深深,草木扶疏。她想一人走走,便打發了丫頭回房,獨個兒在園中信步閑游。木底子高低繡花鞋踏在青石子路面上,那登登之聲,如今似乎尚在耳畔。待她走至太湖山石后面,那顧忘苦忽然自山洞子里鉆出來,酒氣熏天,合身撲了上來,將她牢牢抱住,嘴里胡亂說著些什么嫂嫂空閨寂寞,白守著也是浪費,不如跟他一道快活快活,嘗嘗當女人的滋味兒。種種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姜紅菱只是一介女流,力氣有限,哪里爭得過一個男人?何況顧忘苦醉中力氣奇大,她無論怎樣也掙脫不出。那夜的遭遇,帶給她的驚懼之感,直至如今都森冷入骨。 顧忘苦將她壓在石桌上,就要扯破她的衣裳。就在她驚惶無助之際,園中林子深處卻傳來一道男音:“三弟不在前面吃酒,跑來此地做什么?”那聲音冷清淡漠,于那時的姜紅菱,卻猶如天籟之音。 顧忘苦亦不曾料到竟會有人到后園來,見被人撞破了jian//情,又驚又懼,連忙起身跑了。 獨剩下姜紅菱一人,癱在那石頭桌上,淚痕滿面。 然而那驚走了顧忘苦的人,卻始終未曾露面。事后,姜紅菱憶起才認出來,那聲音當是出自顧思杳之口。她心底也是感激他的,那夜并未冒失走來,全了她一場體面。姜紅菱生性清高冷傲,目無下塵,又怎能容這般不堪之態落入旁人眼中?何況,她是個寡婦,且背后一無靠山。這世道對女人原就不公,出了這等事,不說男的無恥,反斥女人狐媚。 再則,即便她能拉著顧思杳來作證,那顧忘苦亦能反咬他二人一口。屆時,這兩個男人無事,她自己的清譽卻要毀于一旦了。 自那之后,她深恨顧忘苦,顧忘苦也在她手中狠吃了幾次虧,就此她同那對母子結下了不解之仇。只可惜,那時她勢力有限,幾次爭斗也只是小打小鬧,并未能將這母子當真如何。那時的屈辱尚且記在心頭,這一世她定要好生籌謀,好好的報答這對母子。 顧婉見嫂子出神不語,只當她不信自己的話。小姑娘性子急躁,一時情急自炕上跳下地來,上前挽住姜紅菱胳臂,牛股糖一般蹭著說道:“嫂子,你可定要信我說的。這母子三個都不是什么好人,李姨娘送燕窩給你,一定沒安什么好心!你可不要上了他們當!” 姜紅菱這方回神,看著眼前這小姑子,見她滿面焦急之色,雖明知多半是因她與李姨娘不和之故,可那關心之情亦非作偽,心底卻也有所觸動。 她淺笑頷首,輕輕說道:“婉姐兒的話,我當然是信的。誰扯謊,婉姐兒也不會扯謊?!?/br> 顧婉聽嫂子這般說來,心中一定,方才驚覺自己此舉著實唐突,失了閨閣氣度,紅著臉退回座上,嘴里強自說道:“我也是怕嫂子你才來家中,不知李姨娘的為人,怕你吃了虧,方才叮囑你?!?/br> 姜紅菱看她這故作倨傲之態,倒也可愛的緊,心中好笑,還是點頭笑道:“我知道,婉姐兒關心我,我開心的很呢?!?/br> 顧婉聽她這樣說來,臉卻紅了,頓了頓方才恨恨道:“說起來,李姨娘當真是可惡。仗著父親寵她,在家中為所欲為,顧婳那死丫頭片子也整日與我合氣!但凡老太太問起,她便只會裝哭撒嬌,叫大伙兒信她的!” 姜紅菱知曉這里面的緣故,顧婳是李姨娘的女兒,容貌隨了她母親,又貪吃懶動,一張小臉甚是圓潤。被她母親教授的,長輩跟前,極會撒嬌。今年大約也有十一歲了,她容貌本好,雖吃的甚胖,但因年紀尚小,倒顯得嬌憨可愛。顧婉性子冷淡,又總以閨閣千金自居,凡事往往拉不下身段,便不如她討喜。這姊妹兩個出了矛盾,鬧到長輩跟前,除卻蘇氏那里,便往往是顧婉吃虧。 然而眼下,卻有個絕好的機會。 姜紅菱明知這些關竅所在,卻故意裝作不知,問道:“這倒是怪了,婉姐兒可是老太太嫡親孫女兒,婳姐兒雖說也是咱家姑娘,到底也是姨娘養下的。我瞧婉姐兒平日里對老太太也十分的孝順,老太太怎么倒胳膊肘朝外拐?” 顧婉面上微微一紅,頓了頓,說道:“那顧婳最會撒嬌,同她母親一個樣。每逢有事,她必定鬧到老太太跟前,哭鬧耍賴。她長的又得人疼,老太太就偏疼些她罷了。我可不是姨娘養下的,那下三濫的狐媚本事,我學不來?!?/br> 姜紅菱曉得這里面的事情,原也為引她說這些話,見她果然這般說來,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方才說道:“婉姐兒這話有些沒道理,孩子同大人撒嬌乃是天性,長輩看著心里也歡喜。那二十四孝上還有斑衣戲彩之說,如何就成了狐媚?坊間有句粗話,叫會鬧的孩子有奶吃。你不言語,長輩們便當你不在意,自然就多疼婳姐兒些?!?/br> 顧婉聽了這話,垂著頭不說話,半日才悶悶說道:“可要我學顧婳那般矯情作態,我可學不來!” 姜紅菱淡淡一笑,說道:“也并非叫你學她,只是多去陪老太太坐坐,說些笑話哄她老人家開心也好。我聽聞李姨娘是老太太當年用過的老人,既是如此,想必這娘兩個時常到老太太跟前請安說話。你也跟去,聽聽說些什么也是好的?!闭f著,見她只顧低頭不言,便繼而說道:“你自覺受些委屈不妨事,可太太看在眼里,豈有不心疼的?你不為自己著想,總得為太太想想。再一則,婳姐兒雖說是姨娘生的,好歹也是咱們家的姑娘。這喪期穿紅這樣大的忌諱也能犯,真不知李姨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導她的。她在家里這樣胡鬧倒也罷了,自家人不說那許多。往后她出了門子也是這等,豈不叫人家看咱們的笑話?” 她這一言倒點醒了顧婉,顧婉眸中一亮,心中卻又有所顧忌,垂首嘆息道:“只是太太管不了她們,說也是白說罷了。老爺是極寵姨娘的,更舍不得說她那許多了?!?/br> 姜紅菱淺笑道:“合家子皆以老太太為尊,后宅女眷的事,不麻煩老爺也罷?!?/br> 話至此處,顧婉心中已然雪亮,當著姜紅菱面前,也不再多說。姑嫂兩個坐了一會兒,吃了兩盞泡茶。顧婉的丫鬟來尋顧婉,言說太太叫她去穿珠花,她便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