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清晨。 y在六點鐘起床,坐在半暗的天色中慢條斯理地穿衣,洗漱,晨跑,這樣的極度自律在秋原看來非常令人震驚的:“你不抽煙了?一根也不抽?” 在這段時間,y完全戒掉了紙煙,只吃營養合理的食物,他的肌rou線條比原來更精悍,路過他身邊的女性時常留意這個中德混血的青年,但是他對于這些打量視而不見。 有一次,秋原在辦公室抓到y吃彩虹棒棒糖,詫異之下,非常確定道:“你肯定是想煙了?!?/br> y把糖從嘴里拿出來,他的唇微有些閃亮,他在陽光下轉了轉棒棒糖的梗,看著它若無其事地笑:“太甜了?!?/br> 秋原說:“我小時候最喜歡檸檬和葡萄味,這種旋轉彩虹是最甜的,滿是糖精?!?/br> y看著棒棒糖,只是笑著,沒有說話。 他在周末的傍晚驅車回家,車子駛入蘆葦叢中,晚風沁涼。車窗外的晚霞艷麗奪目,他的橫肘搭在車窗外,吹著風懶洋洋地地看了一會兒,明白最難挨的夜晚終于到來。 這三年里,他在別墅里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但他沒有倒下,絕不倒下。 他是男人,用脊背豎起一道墻,要把塌下的天扛起來,像小時候的長跑測試一樣,爬也要爬到終點。 這樣,他的小小妻子蘇傾,風雨飄搖中的小小家庭,才能如風中燭火,擁有一隅之地。 在失去蘇傾后,他維持著正常工作,他還可以條理清晰地組織討論,甚至可以與同事談笑風生。 只有一次例外。是他從游戲部離職的那一天,在告別會上多喝了幾杯紅酒。 他酒量好,從不上頭,直走到家門口才開始晃。他感到膝蓋很疼,實在太疼了,甚至讓他想起兒時那個大風摧樹的暴雨天。 最后他坐在了院落門口的臺階上。 他知道這一次沒有人會來接他,他就是歇一歇,只歇一會兒。 他的頭埋在手肘間,真的睡過去片刻。 然后,他也不記得自己為什么打電話給李文。 “還記得我做的那個溫度計嗎?”他的口齒清晰,可他知道自己正在胡言亂語著,怨懟讓他把自己整個兒撕裂,他把領口扯開,用力很大,扣子都崩落了,在水泥臺階上蹦了幾蹦,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當時,你說那很像是玦?!?/br> 電話那頭的李文耐心地聽著,呼吸平靜。 “我為什么要給她?”y的眼里含著一點亮光,靜靜地問,“我為什么給她這個?” 玦亦訣,他甚至遷怒于這個不好的暗示,呼吸間除了火團一樣的燒人酒氣,還有疼痛。 著疼痛是冷的,像是一把寒冷的鋼刀貼在胸膛,每呼吸一次都被割得體無完膚,于是他顫抖著,可是他必須、不得不呼吸,去體味這切膚之痛。 “聽著,y,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樣的事情……”電話那頭,李文斟酌著措辭。 根據他對這個同學不算多的了解,y不是個會跟朋友們多話的人。他的自尊和內斂幾乎到了閉塞的程度。像是狼首拖著尾巴漫步于獸群中,那種骨子里的獨,伴隨了他的一生。 認識他這十多年以來,y從未向任何一個人吐露心聲。這通深夜里的無頭無尾的電話,昭示著一個可能——他撐不下去了。 但遠隔重洋,李文身處邊塞當兵,他沒有辦法幫到他任何事。 事實上,自成年以來,一個成年人就無法再幫助另一個成年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業,家庭,有自己獨立的一個小世界。 每個人背著這個小世界做成的殼,力不從心。 但他還是勸道:“沒有關系,y。假如是你送錯了禮物?!?/br> 他的聲音帶著中國傳統謙謙公子的禮貌和溫柔,“古語云‘訣人以玦,反訣以環’,再送一只環,對方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意。圓圓滿滿?!?/br> y將手表貼著泛紅的臉頰,倏忽笑了笑。像是聽見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但排除那睫羽濡濕的澀然,甚至像是少年時代的笑——明朗的,帶一點對生活的反叛。 “謝謝,謝謝?!彼]著眼睛,輕輕地,慢慢地呢喃著,似乎在自語,戴著手表慢慢滑落下來,隨后他坐在冰涼的臺階上,又短暫地、臉色潮紅地入眠。 月光照著小小的院落,照出他的影子——興許是做了什么安適的夢,讓他不想起來,足坐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撿起外套,搭在臂彎上,慢慢地起身。 外套上沾滿了濕絨絨的霜露。 這次他走得稍穩了些,他知道即將下雨了,因為他的膝蓋翻滾著劇痛,像是被嵌入了一只鐵錐。他現在也能當半個晴雨表。 但他壓著那鐵錐的尖端穩當當地行走,甚至因這份身體的疼痛而高興,因為它暫時轉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走到門口時,一道藍光從上至下地掃過他的頭和前胸,隨即,一道歡快的女聲響起。 “歡迎回來?!?/br> 剎那間,他像觸電般抬起頭去。 因他茫然站在原地,藍光再次從上而下掃描了他的面部,完成識別后,示意著身份確認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歡迎回來?!?/br> 猶是那鶯啼般的,歡快的聲音。 y的眼里倒映著瑩瑩的藍光,半晌,他驀然想起,在這個識別器門口,原來的粗嘎的聲音不知何時被換掉了。 “太難聽了,像鴨子?!?/br> “我幫你重錄一個怎么樣?!背鮼碚У降男C器人說著,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一遍,“‘歡迎回來’?!?/br> 時至今日。 滿地月光的明朗的夜晚,他拎著西裝外套,雙肩盛滿夜露。 他慢慢地、錯愕地微微仰起頭看著那發聲的小小黑匣子,好像在想那究竟是個什么。夜空深沉廣袤,月朗星疏。 “歡迎回來?!?/br> 自他出生以來,從未輕易流淚,此刻也沒有。酸澀蘊著眼眶,沉甸甸地壓著眉骨,最終只是釀成了澀而甜的酒, 他正醉得厲害,極淡地笑著,如沐春風。 他倚在柵欄門口,閉上眼睛,任憑藍光反復地由上至下地掃過他的面孔。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她不知疲倦的輕快的招呼。 “歡迎回來?!?/br> “歡迎回來?!?/br> “歡迎回來?!?/br> “……” 作者有話要說: 很抱歉晚了,字數有點多。 不出意外是倒數第三章 。 第125章 小重山(二十七) “嘟——”實驗室的閘門關閉。 “早上好?!彼吭陂T邊, 理好了纏在一起的接線, 脫去了外套,穿梭在實驗艙間調試設備, “今天下雨了?!?/br> 雨勢很大,馬路上被澆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直到現在雨還在敲打窗欞。只有這爆豆一樣的急促響聲回應著他。 y在這種只有兩個人的獨處空間里十分放松, 所有的擔子和監視的眼睛似乎都被隔絕在門外, 安心且自由。 “想我了嗎?”他甚至一面調試數據一面散漫地嘲笑著, 手指卻在拿起接線時控制不住地微微顫著, 好像個癮/君子, 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不想承認自己是思念得更厲害的一個, 于是他不再說話了,用牙齒叼下寶藍色鋼筆的筆蓋,尖端懸在半張紙上方。 寫點什么? 有無數的話想說——那兩條鯽魚都死了,夜里他把它們撈出來埋在花園里, 挖土的時候忽然聞到了桂樹的香味。櫻桃樹細瘦,一天晚上被風摧折了腰肢,他拿一根竹竿固定住了它, 卻令它活了, 今年掛了櫻桃。 那是幾乎已經消失的中國櫻桃“含桃”,不是市面上的車厘子,它們玲瓏剔透,比紅豆還小一點兒, 像是紅黃玉珠。吃來是酸甜的,就是很嬌,磕了碰了就會馬上壞掉。 這讓他想起她的嘴唇,輕輕一咬就是一個印子。抱她時候柔軟的一團,下雨天摟著她睡覺是很舒服的,最好睡遲一點再起,她的長發亂七八糟地散在他t恤上,弄得他懷里滿是香味,他閉著眼睛伸手不耐地摁掉鬧鐘——他一輩子也不會再這樣抱過誰了,他對有毛的東西過敏。 他的年少時光一直是獨享整張床的,他睡得很好,從沒有失眠過??伤粦搲男难鄣匕烟K傾抱到他二樓的房間來,擱在他的床上。這導致后來他一個人睡的時候,總覺得空氣干燥,被面上帶著空調的冷氣,蕭蕭索索,他睜開眼睛,默然看著圓形天窗外的月亮,半晌,按動遙控器關閉了天窗。 從此濕漉的帶著露水的草葉香味離他遠去。 他的睫毛眨了眨,終于落下筆尖,慢慢地寫道:“早上好?!?/br> 紙面上的字跡被識別掃描,輸入進程序中。造物者是不能干擾世界的運作的,他惡意的違規也不能太過分,盡管如此,這三個字也肯定夠她嚇一跳。 他像在樓道口等著跺腳嚇唬進門的女孩的男孩子,男孩子絕不肯承認他等待了一個冬天,心都等得長滿荒草。 y拍了拍兩個相鄰的實驗艙,手臂一撐,躺進其中一個里,摸索著將自己的腦電波接入游戲,閉上眼睛。 “現實夢境”發行三年后,正式版的游戲碼一夜內全部失效,大多數玩家雖然悉知游戲有時限,但沒想到時間這樣短暫,為此的引起的討論幾度造成網絡癱瘓,甚至發展成游戲部門口的橫幅抗議,然而再多的抱怨也無力回春。 而在實驗室里,游戲仍在無休止地繼續著。只要締造者不愿結束,它便永遠不會結束。 蜂鳴將y叫醒時,這個短暫的夢就截斷了,太長時間的沉浸會對腦神經造成損害,鬧鐘只訂在六十分鐘后。 那大致是個很甜的夢,他醒來時眼里還沁著笑意,胸腔里滿是溫柔。 這是一道柔風,緩緩地游過他的四肢百骸。他閉著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才起身。 “嘟——”實驗室的門打開,秋原走進來,心照不宣地協助他收拾實驗裝置,以免讓管理人員發現。 用腦電波接入游戲是一種危險而刺激的體驗,徹底擺脫了頭盔的墜重感和場地的限制,可以完全浸入游戲中,他有興趣,也會偶然參與其中,在異世界當當導演,做做男主角的同桌。 不過秋原相信,對他來說是刺激,對y來說絕對不是。 “又歸零了?”秋原邊繞線便說。他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女主角的自毀會導致小世界的崩塌重置,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不明白為什么y要折磨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復那些相似的劇情。 y看起來心情很好,咕咚咕咚地仰頭喝水,似乎是渴極了:“她過關了?!?/br> “是嗎?”秋原訝異地挑了挑眉,轉頭趴在真空實驗艙外看著。 里面躺著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睫毛卷翹的亞洲女孩,兩只小辮子靜靜地搭在肩頭,像是水晶棺里的睡美人。 從前他以為那是y的jiejie,后來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這具身體是她,整個“現實夢境“也是她,這ai秉持著可笑的物盡其用的原則,即使是自毀,也要將自己的數據拆解開來,填補進游戲需要的每一處。 y曾經盡力補救——他在無數的字母的海洋中打撈著殘骸,但是于事無補,他進了全力,也只將屬于她的一切信息凝聚在一個脆弱的女性角色身上。 她的意識實在太弱了,反復地、不斷地重復著自毀的過程,像一個被困在噩夢里無法掙脫的人。每當她失敗了,y就借角色的身份將她小心引至原點重來。 在這件事情上,他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執拗和耐心。 “你簡直就像是人工育種?!鼻镌锌?,“又慢又費力?!?/br> “小的時候,蘇傾給我設置過一個一百關的兵人游戲?!眣沒頭沒尾地說,“它們的情節設置其實是重復的,只要我犯了同一個錯誤,無論我的角色是騎士、劍客、公主甚至一只蠕蟲,我都會立即死去?!?/br> “那有什么意思?” “很沒意思,所以我玩到第八關就不再玩了?!眣垂下眼笑笑,“我跑去質問了她,才明白那一百關情節和場景,都只為了我和我的錯誤而存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