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因為是第一次去看日出?!彼难凵窭镞€有些羞澀的緊張,把裙擺輕輕拎起來,讓y看見她一雙雪白足上穿著的的綁帶細高跟鞋。 “穿得習慣嗎?”他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腿。 蘇傾依然笑著:“可以?!?/br> 他們在夜色中出門,真像是年輕的戀人某次長途旅行的激動的出發日,外面的空氣還沁著濕漉漉的涼意,y幫她把車門打開。 時間寬裕,他將車開得很慢,凌晨時的車很少,他們獨享整個空中軌道。窗戶開了一個小口,風拂亂他們的頭發,蘇傾俯瞰著燈火璀璨的城市。 為了不引人矚目地潛入游戲部,y提前將車停在了五百米以外的一處地下車庫。他們漫步在街道上,此時,貼近天際線的盡頭的黑色開始變淺。 y帶著她穿過了一條古老無人夜市的小巷道,零星地攤位還營業著,壁爐里燃燒著嗶剝響動的火光,y在低垂的棚布下低頭,問她有沒有想要的,蘇傾指了指雪糕。 “吃這么涼的東西?!彼靶χ?,還是刷指紋取了兩支,他呼出一口白色的寒氣,嘴唇幾乎被凍僵了。 一朵云也從蘇傾的嘴里吹出,她第一次看見了呼吸的形狀,捏著小棍子怔怔地笑著。 鳥叫聲急促而劇烈起來,黑夜從邊角開始褪色成深藍,蘇傾摘下柳條和酢漿草的花,編了頂花環戴在頭上,拍了拍y。 “漂亮?!眣打量她幾眼,歪起唇角實話實說。 蘇傾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已經走了五百米的路,她揉了揉小腿。 “還走得了嗎?”y看著她,在她面前蹲下身來,蘇傾以為他要系鞋帶,立在一旁等待著,可是他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耐地催促,“快上來,我背著你?!?/br> 蘇傾想起她背著兒童在雨中趕路的樣子,現在這個人背著自己,他的肩膀夠寬,手臂足夠有力,輕輕松松地背著她走在林蔭道上,還能時而抬手揪下一片染紅的楓葉。 他們悄悄地坐了直達七十層的膠囊電梯,乘電梯向上的一分鐘時間里,外面天就像沿著漸變色滑動,最終現了蔚藍的底色。 天的盡頭出現了一點橘調的粉紅,滲漏進來似的,突兀而溫柔地調和在了這盤冷色調里,那粉紅變成了橙紅,赤紅,從一條邊暈染開來。 微弱的光線的從百葉窗灑在桌面上。 與此同時,城市正在蘇醒,窸窸窣窣地活動著筋骨。 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時候,蘇傾說:“我今天好開心?!?/br> y彎著腰把電腦打開,抓緊時間給她看“現實夢境”的界面。 “什么時候發行?” “理論上是明天?!?/br> “為什么是理論上?”她看著復雜的界面,“真想玩啊?!?/br> “我們可以第一批試玩?!彼S刺地笑笑,“‘理論上’是因為……技術組遇到一些難關,過得去就可以發現,過不去只能延期?!?/br> 蘇傾又看了看界面:“需要我幫忙嗎?” “——這個你不用管?!?/br> y將手臂撐在她的椅背上,看了一眼手表,五點四十四分,游戲部的西點廳應該開了。太陽盤踞在地平線上,因為是個多云天,只有模糊的光滲透出來,“想不想吃點早餐?” 蘇傾笑說:“想?!?/br> 她還從沒有吃過外面賣的早餐呢。 “三明治和卡布奇諾?” “好的?!苯裉焖浅O矚g笑,不過小機器人生得這樣好看,她笑起來的時候滿眼都是璀璨,讓人不得不喜歡。 y親了親她的臉頰,反身出門。下電梯的時候,他看見太陽驟然從地平線上越出,燦爛的金光籠罩下來,整個天就如此亮了。 買完早餐之后,他還注意到付款柜臺旁邊有一束扎著蝴蝶結的彩虹棒棒糖,這個棒棒糖有手掌那么大,恐怕能舔一天,他把它抽下來,按在了掃描柜臺上。 y提著早餐回來的時候,看到蘇傾趴在他的桌子上睡著,頭上還帶著那個柳條扎的花環。中央空調的出風將上面的粉紅色小花吹得簌簌抖動。 他輕手輕腳地擱下早餐,嘲笑道:“看,四點鐘起來的后果?!?/br> 他放松地依靠在桌子上,看了一會兒新聞,待到收到了秋原的催促信息,才回過身拍拍她的背:“蘇傾,蘇……” 剎那的靜默,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有如電影忽然被切下靜音按鈕。 y的嘴唇動了一下,感到一陣麻痹從指尖升起,他忽然看見她的中央控制區開著,裝芯片的地方空蕩蕩的。 他茫然轉向電腦前,任務欄右側顯示一個小小的紅點,他的電腦被人動過。他的指尖不住地抖著,所有的……一切的關于‘蘇傾’的內容,被他曾經升級過的四次芯片的,全部被不著痕跡地刪了干凈,仿佛從不曾存在過。 y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目光卻在放空,他好像忽然對這些代碼感到陌生,直到提示框跳出來:“恭喜,‘現實夢境’程序已修補完畢,可正常運行!” 他看見桌上被摘下來的藍色溫度計圓環壓著半張紙,紙上字跡三行,依舊是可愛的、稚拙的娃娃體。 “嘿,y?!?/br> “日出很漂亮?!?/br> “再見了?!?/br> 他一動不動,長久地看著這張紙被空調冷風吹著,不住翹起邊角。 最后他的目光慢慢轉到趴在桌上的人身上,嘴唇動了一下,只是有一口氣逸散出來。 這口氣慢慢地,慢慢地在空中聚攏形狀,拼湊成了一句近乎無聲的喃喃。 你他媽——你他媽胡鬧。 他甚至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里,有什么東西頃刻間坍塌成粉末。 第124章 小重山(二十六) 秋天到來, 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嫩黃、澄黃、黃綠的干燥葉片交疊,堆積成彩色的地毯。銀杏樹背后的矗立的巨幅廣告牌上繪制著恢宏盛開的東方復瓣蓮, 丹筆寫出的猩紅的藝術標題“現實夢境”,拉出長長的筆畫, 在車窗外一晃而過。 秋原將車停在地庫, 接受人臉識別進入電梯。 “前往實驗室?”空中漂浮著一行字母, 他伸出手指隨手戳了“no”, 按了按肚子, 電梯徑自上升, 將他送入了一樓的員工餐廳。 此時正是午餐時間,烘烤面包的誘人熱氣撲面而來, 實驗室的員工端著餐盤在移動式的自助柜臺前穿梭,有的人還接著電話,各色俚語、笑聲在這里交織匯聚。 一整排裝在窄長玻璃瓶里的繽紛果汁斜插在碎冰塊里,秋原抽出一瓶葡萄汁, 上下顛倒了一下,四處打量著,在靠窗的座位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端著餐盤坐在二十五歲的亞裔男人對面, 窗邊的陽光很好, 融融地透過玻璃暈染在蘇格蘭式格子桌布上,幾乎將他的頭發和睫毛曬成了亞麻色。 他有著帶禁欲感的蒼白皮膚,和比亞洲人更深邃的五官,因為頭發理得短而利落的緣故, 這種近乎銳利的英俊無所遮掩,更加突出。他切牛排時顯出的腕骨,也同樣給人這樣不好接近的感覺。 “全熟?”秋原伸出舌頭叉子戳了戳他盤子里那塊牛排,“成rou干了吧,嚼得動嗎?” “不然我在干什么?”對方沒有抬頭,仍在慢慢地拿刀切著牛盤。 “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可能吃五分七分帶血的,熟成你也吃過,一咬冒直血汁——嘖,”他尖刻地咬了一口蝦餃,“像個野獸似的?!?/br> 對面的人睫羽微動,輕微地“嗯”了一聲,淡然敷衍著。他像個耐心的考古學家,一塊一塊地拆解完盤子里的餐食,又一塊一塊地送進嘴里,最后擱下刀叉,妥帖地擦了擦嘴,像是完美地完成了一項任務:“我在實驗室等你?!?/br> “哎——” 他不顧秋原拽他的衣角,端著盤子站起身來,走路時西裝外套衣角被風微微撩開。一個女孩打著電話不慎撞到了他,險些把咖啡潑到他胸口,他伸手扶了一把,那女孩抬起頭,紅著臉繞開了他:“抱歉?!?/br> 他未做停留,繼續向前走去,好像剛才只是被飛蛾撲了一下衣裳,最終消失在拐角。 十分鐘后,秋原回到實驗室,y正站在實驗艙前記錄實驗數據,辦公桌上的金屬銘牌上寫著:安德烈斯,一道午后的光從名牌上刺眼地閃過。 “你也別太拼命了,”秋原抓了抓頭發,“興許只是巧合——本子是有人專程放進去的……你知道教授叫你來是為了保下你,不是真的要你出什么成果……” 他安靜下來,看見y無聲無息地接入了電話。 “安德烈斯先生,法院擬將安排在近期開庭,屆時會有媒體參加,希望這兩天你能同我們保持聯絡?!?/br> “好?!被卮疬@句話時,他的眼中毫無波瀾。 掛掉電話后,他繼續低頭記錄著實驗數據。 “你聽沒聽見我說話?”秋原捏著平板電腦不放,“剛吃完飯就容易胃出血?!?/br> “少信謠傳?!眣淡淡抽出電腦。 這是首個取保候審的嫌疑人仍然任職,甚至任政府要職的案例。 事情的起初在一天早上,秋原在檢查當初y父母死亡的對撞機實驗艙時,發現艙內多出一本手札——一本并不常見的紙質的,泛黃的手札,經y指認,那是他母親常用的筆記本樣式。然而里面沒有任何內容,它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送到了人們面前,而上面本應有的文字被這股力量洗去了。 排除惡作劇后,官方對此極為重視,因為這意味著蟲洞空間可能真實存在,它吞噬了某些東西,若干年后又吐了出來。 為盡快取得突破,課題組的組長、y大學時的導師向他拋去了橄欖枝:“我當時說過,如果你能克服心理障礙,實驗室的門將永遠為你打開?!?/br> 此時的y堪堪從游戲部解離職,接受著預期長達六個月的核查。 他在審訊室坐了三天,不承認自己進行過違禁實驗,但他承認自己確實藏匿sp機器人,卻對此表現得輕描淡寫、毫無悔意:“那是我此生唯一承認的妻子?!?/br> 這個已經確認被銷毀的機器人的身份隨后得到了披露,她是諾爾教授生前最后一個違禁實驗的失敗成果,那個差一點變成了復活人的仿生人。 此事一出,即刻引起社會嘩然,這位曾經因為“現實夢境”風頭無兩的游戲設計師,立即處于輿論的漩渦中心,不少人人認為他瘋了:“可能是研究游戲太久,總是一人獨處,心理產生了問題?!?/br> “天才總是不走尋常路,希望能給他一個機會,一定要判的話……以包庇罪結束就好,拜托了?!?/br> 也有人認為這是為游戲的炒作,除了“現實夢境”銷量激增之外,無數記者蹲守在警察局門口,致使正常流程的庭審一推再推。 這數日的討論帶來的影響太惡劣了,聯合政府信息部討論下發了一道批文,要求盡快秘密逮捕y,并禁止他再在公眾面前發聲。 不過這批文層層下遞,最終沒有施行,一個女孩的手擋住了它。 薇安幾乎和父親鬧翻了。她在深夜里坐在警察局為他辦理取保候審,好像已經忘記消息爆出時她是多么的震驚和惱怒。 她最終還是來了,開車在飛馳在路上時,風很暴烈,把她的順直的長發吹得嘩啦嘩啦地亂飄。她踩緊油門,引擎聲發出了刺耳的轟鳴。她想,人生總要瘋狂一次的。 她動用了一切的關系和手段,卻在y被帶出來時別過了頭,沒有看他。 “還好嗎?”她只說出這樣一句話,“你不會被打倒的,是這樣吧,學長?!?/br> y沒有回她,他半個身子沒在黑暗里,抬起兩只銬在一起的手旁若無人地抽煙,他頭上有兩個發旋,審訊室昏暗的燈光下,隱約看得見他的襯衣是皺巴巴的。 他并不頹唐,也毫無悔意,似乎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同外面的人漠然隔絕開來。 隔日y被放回了自己的家里,等候庭審。聯合政府實驗室邀請他的電話接到家里來,資深的老教授非常堅持:“沒有比你更聰明能干的學生,也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br> 出乎意料地,y答應道:“好?!?/br> 他當晚收拾行李,搬到了聯合政府實驗室,上級領導收到了消息,氣急敗壞地來看這位戴罪之身的受邀者時,他正一個人坐在實驗艙旁邊的地板上溫習實驗流程。 他將手擱在膝蓋上,背靠著巨大的實驗艙側壁,好像是宇航員依偎著飛船,又像單個的螞蟻靠在巨大的蟻巢邊緣,最后一個活著的生靈依偎著他的母星。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平板電腦上的內容,似乎絲毫沒有發覺有一行人神色各異地盯著他。 也許是這畫面觸動了實驗室總負責人,一禮拜后,特批文件下來了,這間原本屬于他父親的辦公室換了一個新銘牌。 y坐在同一張辦公椅上,接著他記錄的實驗數據探索多重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