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秋原有些明白了:“所以你——” y背靠著巨大的真空實驗艙,他看著地面默了一會兒,反問道,“秋原,產生了理智和感情,就能算是覺醒嗎?” 秋原思考著,一時竟回答不出。 “我認為,這只是初級階段而已?!眣揣著口袋,仰頭看著天花板,喉結動了動,像是一個同樣探索宇宙的無知的少年,“人類七八歲的時候,開始具有思考的能力,擁有懵懂的感情,可這就是全部嗎?” “對人類來說,不是。另外的十年,要學習更重要的事。我想對ai來說也是一樣?!?/br> 他要做這件事。 這件注定失敗的事,在重復回檔中遇到了轉機,像一批古植物失效的種子,有一粒突然因變異發出了新芽。在某一次輪回中的蘇傾,毫無征兆地,第一次反抗了養母的欺負。 她拒絕了標明價碼的禮物。 她沒再把自己當做抵押的籌碼。 蝴蝶煽動翅膀,一連串氣泡相互碰撞,他們像多米諾骨牌快速傳遞著能量,越來越快,越來越兇猛,最后整個星球晃動著,承受驚天動地的一場久久不歇的颶風。 她敢隨心所欲地說出自己的喜歡與厭惡,守著燈籠捱到長夜盡頭,至黎明初升。 她在獨木橋上緩行漫步,不再驚惶、恐懼和退縮。 她將軟肋從容取下,掛在脖子上做心愛的笛,又做武器和鎧甲。 她學會反抗強權,學會屈骨蟄伏,手握一星燈火,穿過風雪載途,跋涉向萬家燈火。 她絕不肯輕易赴死—— 困于海底的小人魚掙開鎖鏈,天亮時化成泡沫的是罪惡的三叉戟,她騰起魚尾,伸臂向上,梭子一樣沖出海面,“嘩——”地打破了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冒出了頭。 她自由地天真地擺尾,游動,潮汐溫柔,陽光燦爛如許。 “她完成了真正的覺醒?” “我走九十九步,只要她邁這一步?!眣靜靜地說,“她邁出來,我接住她?!?/br> 走出實驗室大樓時,大批等候在樓下額記者像馬蜂一樣圍了上來:“安德烈斯先生,明日出庭,有什么想說的嗎?” “可以接受關于您妻子的采訪嗎?” “關于現實夢境2可以透露一下嗎?玩家很想知道您是否還會親自cao刀……” y避過了那些□□短炮,徑自走向汽車。打開車門時,他回頭對他們說:“據我所知,明天的庭審對外公開。諸位想知道的所有的答案,就留在庭審上說吧?!?/br> y驅車回到家里。 這天下午實驗室批了他的假,讓他好好休息,以面對明天的審判。警方已經通知了他,由于這個案件特殊的社會影響,明天的庭審將通過直播形式公開,四五家電視臺為競標播放權爭得頭破血流。 y簡單打掃了家里。掃地機器人的吸塵口出了點問題,他把它倒吊起來,拍出它內膽里卡住的灰塵。 清潔機器人“吱吱吱”地滾過來,看到這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時嚇得“咔”地立了起來,y回頭涼涼地瞟了它一眼。 清潔機器人遲疑了片刻,輕手輕腳地,“吱吱”地倒退出門。 蘇傾離開以后,屋里似乎很愛落灰,y用手指擦了一下柜子,指尖一層薄薄的粉塵,他吹了吹,用濕抹布擦拭著柜面。 半晌,他頓了頓,拿起桌上擺著的電子相冊。 畫面上是高中畢業時的少年,白襯衫、紺色領帶,衣裳穿得亂七八糟,揚起下巴,故意冷清清地看著鏡頭,眼里仿佛蘊著星芒。他的旁邊露出一縷發絲,發絲的主人卻在畫框之外。 他解鎖屏幕,縮放照片,把壓在邊框里的蘇傾放出來。 “安德烈斯太太,沈太太,躲在后面做什么?”客廳昏暗的立燈下,他低眉對著照片中的人歪起嘴角,“站到前面來?!?/br> 電子相冊被擺回立架上。少年旁邊緊挨著被他摟著肩膀的女孩,她正詫異地回頭去看他,辮子都甩虛了,一個抓拍的、生動可愛的側臉。 他們背后是青翠的夏日濃蔭,頭頂是晴空萬里的湛藍天際,芝麻大小的一群候鳥正在南渡,金光燦燦。 這天晚上,y三年來第一次夢見了蘇傾。 在夢里,她托著腮趴在桌子上看著他,表情似乎有些苦惱,那雙烏黑的瞳子像是干凈的曜石,她沒頭沒尾地同他說:“如果我還是想不明白,怎么辦?” “怎么辦?”他反問一句,思考了片刻,柔和地答道:“那我再等等?!?/br> 蘇傾看著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四月桃花。她的眼睛里也盛滿了細碎的笑意,像是閃爍著無數的鉆石碎片,她在那片屬于夏天的光暈里慢慢地變淡,最后消融在了陽光里。 y醒來時正五點半,窗外天色微明,枕頭、被子、整個房間,一切處在一種灰蒙蒙的混沌中,安靜,還有些清寒。 他坐起來,翻了一下新聞,關于早上他的庭審的通稿在五點鐘已經發遍了網絡。 他不太專注地快速掠過那些文字,隨后懶散地仰靠在了床頭,鬢角汗濕了,被空調吹得有些發涼。 他閉起眼睛,還沉浸在剛才的夢中。 隨后他拉開抽屜取了一盒煙,熟稔叼了一根,“咔”地摁亮了火機。 他抽了這三年來的第一支煙。 煙霧徐徐上升,一股久違的讓他疼痛的溫柔,疊合著煙霧一齊涌向肺部,又沿著無數毛細血管擴散開來,他皺了一下眉頭,不過馬上舒展開來。 “三年,五年,十年,等你想明白?!彼谶@個清晨完全的平靜放松,毫無怨懟,慢慢地、輕松地吐出一縷煙霧,“等你想明白,我們在一起?!?/br> 第126章 小重山(完) “請保持安靜!”書記員趕反復申明紀律。 那股窸窸窣窣的嘈雜終于停止了。送風口不住地吹著冷氣, 媒體區的記者捏著紙杯在對應區位站好, 小心擺好攝像機的角度。 安靜不過兩秒鐘,人群忽然發瘋似地沸騰起來, 閃光燈集中地閃爍不停。 年輕人在兩個警察的簇擁下,慢慢走向了被告席。大多數人只看見他的側臉, 他身材清癯, 衣裳干凈。 “請關閉閃光燈, 請勿擾亂庭審秩序!”書記員打斷了一個試圖直播的主持人, 親自下場將她的話筒掰到了一邊。 一般的公開庭審很少容忍媒體記者的參與, 但此次不同, 一切都顯得混亂而反常,法官在嘈雜聲中按緊耳麥, 里面傳來了發言人的最高指令。 “提問時請盡量避免專業術語,簡化審程序,我希望您將它當做一場答記者會,盡量滿足公眾的好奇心?!?/br> “……好的?!狈ü倜爸勾饝?。他抬起頭, 看向了黑洞洞的攝像機,無數舉起的手機,還有竊竊私語著的人群, 一切都意味著這不再是一場嚴肅的一錘定音的審判, 而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全民討論。 正因如此,每一個問題都有可能引起輿論之爭,他緊張地再度翻看材料,皺紋密布的額頭上滾落下一顆汗珠。 被告席上的青年看起來卻很輕松。 聽說他年少時叛逆, 可此時看來卻不像,他從容站在那里,頭發干燥整潔,紐扣整齊地扣著,襟前別著一枚金色的玫瑰胸針,垂著眼,妥帖的宛如一個前來赴約的紳士。 法庭紀律的宣讀埋沒在竊竊私語中,因為紀律問題,庭審遲了半個小時才開始。所有的錄像、案情記錄被傳送到法庭中間巨型白色方尖碑一樣的屏幕上。 威嚴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所有物證真實有效?!?/br> 各個方向的人都看到了播放的視頻,有的記者們甚至對于視頻上女孩的高仿真度嘖嘖稱奇。 “她可真漂亮?!?/br> “簡直像真人一樣?!?/br> 書記員維持紀律的聲音再度氣急敗壞地響起,有人注意到y也在靜靜看著監控錄像里的內容。 他看得很專注,眼里似乎蘊著一點淡淡的笑意,直到問詢打斷了他。 “被告人先前知道視頻里的ai是諾爾教授違禁實驗的成果嗎?” y說:“我知道?!?/br> “作為守法公民,知道后后為什么沒有選擇舉報,反而隱瞞她的身份?” “我恰好需要一個監護人。如果沒有監護人,我將會被領養,我很討厭寄人籬下?!眣平靜地陳述,“那個時候我九歲,一個人住在一棟大房子里,我很孤獨,希望有人陪陪我?!?/br> 這個叛逆天才和盤托出的坦誠,導致了四周一片靜默。 “可是——” y的律師是個漂亮的俄羅斯女性,金發碧眼,鏡頭充分給到了她,她的聲音也悅耳好聽:“一旦舉報,蘇傾面臨的只有被銷毀的命運。我的當事人y對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他知道諾爾教授制造蘇傾,本質上并不是為了利益,而是因為思念車禍死亡的養女。即使實驗失敗了,諾爾對這個機器人依然很好,每天都會花五六個小時陪她說話,把她教導成真正的女孩子。如果你們也做了父親,一定能理解一個孤獨的父親的心血,是不能被冷漠地毀滅的?!?/br>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人們十分驚訝,旁聽席逐漸升起切切察察的議論聲。法官有些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律師請不要提及與本案無關的話題?!?/br> 那位律師微笑著,配合地點了點頭。 他接著問y:“視頻里的機器人同你什么關系?” “那是我的妻子?!?/br> “是監護人,也是‘妻子’?”法官的語調聽起來有些澀然,帶著本能的質疑。 “是的,前期她照顧了我,”他遲疑了片刻,“可我長大之后,無時無刻不在被她吸引著?!?/br> “可她只是一個人工智能?!?/br> “是的?!?/br> “那么請注意措辭,她沒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你們的婚姻不能被法律承認?!?/br> y輕輕吸了一口氣,似乎想說些什么,最后又將那口氣慢慢吁了出來。窗外的光照著他發褐的眼睫和琉璃般的瞳孔,他轉過眼睛默然盯著法官,眼神里含著一點挑釁的笑意。 法官低著頭,對再度占了上風感到松了口氣,接著道:“你們將不會有孩子?!?/br> “我非常喜愛我的妻子,因此新生命對我來說不是必須的。即使是必須的,”他冷淡地一字字道,“他也不該是一道線,一個數字,一條法令?!?/br> 就像一滴水濺進油鍋里似的,議論聲轟然炸響。 面對聯合政府無休止的對生育的要求,怨言一定是有的。但人們背負著人類一體的責任,誰也不敢先說出口。 而眼前的被審判者挺直如青松,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的怨懟。 一個女記高高地舉起了手,法官不得不暫時停止庭審。 “安德烈斯先生,”她跳起來犀利地問,“請問你怎么能確定這種感情是愛情呢?也許您只是陶醉于機器人的絕對服從也說不定,您愛她哪一點?ai的哪一個部分不是由人類創造和美化出的?” “我無法確定它是不是愛情?!眣沉默了一會兒,諷刺地說,“不過,我的妻子從來不會絕對服從,如果她是的話……” “那就好了。他笑了笑,“她會聽我的話,待在我身后,她不會親手毀滅我們的家庭,猝不及防地給我一刀?!?/br> “她離開之后,我保存著她的身體,卻不再迷戀它。我沒有嘗試過再復制一枚芯片,我知道即使造出來同以前一模一樣的人,也不再是她?!?/br> 他譏誚地掃視過媒體區,“您說,我究竟愛她哪一點,美麗,還是智慧?” 或許是這片指甲蓋大小的芯片上蘊生的,小小的,孱弱的,甚至沒有形態的靈魂。像千姿百態的云,世上獨一無二,被風一吹就散了,如此短暫而珍貴。 一名青年學者始終無法茍同,他推了推眼睛:“多少細胞構成了心臟,人類大腦密布著多少神經?人是上天造物的精密儀器,機器的條件反射。怎么能與人類相提并論? “永遠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