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是嗎?” 蘇煜有些納悶地回想,在他心里,jiejie和美哪里沾得上邊。 蘇傾一路走得很快,最后干脆跑了起來,好像有人在趕著她,又好像是在發泄什么,下臺階到湖邊的時候,額頭上都冒了熱氣。 葉芩盯著她看了半天:“被鬼追了?” 蘇傾拿手背揩了一下額頭,坐下來,背對著他調整呼吸。 “蘇傾……”葉芩扭過身子來正對著她,湊過來審視她的臉,“你怎么了?” 誰知她“倏”地躲得極遠,像受了驚的麻雀拍翅而飛:“我出汗了……” “……”葉芩坐直了,停了半晌,才拍了拍身旁的石頭,語氣有點兇,“坐好?!?/br> 他隱約發現了,蘇傾對于“潔凈”這件事,好像異??粗?。 賈三盤腿坐在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蘇小姐這話說的,神仙才不出汗呢?!?/br> 葉芩冷淡的目光瞥過來,賈三的笑聲戛然而止,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蘇小姐今天不洗衣裳?” 葉芩的目光還在他臉上,賈三與他對視不過兩秒,迅速起立:“那小的這就去幫其他jiejie洗衣裳?!?/br> 蘇傾看著賈三跑開的背影,有些納罕:“他怎么好像有些怕你?!?/br> 葉芩看著她的臉,好像覺得她的話荒謬:“我可怕嗎?” 他的瞳色偏淺,像名貴的琉璃珠,眉尾是護珠的寶劍,鼻梁是削得陡峭的山峰。 這一點異族之相,實際上是上天的禮物。 只是他身上縈繞不去的蒼白和陰沉,磨掉了那股持利劍而行的自傲。像居于洞xue的雪妖,偶爾現于濃霧中,又在霧散時消失,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怒而拍山震雪,埋人吃人。 “你長得……”蘇傾仔細想了想,眼睛里忽然涌上了細碎的笑意,“像貓?!?/br> 她從前見過那種驕傲的貓,在屋脊上敏捷地行走,尾巴高翹,從不理人。 葉芩有些被她眸中莫名的情愫震住了,倒沒計較話里的內容:“……沒人這么說過?!?/br> 倒是有人說他像狼,光眼神就讓人}得慌。 他又問:“蘇傾,你剛才跑什么?” 蘇傾停了片刻,從他膝上把書撿起來,書頁恰好擋住了臉:“還念嗎?” 葉芩的目光好像穿過書頁而來:“你弟弟欺負你?” 蘇傾的臉慢慢地從書里抬起來,露出一雙黝黑的眸:“你怎么知道我有弟弟?” 他的眸光一滯,馬上用手背按住了額頭:“……趕快念吧?!?/br> 蘇傾笑著翻書,很輕地說:“我剛才去楊記首飾鋪給我媽挑鐲子,沒挑到合適的,耽誤了一會,害怕見你遲了,所以跑?!?/br> 葉芩的半張臉埋在手掌下,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不知聽沒聽進去。 晚春的太陽更活躍,陽光被石壁削去一半,剛好落在這塊空地之外。蘇傾坐得稍遠,東移的太陽先曬到了她,她的頭發上映出一圈金黃的光澤。 落在紙上的陽光晃眼,好像給那些字鑲上了絨絨的金邊,她拿手遮了一下,不管用,只得稍微朝里轉了個向。 過了一會兒,金燦燦的陽光又侵吞了她的領地。 葉芩看著她郁結小心地挪來挪去,故意不作聲。 蘇傾終于放下書:“五少爺,我們能不能換一下?” 葉芩兩手撐著石塊,懶懶散散地瞇著眼睛:“你叫誰?” “……葉芩?!碧K傾的臉有些泛紅,她站起來,看著他缺乏血色的面孔,委婉地補充,“現在的太陽很好?!?/br> 葉芩抬頭看著她,眼睛里還殘留著的捉弄的笑意:“我不喜歡太陽?!?/br> 蘇傾有些茫然。她從來不會強求別人,尤其是強迫他。 她往旁邊挪了半步,背光的發絲在空中飄,連脖子上細小的絨毛都帶著融成星點的光。她把書捧起來:“那我幫你擋擋?!?/br> “……” 她和書的影子就這樣投過來。 蘇傾專注地念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好像有小蟲爬過她的衣裳,的觸動,她移開書低頭一看,看到少年頭上的旋和蓬松的發絲。 他雙手撐著石頭,將臉伸過來,臉幾乎貼著她的小腹,好像在嗅什么,鼻尖不小心撩動了她的衣服。 瞬間,一股熱血直沖天靈蓋,她的手一抖,書沒拿住,直直掉下來。 葉芩像是頭頂長眼睛,反手“啪”地將滾落的書接住,移開了臉。 蘇傾背過身去,飛快地把衣襟拉起來自己聞了聞,耳根紅得很明顯。 聞了半天,沒發覺什么異味,她遲疑地扭過頭,發覺葉芩正盯著她笑,笑得很惡劣。 “慌什么,再跑十圈也比別人香?!?/br> 靠近晌午,蘇傾鄰居家的妯娌倆——翠蘭和她嫂嫂提著籃子下河洗菜,發現早上來洗衣服的女人們竟然還沒走,在聽一個口沫橫飛的少年說話,故而洗得很慢。 水面上漂浮的油漬在陽光下泛著混亂的七彩,翠蘭抱怨:“你看這臟水都漂下來了,怎么洗呀?!?/br> 她嫂嫂手里的兩根辣椒扔回框里:“這半天還沒洗完,不知道磨什么洋工?!?/br> 兩個人面面相覷:“咱們走遠一點,到她們上邊洗去?!?/br> 水自遠處奔流而來,望不到源頭,一直往西走,就總能找到上游。 兩人相攜起身,翠蘭拍拍她嫂嫂:“快看,湖那邊是不是蘇太太家那丫頭?” 翠蘭嫂嫂伸脖子看了半天,只能看見兩個人影時而交疊,時而分開。 “看錯了吧?!?/br> “不可能!”翠蘭的聲音很尖,“她就那兩件衣服輪換著穿了兩年,看衣服也能看得出來?!?/br> “噢,那丫頭老喜歡往那僻靜的地方跑,獨得很?!?/br> 翠蘭“嗤”地笑出聲:“人家去年把腌好的咸菜往咱家送的時候,你還夸她賢惠?!?/br> 翠蘭嫂嫂有點尷尬:“是嗎?!?/br> 兩人站定看著,那重疊的兩道人影又分開的時候,坐著的那個人似乎覺察什么,忽地扭了頭。 隔了那么遠,連五官也看不清晰,卻好像能感覺到有一道不善的目光射過來,就像誰放了一支冷箭。 翠蘭在同時驚叫起來:“嫂子你看,是個男人吧?!?/br> “我看是?!贝涮m嫂子眼里的光嫌惡,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興奮,“原來年紀到了,仙女也思春?!?/br> 此時新思想已經流行開來,但尚未蔓延至鄉村的毛細血管。前朝舊俗未除盡,民間的風氣依然封建得很,除卻大喜大喪大節慶,舊家庭里陌生的少年少女之間,連對視一眼都是不規矩。 “看不出來,她媽面前頭也不敢抬,倒是跟小透卵混在一起,不害臊?!?/br> “瞎說什么呢!”斜刺里一道聲音嚷嚷,“你才小透卵,你們全家小透卵?!?/br> 回頭一看,是剛才蹲在石頭上給幾個洗衣婦人講故事的少年,叉著腰怒發沖冠地站在前面,“那是我家少爺?!?/br> 翠蘭和嫂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你家是誰家呀?!?/br> “我家?我家是葉家呀?!辟Z三的下巴尖揚起來,故意把“葉”字拖得長長。 “呦?!贝涮m嫂子低低地念阿彌陀佛,“攀上高枝兒了?!?/br> 翠蘭拿胳膊肘撞她兩下,笑嘻嘻道:“我們瞎說的,這就走了?!?/br> 兩個拉拉扯扯地往上游走,翠蘭心事重重的,忽然把籃子往嫂子懷里一甩:“不行,我得找蘇太太一趟?!?/br> 翠蘭嫂子一把拉住她:“她女兒欠管教,關我們什么事,別多管閑事?!?/br> 翠蘭說:“你看蘇太太那樣子,她哪是在管教女兒?!?/br> “人肯定喜歡親的,老二又是男孩……” 翠蘭打斷:“你知道什么!她就是在調/教媳婦?!?/br> “……”翠蘭嫂子瞪著眼默了好長時間,才小聲地說,“不會吧?!?/br> “怎么不會,又不是親的?!贝涮m麻利地折一根蘆葦葉子擦手,“女兒總是要嫁,將來還得陪嫁妝;外來的媳婦不知根不知底,哪有自小養在身邊的用著舒服?!?/br> 她說著,垂著眼低低哼了一聲,聲音很輕:“我就是童養媳,我知道?!?/br> 翠蘭嫂子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沉默了好一會,又問:“既然這樣,你為啥還要去找蘇太太?” 翠蘭說:“葉家大門大戶的,能看上咱們鄉下姑娘?頂多也就跟她玩玩。到時候萬一出什么事,就蘇傾的名聲,誰敢要她。蘇太太最好面子,別人不娶她也不敢要?!?/br> 翠蘭嫂子糊涂了:“那……” 翠蘭抬起頭,微微笑著說:“咱們要?!?/br> “???” “柱兒大了,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咱不撿貴的,只撿好的。我早就看上那丫頭了?!?/br> “蘇太太肯嗎?” “不肯,不肯咱們就讓她肯。讓她過來親眼看看,蘇傾要是不趕緊嫁,名聲都要壞了。她的兒子才多大,毛還沒齊全,哪點比得上我們柱兒?!?/br> 翠蘭嫂子被說得服服帖帖,菜也不洗了,兩人挎著籃子,從石階上岸,過了橋,急匆匆往蘇傾家里去。 不知道該不該夸翠蘭神機妙算,蘇太太真的火急火燎趕地來了。 翠蘭說:“我看見那個男的撩開她衣服親她,她也沒躲?!?/br> 嫂子點頭:“我作證,看得真真的,你過去瞧瞧就知道?!?/br> 蘇太太聽到這消息時手一抖,差點把她最真愛的那只白瓷茶杯給碎了。 她根本沒法把蘇傾和輕浮、yin/蕩、不自重等詞語聯系在一起,可是她又控制不住地想,她最近總是心不在焉地想外跑,已經打扮得這樣暗淡了,可是那張青春的臉,還是像泥土里開出的花一樣,控制不住地要綻放。 逃難的時候她見過白蓮教搶親,遇上河邊洗衣服的姑娘,抓著腰就提在馬上,一騎絕塵而去,那姑娘怎么哭喊,也回不來了。 葉家沒有那么囂張,但也好不到哪去。她突然想起她久違的規矩森嚴的夫家,永遠斜著眼看她的婆婆,坐著雕龍刻鳳的梨花木主位上,就好像是她供起的菩薩,她想有錢的大戶人家,總是又霸道又壞的。 她又想起蘇煜,想起他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團兒,養不熟的蘇傾從這幅畫面里刨去了,這世界上好像誰都在欺負他們母子倆。 葉芩蒼白的手指忽然捏住了書脊,捏得很用力,書脊的縫線都顯露出來,就好像給一切聲音畫上個休止符。 四周猛地寂靜片刻,只剩他的聲音:“今天先到這兒?!?/br> 蘇傾奇怪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表情如常。她有些緊張起來:“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