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那時候還沒有蘇煜,蘇太太把她抱在懷里,槍火穿過馬車篷子的時候,蘇太太彎下腰緊緊護住她。 而蘇鴻彎下腰抱著蘇太太,子彈嗖嗖地貼著他們的背飛過,在對面留下一排密集的彈孔。 車子還在向前狂奔,蘇太太順手撩了撩她的頭發,她的小臉就緊緊貼著女人柔軟溫熱的胸膛。蘇太太沒生過孩子,但她懷里有**。 蘇太太說:“要是死了,咱們一家三口也算死在一塊了?!?/br> 蘇鴻說:“要是有路過的好心人,給咱們埋在一塊就好了,我舍不得離開你們?!?/br> 蘇太太的眼淚一顆顆砸在她臉上:“到時候再也不用亂跑,媽天天給你做好吃的,給你挑最漂亮的衣服?!?/br> 筆尖蘸飽了墨,在宣紙上規矩地舞蹈。書房的一盞小燈又亮到了深夜。 蘇傾很輕地點了一遍荷包里的銅板,剛點完,燈“噗”地滅了,留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許多珍貴的東西,就像燈油,用的時候總想著還有許多,其實早已耗到了盡頭。 蘇傾敲兩下窗戶,接過女人遞出的一盆滿滿當當的衣服,將盆放在地上,把上面的銅錢拿紙包起來遞了回去。 “宋姐,這次不要錢,能不能把端午剩下的香包送我一個?” 女人顯得很驚奇:“那香包是我自己做的,值不了幾個錢?!?/br> 蘇傾說:“我就要那個?!?/br> 女人連忙回去翻找,手上拿了兩個彩色的小香包來:“這兩個都送給你吧,這個紅的是白芷和丁香,黃色的小茴香的,睡不著掛床頭?!?/br> 蘇傾把香包系在腰上,用衣服遮了,兩人互相道了謝。 賈三站在石頭上翹首以盼,見到她來,臉上的焦灼才變成興奮的笑:“蘇小姐來啦?” 不用提醒,他熟練地接過蘇傾的盆,見到堆成小山的衣服,從里面吃驚地撿出一件小孩穿的小褂:“……一家老小真齊全啊?!?/br> 他跳下石頭,憂心忡忡:“您怎么天天洗這么多衣服,不是在家給人虐待了吧?” 相處得久,賈三就不怕她了,說話的架勢也像是相熟的朋友。 葉芩的目光也落在她臉上,是蟄伏著某種力量的安靜,定定的,不像賈三的眼神那么跳脫。 蘇傾小心地提著褲腳坐在了他身邊:“我就是幫個忙?!?/br> 葉芩看了她兩眼,沒作聲,漠然擺擺手讓賈三離遠點,后者非常乖覺地跑去了上游。 這次他膝頭放著一本新的書,書上還別著一支寶藍色外殼的鋼筆,看上去像某種奢華的玩物。 蘇傾盯著他觀察,不料他忽然回頭,兩個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你看什么?”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盯著她的眼睛,帶著漠然的審視,似乎硬要將她看穿。 但只維持了一瞬間,他眼中馬上閃過幾絲錯愕。 因為蘇傾的臉紅了,不是那種含羞帶怯的紅,她無措又鎮靜,還強迫自己看過來,那雙眼睛溫熱惑人而不自知。 他有種非?;闹嚨腻e覺,好像只因為是他在看她—— 不可能。 他的瞳孔縮了一下。 他這樣的人,不可能。 “我看看你的臉色有沒有好一點?!碧K傾柔和地應答,她已經非常習慣他的喜怒無常。 葉芩突然有點恨她的平靜。 “還要我幫你念書嗎?”她側過頭問。 “……嗯?!比~芩將鋼筆拿起來,冷眼看著她把書取走。 這回不是小畫書,是某個大學教授的文集,淺顯介紹了將國內的新風潮,還提到了蘇煜說過的天文地理和數學體系,語言風趣。 蘇傾念著念著,自己看入了迷。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忽然她感覺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她驚而低頭,發現身旁的少年闔著眼睛睡著了,風吹亂他額前的頭發,他的額頭輕輕抵在她肩膀上。 她猶豫了片刻,手托起他的臉,靠在自己肩上。 葉芩非常安靜,像只警醒的貓,只有一點淡淡的呼吸。 蘇傾突然想到,哪怕是上一輩子,他們都沒有這樣親近過。 不過這種激動,馬上便被另一股**沖淡。 她雙手捧著書放在腿上,人不翻頁,風自替她翻頁。 怎么辦,好想往后看看。 她猶豫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繼續翻下去,一目十行、如饑似渴地啃完了這本書。 葉芩清醒的時候尚有些迷糊,他從不知道自己在外面也能這么放心地入眠。 他聽見瀑布水聲間隙中有書頁翻動的聲音,然后他發覺自己的額頭貼著蘇傾的脖子,被她柔和溫暖的氣息包圍。 她的一點碎發,不住地被風撩在他臉上。 “……”他想馬上抽身,可是蘇傾正看得高興,像一只膽小的鳥,好不容易落在枝頭。 蘇傾飛快地翻到最后一頁,就像小孩子喝掉最后一口湯,無意識地吐了口氣。 耳畔的聲音響起,惹得她耳廓都顫抖:“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嚇得肩膀一抖,葉芩借此機會,飛快地坐直了身子。 蘇傾總算想到什么:“這個給你?!彼龔难险履莾蓚€香包,遞給他。 葉芩拿指頭繞著香包上的流蘇,半晌沒有說話,剛才她身上那股香草的味道就來源于此。 蘇傾學著宋姐樸實的語氣:“睡不著掛床頭?!?/br> 葉芩瞥了她兩眼,把書從她手里抽出來,飛快翻開扉頁:“我不白拿人東西,這本書送給你?!?/br> 他單手卸下筆蓋,蘇傾目不轉睛地看那支鋼筆,寶藍色的筆殼下面,是銅黃色的金屬筆頭。它從材質、顏色和構造,都像是一把劍,閃動著低調而華貴的光澤。 在她眼里,毛筆是八卦太極,鋼筆是冷刃刀兵。 沈軼總是喜歡玩劍,葉芩身上也有這樣冰涼的金屬氣息,是冷鐵和血的混合。蘇傾第一次看他拿那支漂亮的鋼筆寫字,果然寫出來的字也如鐵畫銀鉤,他垂著眼,不容拒絕地寫上“蘇傾”。 筆蓋扣上時一聲脆響。他歪著頭對著那兩個字看了看,眼里好像不經意帶著輕佻的笑意。 月末,蘇傾的一個荷包已經裝滿了,她將它藏在被褥下面,連夜縫了一個新的荷包,掛在自己腰上。 她每天掏出圓環擦拭一遍,它再也沒有變化過。 她在夜里鋪好紙,熟稔地抄寫完蘇煜和他同學的課文以后,還能安靜地看一會兒葉芩送給她的書,扉頁上她的名字帶著另一個人的味道,折筆都有錚然斷劍之聲。 她有時會浪費一張蘇煜的紙,興致勃勃地模仿葉芩的筆觸寫自己的名字,寫滿后再燒掉。 半夜葉芩頭痛醒來,有時會看到床帳上懸掛的兩個色彩鮮艷的香包。 在五少爺陰沉缺乏生氣的房間里,寂靜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深夜中,那兩個小小的香包靜靜地掛著,就好像給孩子辟邪的虎頭鞋,玉貔貅,以及他永遠不會擁有的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 他閉上眼睛,冷汗打濕的頭發貼在額頭,幻想房間里還有另一個女孩的樣子,好像還是在那天,他靠在蘇傾肩膀上,看著她的漂亮的手指小心地翻過書頁,聞著她的身上淺淺淡淡的香氣。 第8章 雀登枝(五) 蘇太太的生辰即將到來,蘇傾從荷包里倒出一半,去了鎮子口的商鋪。 古鎮的店鋪承襲舊制,鱗次櫛比的小房間,最吃香的還是竹筐竹篾、陶罐陶碗、絲綢布料一類的生活用品。 綢布店的店家站在門口打算盤,聽見一個柔軟的聲音:“請問盤一家店要多少錢?” 老板抬頭一看是個女孩,心里笑她年少無知:“幾百大洋哩,你盤不起,也盤不到。咱這都是吃飯生意,誰把飯碗往外盤?” 蘇傾好像沒聽見這語氣中的調侃,道了謝,退后兩步打量著店鋪老舊的門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轉頭,楊記首飾鋪的二層小樓鶴立雞群。 f鎮人窮,首飾鋪生意冷清。但是由于財大氣粗的葉家太太小姐時常光顧,它便吃喝不愁地經營了下去,外頭人提起f鎮的楊記首飾鋪,都戲謔地說它是“葉記首飾鋪”。 首飾鋪一層是修好的玻璃展柜,沒有伙計,沒人進來,手鐲、項鏈孤零零地擺著,像高山上的雪蓮花。 蘇傾從成排的銀手鐲中默選了一只,忽然聽到背后傳來由遠及近的熟悉的聲音: “你請我參加晚會,我都沒什么可還你。你在這里挑點什么吧,我買給你?!?/br> 女孩咯咯地笑:“蘇煜,你真客氣?!?/br> 蘇傾一回頭,弟弟露出了她從沒見過的成熟的討好的表情,原來他也是可以笑得這么燦爛的。 三小姐齊耳短發,一雙黑眼睛,時興的改良旗袍露出纖細的手臂和小腿,露齒而笑,毫不在意笑聲引人注目。 蘇傾側過身子往外走,正撞上蘇煜回頭,他的笑容陡然僵?。骸澳恪?/br> 蘇傾柔和地看他一眼:“阿煜?!?/br> 他突然想起來母親生辰的事,閉了嘴。 三小姐好奇地打量這個梳辮子的女孩,清清亮亮地問:“蘇煜,介紹一下?” 蘇煜看了蘇傾一眼,磨磨蹭蹭地開口:“噢,這是我一個遠方親戚,在我家暫住的?!?/br> 蘇傾身上還是去年做的松垮垮的長褲,顏色艷俗,洗了太多次,有些發白,襪子就像所有鄉村姑娘一樣,纏得像木乃伊。 他一直告訴三小姐自己家里也是頂摩登的,誰知道蘇傾會這么狼狽地驟然出現在眼前。 “你好?!比〗闵焓?。 “你好?!碧K傾知道這種招呼方式,極輕握了一下三小姐的指尖。 三小姐眼中閃過驚喜的神色,蘇煜卻沖蘇傾使眼色。 “失陪了,你們慢慢逛?!碧K傾微笑同他們告別,回頭囑咐:“阿煜,挑好以后盡快回去上學……” “用不著你管!”蘇煜忽然惱了。 蘇傾閉了嘴,沖三小姐歉意地笑了一下,她快步地走出楊記首飾鋪,轉瞬消失在街上。 “再見?!比〗銚]舞的手慢慢放下來,“她多大了?” 蘇煜已經彎腰在看玻璃柜了:“有十六歲了吧,怎么了?” 三小姐的黑眼珠里滿懷憧憬,不自覺地微笑:“她很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