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11
(十一) 未待周亭回答,周嘉平又問:“你身上這是哪撿來的破布?” 周亭身上的破布是老保長的舊衣服,白上衣洗得發黃,藍褲子洗得發灰,因周亭這些日子瘦過了頭,肩線位置掉下來半截,紐扣少了好幾個,露出曬成麥色的小半邊胸膛,剛洗完澡,水珠都還掛著,在崎嶇如山脈的鎖骨肋骨間瞎淌,褲子也大了,勉強用繩子系著,仍是要掉不掉地垮在胯骨上,看得周嘉平心里很不舒服,想戳著他腦殼臭罵他一頓。 周亭剛要說話,周嘉平一抬手制止了,抬腳便徑直往柴房里走:“進來說。你們去外面候著?!?/br> 后半句是對勤務兵們說的,他們齊刷刷應了聲是,半拖半攬地拉著老保長往外小跑,周嘉平還沒走到周亭面前,他們就呼啦啦一下子散得干干凈凈,整個后院只剩周家兄弟二人。 黑得跟煤堆里刨出來似的,拿鋼絲球來涮涮準能刨下三斤黑泥!周嘉平走到他面前,周亭下意識讓開了,周嘉平也不跟他客氣,自顧自開門,進門,比回自己家還自在,大大咧咧在窗前書桌邊的木椅上坐下,指指房里除了椅子外另一個可坐人的位置——床鋪,道:“進來坐啊,你在那站著干什么?” 周亭三步一挪,五步一蹭地跟進來,然后把門帶上,周嘉平朝門鎖處斜了一眼,他立刻會意——每次他忘記鎖門,周嘉平都會露出這表情。周亭趕緊把門鎖上,心里直犯嘀咕:周嘉平這態度也忒自然,就好像啥事也沒發生一眼,可明明什么事都發生了,還揍他,還叫他滾,別再回來來著……怎么現在又跟沒事人一眼跑來村里找他,周亭分析詩詞歌賦國家政事地方法規時那么好用一腦子,現在卻銹住了,完全拿不準他哥想做什么……唉,總歸是他哥,還能怎么樣呢?最次也就是來看他笑話唄。 周亭往床上一坐,雙腿并攏,腰板筆直,一對比正坐在木椅上玩鋼筆的周嘉平,就像個等老師訓話的小孩兒一樣。 “我入黨了?!敝芗纹秸f,“幾個省長都換成了他們的人,但兵權還在我手上,軍區里我的人他們都沒動,只是改了個名頭,往后不能叫三省總司令了……得叫第幾戰區司令長官——具體第幾戰區我還沒記住。比以前不方便些,但也還成?!?/br> 周亭啊了一聲,有點為周嘉平高興,這比他估計的結果好得多,換幾個省長而已,只要兵權還在周嘉平手中,那就還是周嘉平說了算,更何況入黨一事絕對利大于弊,這次國民黨開會就是為了要聯合各黨,為以后鏟除軍閥統一中國做準備,北邊那幫家伙看著威武,實則鬧得民不聊生,遲早要完蛋,還好他哥……周亭一下子想得出了神,不自覺地臉上露出了點笑。 周嘉平知道他在笑什么,表情也跟著輕松了幾分,又說:“那邊發來了不少文件,我昨晚看了半宿都沒看完?!?/br> 他看看表,道:“現在還早,收拾下東西等會兒出發,下午就能到軍區。你跟我一起看,過兩天交份分析報告給我?!?/br> 周亭一愣,萬萬沒想到周嘉平不僅決口不提那事,還理所當然地要把他召回去,就好像他只是來這度個假,體驗下生活,現在假期結束了,所以他得回去上班了……不是,不對啊,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周嘉平可不管他在想什么,饒有興趣地把抽屜一拉:“我看看你這里都有啥——喲,除了草紙,啥也沒有??!” 可不嘛,周亭這一個多月就在村里待著,連鎮上都沒去過,抽屜里就一支鋼筆一沓草紙,要再有別的,那準是老保長放里頭忘了取出來的破爛物件。 “我看你這也沒什么可收拾的,”周嘉平四處一打量,真叫一個家徒四壁,墻上還有幾個破洞,干脆站起身來,“走吧?!?/br> 周亭終于反應過來了,他搖搖頭,道:“我不走?!?/br> 周嘉平沒料到這小子居然會說他不走,小混蛋做出那種事來,他就只是揍了他一拳兇了他兩句,完了小混蛋還倔得跟頭牛似的不肯低頭回家,行,他是大哥,大哥要有大哥的樣子,所以他咽下氣,若無其事地來找周亭,給周亭臺階下,結果周亭還在這發賴說不走?到底知不知好歹! 周嘉平臉色一沉,壓了壓火,問道:“為什么不走?” 因為我不配。周亭默默地想。不管周嘉平究竟把小安放在心里什么位置,至少周嘉平從未負她,而且周嘉平一直一直對他那么好,可他呢……他說著要幫她,實則卻和她發生那樣的關系,背叛哥哥侮辱嫂嫂,他若真喜歡她,就該好好拒絕她才是……周亭這人就是這樣,凡事從不怪別人,只看自己錯處。 周亭眼眶有點熱,他原以為周嘉平再也不想看見他了,結果才過這么些日子就來接他回去,怕他尷尬還尋個什么要他去看文件的借口——真的是,他哥哪會需要他幫忙看文件???他沒回國前周嘉平一直是獨自打拼,短短五年就拿下三省穩坐總司令的位置,這手段謀略,哪里是他能比的?而且他不在的這段日子里,他哥不是照樣風聲水起,和國民黨談下那樣有利的合同嗎?怎么會入黨后反而連幾份文件都看不完呢……明擺著要周亭不能拒絕,跟他回去罷了。周嘉平也太好,太好了……可是明明,他不回去,對所有人都更好。 周亭怕周嘉平看出來,低著頭望地板,頭發沒剪有沒剪的好處,半長不短地一垂下來擋去半張臉,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深吸一口氣,把鼻音咽回去:“反正我不回去?!?/br> 周嘉平臉色更差,看他低著頭的鬼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步踏到周亭面前,扳著他下巴要他抬頭,聲音冷得像冬天里的鐵:“為什么?” 周亭一驚,立刻伸手去推他,周嘉平的手跟老虎鉗似的,哪里是周亭能推得開的,這不推還好,一推周嘉平怒氣更盛——好你個周亭,在這破地方待倆月膽子還肥了不少,要你抬頭說話居然敢動手推我! 周嘉平一生氣就控制不住力度,手臂肌rou一鼓,捏得周亭下巴咯啦作響,臉都變了形,冷聲道:“周亭,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是,你的確是。周亭心里這樣想,但肯定不能這樣說,只悶著嗓子不吭氣,拼命去掰周嘉平的手,想要他趕緊放開自己。 兩個旋兒的人的確倔。周嘉平恨得牙癢癢,養過小孩的都知道,當爹媽的最恨的不是小孩做錯事,也不是做錯事不承認,而是你都想著把這事給過了算了,結果他還擺著個死人臉跟你在那犟,憋著氣不說話,真是氣死個人!看了就想把這完蛋玩意兒揍死得了! 周嘉平現在就是這樣的心理活動,氣得肺都是燙的,心道不揍他一頓看來他是不會老實,反手就把周亭給撂翻在床上,出手如閃電,抓著褲邊用力一扯,硬生生把灰藍色破褲子連著內褲給拽到腿窩以下,露出倆白生生的屁股蛋來,周亭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只聽得“啪”一聲脆響,屁股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 周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剛要回頭確認到底發生了什么,就感覺床邊一沉,然后脖子處衣服一緊,被周嘉平提著衣領硬生生跟拎小雞似的拎起來往大腿上一摁,又是啪啪啪幾巴掌下來,痛得周亭這才反應過來——cao,他都二十歲了,還給他哥摁著打屁股! 周嘉平要是聽見周亭的心理活動肯定要笑場,周亭從來沒說過半個臟字,這在心里第一次罵臟話,居然是這么個場景??伤牪灰?,所以他還是滿腔怒火。周亭反應過來后開始掙扎,這真是螞蟻撼大樹,周亭本來就是個根本沒鍛煉過的學生,一個多月下來還被餓瘦這么多,想從十五歲碼頭扛大包十八歲從軍現在也日日不忘鍛煉的周嘉平手下逃開,比開玩笑還開玩笑!總之,周亭這手臂一通亂揮腰一通扭腿一通亂擺沒讓他自己脫離困境,還把周嘉平給氣笑了,手一伸夠過剛剛周亭擦身子用的毛巾,鉗住周亭手腕,三兩下給他捆過頭頂,對著他屁股又是一巴掌:“動什么動?” “放開我!”周亭喊道,扭著頭去瞪周嘉平,扭得自己屁股高高撅起,白里透著紅,和黑瘦的腰形成鮮明對比——周亭這段日子天天在田里山上待著,曬得臉胳膊腿都黑如挖煤工,可屁股又不見光,還是白嫩嫩的原本膚色。至于透的紅,那自然是被周嘉平打出來的,幾個巴掌印重重疊疊,花一樣開著。 周亭在那一個勁地又喊又扭,周嘉平根本不理他,一手按著他的背不讓動彈,另一只手起起落落,啪啪啪地打個沒完,他手上全是繭子,剛開始還覺不出來有啥,隨著揍的次數多了,周亭屁股腫起來了,皮膚也變得敏感了,就連他手掌落下再抬起時的細微摩擦都能分辯出來,跟鐵砂紙似的,周亭覺得自己皮都要被蹭破了,身上痛,心里氣:雖說小時候周亭也沒少像這樣挨周嘉平的揍,但他現在都二十歲了!怎么還這樣脫他褲子打他屁股!這人有什么毛??? 周亭扭累了,喊渴了,像死魚一樣趴在周嘉平膝,上一動不動,閉著眼睛咬著牙,等著周嘉平處刑結束——媽的,周嘉平怕不是個機器人變的,都這么一陣子了,怎么還沒完沒了地打他,手上頻率都不帶改變的。 這短短十幾分鐘,周亭心里冒出的臟字兒比過去的二十年加在一起還多,一個個排著隊在他眼前扭啊扭舞啊舞,一筆一劃,橫七豎八,最后拼成一個大字:cao! 就在這個cao字的最后一筆寫完時,周嘉平終于停手了,冷著聲音問道:“回不回去?” 周亭憋了一肚子火,一聽周嘉平問這個問題,立刻扯著嗓子大喊:“不回!” 周嘉平才消的氣頓時又起來了,心說完蛋玩意兒還敢說不回,真當老子治不了你?對著周亭已經紅紅腫腫的屁股噼里啪啦又是一頓猛抽,力道比前面那會兒重得多,反作用力讓周嘉平自己的手都發麻發痛。周嘉平邊抽邊吼他:“回不回?回不回?” “不回!不回!”周亭也吼回去,兄弟倆聲音一個大過一個,破柴房給震得顫栗不已,房梁上嘩啦啦直垮灰,其實一直到剛剛,周嘉平都有意收著火呢,要不哪有人揍人還選揍屁股的?還不是因為屁股rou多,不會打傷周亭——至于周亭的精神會不會受到傷害,周嘉平一時還考慮不了那么遠。 現在周嘉平是真氣炸了,手揚老高,啪一巴掌下去響徹云霄,對著周亭怒吼道:“為什么不回?你發什么瘋?” 周亭屁股本來就腫了,這一下更是浮出一塊碩大巴掌印,紅得滴血,酥麻,guntang,劇痛,三種感覺一下子涌上來,周嘉平聲音又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響,炸得周亭徹底繃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要我回去干嗎?我不回去對誰都好!你又不需要我!而且我,我……” 聲音越來越小,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啥來,聽起來傷心極了。 周嘉平愣住,心里嘆一聲傻子,真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