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12
(十二) 周亭喊完就咬緊牙把聲響都給吞了下去,心里打定主意再不說話了,只把這陣子挨過去就好,沒想到周嘉平扳著他肩膀把他在膝頭上翻了個個兒,手在他背后一撐,讓周亭坐了起來,周亭屁股擦著粗糙軍服蹭了一大圈,疼得他眉毛一跳,顧不上喊疼,忙不迭垂眼看自己褲頭——還好,后頭雖說被周嘉平扯下來了,正面大概是給他趴著的姿勢壓著了,只是落到恥骨左右的位置,不至于下半身完全裸露,不然他真是…… “阿亭?!敝芗纹揭宦晢敬驍嗔怂茴}的思緒。周亭坐在周嘉平大腿上,比周嘉平高出大半個頭來,周嘉平看他還得抬頭,這一抬頭,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黑眼珠上,照得像兩顆貓眼石,黑得通透,黑得明凈,望得周亭心神搖晃,眨眨眼再看,竟發現周嘉平眼尾已出現了幾道細紋。 周亭動了動嘴唇,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訥訥地和周嘉平對視,卻覺得臉上一暖,周嘉平伸手覆上他臉頰,又聽他說道:“我十八歲入伍,二十八歲便當上三省總司令?!?/br> “非我自夸,放眼全國上下,在我這個年紀取得如此成就的人,不超過十人?!敝芗纹秸f。 說不超過十人簡直是周嘉平過分謙虛,周亭回國已有大半年,不知道跟著周嘉平去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會議飯局,見過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也見過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人,可像周嘉平這般既年輕又身居要位的,他是一個也沒見著。 “是,沒有你我也能坐上這個位置,”周嘉平的手慢慢一動,搭在周亭后頸上,“你給我提的建議,我都能想到,你處理的文件,我自己也可以處理?!?/br> “但這需要很多時間,而且我會很累,”周嘉平望著周亭,“阿亭,我一個人,我很累?!?/br> “我再怎么能,也是一個十五歲就輟學的文盲——”周嘉平抬手止住周亭張口要說的話,“自己讀的書不算。我沒受過系統的教育。但你不同。阿亭,我走到現在,有運氣的成分.但我不可能一直運氣好。我需要你?!?/br> 周亭怔怔的,周嘉平知他已被自己說服大半,又捏了捏他后頸:“這還不是我需要你的真正原因?!?/br> “我需要你,因為你是周亭,我是周嘉平。你是我弟弟?!敝芗纹秸f,“你怎么會覺得我不需要你?” “阿亭,回家?!?/br> 周亭沉默片刻,從嗓子眼里擠出個嗯來,周嘉平心里一松,往周亭半干不干的頭發上狠狠胡嚕一把,道:“好了,快從我身上起來——往我腿上坐這么久,真當自己還是小孩子吶?沉死我了!” 周亭這傻孩子就這樣,一沉下去思考什么事,便立馬把周遭環境給全忘了,這不,給周嘉平一通迷魂藥灌的,早八百年前就忘了自己還光著屁股坐在他哥大腿上了,被周嘉平這么一說,臊得滿臉通紅,忙不迭伸手去提褲子想站起來,又忘了自己手給皮帶綁著,還沒摸到褲子邊呢,人先失了平衡,又一屁股坐倒在周嘉平腿上,受傷的屁股一磨蹭,疼得他兩眼直冒金星。 周嘉平想笑,又怕惹惱了周亭,伸拳到唇邊假咳一聲,勉強把笑意壓下去,手繞到周亭身后,三兩下擺弄扯下皮帶,毫無愧疚之意地向他道歉:“不好意思啊,忘記給你松開了?!?/br> 周亭在心中默默地罵了個cao字,手一獲得自由便迫不及待把褲子提起來,粗糙布料蹭得他屁股又是一陣疼痛,媽的,周嘉平手也太黑了! 周嘉平一眼就看出周亭在心里罵他,面上卻裝作無事發生,站起身來在屋子里晃悠兩圈,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盒煙來,從里頭取出一根,夾在指間沖門外一指:“我去外面等你,你收拾好趕緊出來?!?/br> 周亭說好,聽木門嘎吱一聲關上了,腿一軟,又在床上坐下了。 所以,他這就要跟周嘉平回去了?那他之前的堅持都是為了什么?還有意義嗎?周亭發熱的腦子慢慢冷靜下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粗黑的皮緊貼著骨節,指甲修得貼rou,依然嵌了星星點點的黑泥,沒辦法,干農活就是這樣的……他抬起手,對著光轉了一圈,掌心對著自己,指腹和虎口處都磨出了發白的厚繭,手腕上還有幾道新鮮的劃痕,那是他今早上山時被野草和荊棘劃傷的痕跡。 這竟然是他的手。他的手竟不知不覺變成了這樣。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周亭當真不曾干過半點重活,不是周亭怕苦怕累,他也想過幫周嘉平分擔一些,周嘉平剛參軍那陣子,還沒拿到月餉,周亭想著去城里找活干,他那時剛剛抽條,往地上一站像根筷子,在城里走了一天也沒人愿意要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剛好在家門口遇上連軍裝都沒來得及換的周嘉平,肩上扛著麻布包,綠膠鞋被塵蒙成土黃色,欣喜地喊他“阿亭”,問他去哪了,周亭沒找著活覺得丟臉,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說,最后還是被他哥給看出來了,周亭那時還不及周嘉平胸口高,周嘉平把行李一丟,拉過周亭的兩只手讓他攤開,又把自己的手擺在旁邊給他看,周亭不解其意,周嘉平道:“阿亭,你長了一雙讀書人的手,我這才是干活的手。所以我去干活,你只管讀書?!?/br> 哪有人生來就是干活的手呢? 現在他也有了這樣的雙手。 周亭五指攥緊成拳,又慢慢松開,他站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他穿到這村子來的那套衣服。他離開軍區時穿的那套衣服。 我欠大哥的。周亭心想。 —— 小安那夜站在廳外等周嘉平,第二日便染了風寒,周嘉平叫來大夫給她看病,中藥一煲一煲地往房間里送,眼見著小安燒得臉從紅到白再到紅,卻還是沒有轉好的跡象,周嘉平又請了個金頭發大胡子的洋大夫給她開了不少花花綠綠的小藥片,小安乖巧,再苦的藥湯她也喝,再多的小藥片她也吞,饒是這樣,還是燒了大半個月才慢慢見好。 大半個月后小安再走出房間,被光刺得都睜不開眼,抬手擋擋,寬大的衣袖滑下來,玉鐲半透明,手腕也半透明,傭人趕緊拿來大衣給她披上,她搖搖頭,看一眼側廂房緊閉的房門,轉身回屋,窩在榻上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慢慢坐起來,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候在一旁的女傭給她端茶,她搖頭,睫毛顫個不停,好半晌才說道:“二爺的房間給收拾著?!?/br> “二爺不是……” “他會回來的?!毙“泊驍嗨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女傭:“每天都要收拾。就像有人住時一樣?!?/br> 這女傭新來沒多久,聽了這篤定的語氣心里直犯嘀咕,心想她不過一個妾,怎么能這么肯定周二爺會回來……但也總歸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別的下人叮囑過她了,別看小安只是妾,卻是徹徹底底的周家院子里唯一的女主人,她要你做什么,你去做就是了! 空房間她給收拾了不到一個月,周亭竟真的回來了。 女傭以前沒見過周亭,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黑瘦青年從車里下來時嚇了一跳,還以為周嘉平要和工農代表談話,但也不該談話談到家里來啊……她胡思亂想著,下一秒就見周嘉平伸手攬住周亭的肩膀,另一只手一揚:“去給二爺準備熱水洗漱?!?/br> 別的男傭女傭立刻有條不紊地行動起來,有的去車上取行李,有的去廚房燒水……她這才反應過來,這竟然就是周二爺! 小安聽到外面的汽車引擎聲,接著又是這么一陣鬧哄哄的,自然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她正打算出門去做頭發,穿一身水綠色修身低開衩旗袍,這顏色挑人,好在小安膚白勝雪,穿這顏色倒最適合,她在唇上抹了胭脂,又用指腹染上一點,在頰側淺淺暈開,墨綠盤扣扣到脖頸,再裹條柔如霧的紗巾在肩頭,只露出半截小腿,走動間若隱若現,像藏起的月光,晃得人心蕩漾。 她推開門,陽光穿過屋檐,照得她瞇一瞇眼,恰好和周亭對上視線,風極緩地流過二人之間,把忙忙碌碌的傭人挨個絆住,鳥鳴在她指尖暫停。 “二爺回來了?!毙“舱f。 “……嗯?!?/br> “是啊,”周嘉平的聲音壓過了周亭,“可費我不少功夫——你上哪去?” “理發師學了一種新的燙發造型,叫我去試試?!毙“泊?。 周嘉平點點頭,要叫周亭趕緊回房間洗漱,轉頭看見他正眼神復雜,癡癡地望著小安,心里頓覺有些不舒服,不動聲色側上一步要擋住他倆對視,周亭先開口說話了:“你瘦了?!?/br> “前陣子病了一場?!毙“泊?,她捏捏手包,胳膊慢慢垂下來。 周亭想問她怎么病了,嚴重嗎,現在好些……她自然是好了的。他終究沒問,只是望著她。 “你去吧,”周嘉平對小安說,又拍拍周亭肩膀,“你去洗澡,然后換身衣服,下午跟我去軍區?!?/br> 于是小安往外走,周亭往里走,擦肩而過時他嗅到一絲淺淡的香氣,勾得他想回頭看她一眼,但忍住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