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人會害怕每個關心自己的人,害怕與人相處。許星洲極度害怕來自程雁的、來自同學的所有安慰和‘沒事我陪你’。 因為他們如果這么問的話,許星洲必須要告訴他們“我很好,沒事”。 可是,真的沒事嗎? 明明許星洲都覺得世界在坍塌了,她連呼吸都覺得痛苦了,覺得活著不會有轉機了,這世上不會有人需要她了——可還是要微笑著對他們撒謊‘我很好’。 畢竟,就算告訴他們也無濟于事。 他們只會說‘星洲你要堅強一點’、‘出去多運動一下就好了’、‘出去多玩一下就會變得高興起來的’……這些安慰輕飄飄的無濟于事,許星洲從小就不知聽過多少遍,卻每次都要為這幾句話撒‘我很好’的謊。 我不好,許星洲想,可是根本不會有人放在心上呀。 她六歲時父母離婚,為了不要她的撫養權而打官司,小小的許星洲躲在角落里大哭,哭著求mama不要走,哭著求爸爸不要丟下自己,大哭著問你們是不是不要洲洲了——她曾經試圖用這樣的方法挽回。 然后他們走了個精光,只剩小小的一只許星洲站在空空的、滿地破爛的房子里。 鄰居阿姨同情地說,星洲好可憐呀,你要堅強一點。 堅強一點,他們說。 ——他們只讓她堅強,卻沒有人看到許星洲心里撕裂的、久久不能愈合的傷口:她是一個不被需要的人。 真正的傷口從來都與她形影不離,那傷口不住潰爛,反復發作。 那是許星洲看著東方明珠感受到的——‘還有誰還需要它呢’的共情,是許星洲看著孤兒院的孩子所感同身受的‘這些殘疾的孩子一天比一天清醒,一天比一天感受到自己沒人要’的心理換位,是她七色花小盒子里缺失了十多年的綠色糖丸。 那些不被需要的、被拋棄的——那些被世界遺忘的,無家可歸的萬物。 那才是許星洲的巴別塔。 程雁是朋友,朋友不可能讓她耽誤一生。 ——她走了,然后呢。 這個世界的天大概都被捅漏了,雨水涼得徹骨,一滴滴地從烏黑的天穹落下來,這個雨水可能永遠都不會停,天可能也永遠都不會亮了。 許星洲木然地抱著膝蓋,一邊的理性小人咄咄逼人地問然后什么自己你還想怎么辦,另一邊感性小人說你應該去死,死了就不用面對這么多問題了。 ………… …… 許星洲不敢再聽兩個小人打架,慢吞吞地抱住了發疼的腦袋。 她渾身是泥,連頭發都糊了一片,此時一滴滴地往下掉泥水兒,畢竟她在地上抓了泥又去抓過頭發。原本干凈的睡褲上又是摔出的血,又是濺上的泥湯,腳腕的崴傷青紫一片,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 許星洲覺得自己應該是從臺階上滾下去過,但是也并不太想得起來了。 秦渡瘋得可怕。 他凌晨兩點多時在華言樓找人,在二樓樓梯間里見了一把沾血的美工刀,那把美工刀都不知道是誰留在那里的,看上去也頗有年歲,但是秦渡看到拿把刀就雙目赤紅,幾乎落下淚來。 他把他能想到的,能藏身的地方都翻了個遍,但是許星洲連最基本的目標都沒有,沒人知道她是在校內還是在校外,只知道她最后一次在監控下現身的時間是十二個小時以前,那時候還在校內。 別的,秦渡一無所知。 他幾乎把整個校區翻了個遍,到了后面幾乎一邊找一邊掉眼淚,心想許星洲你贏了,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不想讓我出現在你的世界里也好,想讓我滾蛋也罷,哪怕是想和林邵凡談戀愛,只要你出來,只要你沒事,我都給你。 秦渡淋雨淋得近乎崩潰。 他意識到他真的是干不過他的小師妹的,他的小師妹把他拒絕得徹徹底底,羞辱得半點情面不留,可秦渡還是一退再退,他想著如果在這條路上找到許星洲—— 秦渡那一瞬間,腦海中咚的一聲。 ——第六教學樓。 不知是什么原因,秦渡突然生出一種許星洲絕對在那的直覺! 他肺被冷氣一激,又劇烈運動了一整晚,疼得難受至極——秦渡一路沖到了六教的門口,難受得直喘。 六教門口路燈幽幽亮著。 秦渡剛往里走,就一腳踩到了一個yingying的玩意兒。 他低頭一看,是許星洲的小藥盒,被來往的人踩得稀爛,糖片全散了。 許星洲縮在墻角,將膝蓋抱著。 過了會兒,許星洲又覺得額角被雨淋到時有些刺痛,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手血。 ……是了,想起來了,好像真的從哪個樓梯上滾了下來。 明天要怎么辦呢……許星洲問自己,就以這個狼狽的樣子被來上課的人發現嗎?那還不如死了呢。 片刻后,許星洲又想:如果今晚死了的話,那天晚上應該就是最后一次見到秦渡了。 這樣也不壞,他昨晚最終也沒有發現躲在樹后的自己,沒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如果今晚死在這里的話,希望也不要有人拍照給他看,如果拍照發bbs的話,希望能給自己打個馬賽克。 畢竟昨晚的自己還算落難女性,今晚完全就是滾了滿身泥的流浪漢…… 許星洲遙遙地看見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樹葉縫隙之間看不清那是個什么人,可能是保安,也可能是社會流竄人員——如果是后者的話,可能死相會更猙獰一點…… 許星洲拼命往墻角躲了一躲,雨聲將那倆人的交談打得支離破碎。 ——如果現在被發現,應該是會成為校園傳說的吧。 會成為f大深夜游蕩的女鬼,許星洲想到這一點,吃吃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又落下了淚。 ——明明平時是個光鮮亮麗的女孩子的。 許星洲熱衷于打扮自己,喜歡在淘寶在實體店挑來挑去,也知道怎么修飾最好看,她每天都穿著漂亮的裙子,像是身為女孩子的一種信念一般。她出現在人前時總是最漂亮的模樣,會在去見喜歡的人之前心機地化妝。 去二教門口畫石墩子的那天,許星洲甚至心機爆棚地用絲巾扎了頭發,知道秦渡喜歡日系女孩子就化了個日系日燒妝,秦渡那時候說什么來著…… ‘口紅顏色不對,我不喜歡這種’? ——還是:‘你穿成這樣,哪有來干活的樣子?’呢? 他好像是兩句都說了。 ——分明她已經那么認真地活著了。 許星洲明明已經像明天即將死去一般去體驗,去冒險,去嘗試一切,付出了比常人多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努力從泥淖中爬出來,以像常人一般生活,以去愛一個人。 然而不是說努力就能爬出泥淖的。 而且,她在泥潭中愛上的那個人,連許星洲精心打扮的模樣都看不上眼。 許星洲難受得不住掉眼淚,抽抽噎噎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抽泣出聲。 不能被發現,如果那個人要拍照的話就要咬他,她想。 ——然后,那個人拽住了許星洲面前的那個桃枝。 和昨晚那棵樹不一樣,今天許星洲面前的枝丫非常粗,許星洲狼狽地瑟縮成了一小團,那個人拽了兩下,似乎意識到拽不動。 許星洲連動都不敢動,眼眶里滿是淚水,哆嗦著朝上天祈禱‘讓他快走吧’。 上天大概又聽到了許星洲的懇求,那個人的確后退了。 許星洲見狀,終于放松了一點。 …… 然而下一秒,那個人抬起一腳,啪一腳踹上那根枝丫! 這人力氣特別大,絕對是常年健身鍛煉的力道——那一剎那,遮掩著許星洲的枝丫被他踹得稀爛,呱唧掉在了地上。 第45章 那一剎那桃樹枝椏被踹斷, 木質撕裂般裸露在外! 那個人又踩了一腳, 將枝子徹底踩了下來,接著他蹲下了身, 是個渾身淋得透濕的男人。 許星洲眼眶里還都是眼淚,看到秦渡,先是懵了一瞬。 她那一瞬間想了很多……譬如秦渡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會知道我在這兒,但是接著許星洲就呆呆地想: ——我一定很難看,我頭破掉了, 到處都是泥巴, 也沒有穿裙子, 臉上也臟臟的。 而秦渡,連打扮過的她都不覺得好看。 緊接著許星洲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外滾落, 和著雨水黏了滿臉。 秦渡蹲在她面前, 淋得像一只耷拉著毛的野狼, 看不清表情, 而許星洲破碎地嗚咽著亂躲,無意識地尋找能藏身的角落。 秦渡啞著嗓子道:“……小師妹?!?/br> 許星洲沒有理他,她的喉嚨里發出難堪的嗚咽,無意識地用頭撞了好幾下墻,那墻上滿是灰和泥,秦渡眼疾手快地以手墊住了。 “沒事了, 沒事了, ”秦渡以手心護著許星洲的額頭, 痛苦而沙啞道: “——師兄帶你回去?!?/br> 許星洲發著抖閃躲,秦渡脫了外套,不顧她的躲避,把許星洲牢牢包在了自己的外套之中,以免她繼續淋濕——盡管那外套也濕透了。 許星洲啞著嗓子,喉嚨里發出破碎不堪的抽噎,她似乎說了些什么,也似乎沒有。 秦渡心里,如同被鈍刀子割了一般。 黑夜之中,那個女孩渾身都是泥水,身上臟到分辨不清本來的顏色,狼狽不堪,像一枝被碾碎的睡蓮——而秦渡跪于落葉上,將那個姑娘抱了起來。 雨水穿過長夜,燈火漫漫,十九歲的許星洲蜷縮在他懷里,小動物一般發著抖。 秦渡知道她在細弱地哭,在推搡他,在掙扎著要逃開,她在用自己所剩的所有力氣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厭惡,可是秦渡牢牢抱著她,撕裂般地將臉埋在了她的頸窩里。 ——這是他的劫難。 世間巫妖本不老不死,卻在愛上睡蓮后,向那朵花交出了自己的命匣。 “沒、沒事了——”他泣血般告訴許星洲: “——別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