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許星洲似乎是發燒了的。 也正是因為發燒,所以她無力反抗秦渡的支配,她推了兩下之后發現推不動,也掙不動,任由秦渡抱著。 五月初的天亮已經很早,四點多鐘時,天蒙蒙亮起。 秦渡發著抖,把許星洲一路抱出了校門。 他把女孩子塞進后座,他的車門一拉就開,接著他才意識到自己當時一下車就跑了,一晚上都沒鎖。 秦渡把裹著許星洲的、濕透的外套隨手一扔,又從后備箱扯了浴巾出來,他以那塊毛巾擦女孩子的頭發,一擦,全是灰棕的血痕。 “你怎么了?”秦渡啞著嗓子問:“怎么回事?” 許星洲不回答。 她燒的迷迷糊糊的,額頭上發白的皮rou居然是被雨水泡的傷,渾身傷痕累累,指節上都是泡白了的刮痕,冰涼的皮膚下仿佛蘊著一簇燃燒的火。秦渡一摸就知道不對勁,意識到許星洲多半要大病一場。 許星洲縮在他后座上,眼淚仍然在一滴滴地往外滲,不知在哭什么,也可能只是絕望。 秦渡卻只覺得心都要碎了,低聲道:“……睡吧?!?/br> 睡吧,他想,剩下的我來幫你解決。 天光乍破,細長雨絲映著明亮的光,秦渡微微一揉布滿血絲的眼睛,回頭看了一眼許星洲。 許星洲臟兮兮的縮在他的后座上,包著他的雪白浴巾,摻泥的血水染得到處都是。她無意識地抱著自己的肩膀,露出磕破皮的纖細指節,難受得瑟瑟發抖——那是一個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勢,秦渡看得眼眶發酸。 安全感——是這個世界上秦渡最不明白也不了解的東西。 可是,至少她還好好躺在后面。 他難受地想。 徹夜的雨停了,雨后梧桐新綠,一派生機勃勃的模樣。 秦長洲被從床上叫起來,開著車跑到秦渡在學校附近買的公寓時,大概也就是凌晨五點半的樣子。 秦渡所住的小區路旁的月季花花瓣落了一地,小區門口報刊亭剛開門,大叔睡眼惺忪地將塑料薄膜撕了,報紙一字排開,秦長洲買了份世報,往副駕上一塞,打了個哈欠。 他拎著從家里順來的醫藥包,乘電梯上樓——秦渡公寓門連關都沒關,里頭雞飛狗跳,秦長洲在門上敲了敲才走了進去。 “大早上叫我起來干嘛?”秦長洲樂呵道:“我不是二十一二青春靚麗的年紀了,這么大早叫一個老年人起來會猝死的?!?/br> 秦渡不和他貧嘴,道:“你來看看?!?/br> 秦渡的公寓裝修得極其特別,漆黑的大理石地面,黑皮亮面沙發,整個一個吸血鬼老巢,秦長洲提著醫藥箱走了進去,心里感慨這里實在不像個人住的地方。 然后他走進主臥,看見秦渡的床上,縮著一個消瘦的女孩子。 那女孩不過十八|九的光景,頭發濕著,穿著秦渡的t恤和籃球褲,脖頸小腿都白皙又勻稱,趴在他表弟漆黑的床單上,是個柔軟漂亮的小模樣兒,難受得不住發抖。 “我猜她淋了一天的雨,”秦渡渾身看上去極為狼狽,咳嗽了兩聲,狼狽道:“……好像很不舒服,你幫她看看?!?/br> 秦長洲:“……” 秦長洲怒道:“大晚上淋雨干嘛?你吃點感冒藥不就行了,大早上把我叫過來就為了這個?” 秦渡嗓子都有些發炎:“是星洲?!?/br> 秦長洲:“……” 他想起和秦渡去吃飯的那天晚上,那個眉眼里都帶著笑意的女孩兒。 臥室從天花板到地板都暗得可怕,秦渡偏愛暗色性冷淡風裝修,可饒是如此——還是有熹微的晨光穿過玻璃,落在了在床上發抖的那個女孩身上。 秦渡發梢還在往下滴水,一雙眼睛酸澀地望著許星洲。那一瞬間秦長洲生出一種莫名的直覺,好像他是在凝望某種被折斷了翅膀的飛鳥一般。 秦長洲問:“……體溫量過沒有?” “三十八度四,”秦渡揉了揉通紅的眼睛說:“剛剛喂上退燒藥,身上還有外傷,哥你處理一下吧?!?/br> 秦長洲將醫療箱放下,摸出聽診器,不解地望著許星洲問:“這個小姑娘怎么回事?是病得說不出話了么?” 秦渡安靜著沒回答,秦長洲等不到答案,拿著聽診器去聽心率。 秦渡沉默了很久,才眼眶通紅地道:“……不理我,怎么都不搭理我,難受成那樣了都不和我說一句話,不問我要藥吃,就像……” ……就像,把自己和世界隔離開了一樣。 溫暖的陽光落在那個女孩子身上,她濕漉漉的頭發帶著男士洗發水的清香,像浸透春天的、死去的荷花。 但是心跳卻真實存在,咚、咚、咚地響著,猶如雷鳴一般,從那個正茫然落淚的女孩子的胸腔中傳來。 ——像是她不死的證明。 “——是抑郁癥?” 秦長洲嘴里叼著支煙,又把煙盒朝秦渡一讓。 主臥門在他背后關著,冷白陽光落在黑大理石地面上。秦渡從表白被拒到現在差不多快四十八小時沒睡了,整個人都在成仙的邊緣,一放松下來就困得要死,根本抗拒不了秦長洲發出的煙的誘惑。 他疲倦地點了點頭,誠實道:“……我連想都沒想過?!?/br> 秦長洲漫不經心地道:“我專攻外科,沒搞過心理精神這方面的研究,渡哥兒你還是得去找專家。但是聽我一句勸,抑郁癥的話,就等她病情穩定一些了,就甩了吧?!?/br> 秦渡:“……” “見得多了,”秦長洲嘲道:“根本長久不了,你不知道抑郁癥患者有多可怕,簡直是個泥潭?!?/br> 秦渡眼眶赤紅,連點煙都忘了,一言不發地坐在秦長洲旁邊。 秦長洲說:“一是他們大多數會反復發作,二是一旦發作就會把周圍的人往深淵里拽,但是你又很難說他們有什么器質性的毛病。三是那些有強烈自殺傾向的——是需要一個大活人在旁邊盯著的?!?/br> “連不少孩子家長都受不了,”秦長洲散漫道:“大多都是直接給丟進去住院的。聽我一句勸,你連自己的人生都過得亂七八糟,就別沾這種小姑娘了,這不是你負得起的責任?!?/br> 秦渡冷冷道:“給不了建議就滾?!?/br> 秦長洲眉峰一挑:“喲?” “我現在是問你,”秦渡發著抖說:“——我應該做什么?!?/br> 秦長洲想了想,道:“我選修精神病學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我們那時候對抑郁癥患者的治療方案就那幾種,但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遏制自殺——這個應該還是沒變?!?/br> 秦渡艱難地嗯了一聲。 “真的,我還是那句話,”他哥哥說:“我不覺得你有能力碰這種女孩子。我不否認有男人能陪伴另一半到天荒地老,但是我不覺得你有?!?/br> 秦渡:“……我知道?!?/br> “你連自己的人生都過不好,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會珍惜?!鼻亻L洲嘲道:“——渡哥兒,你這種喜歡在生死的邊緣麻痹自己的人,怎么都不覺得生活有趣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和自己和解的人——” “——真的沒有資本去碰那種女孩子?!?/br> 秦長洲說。 “我理解那種小姑娘為什么對你有這么強的吸引力,”秦長洲在煙霧中瞇起了眼睛。 “那個叫許星洲的小姑娘的性格,就是你的完美互補,你所想要的一切她都有?!?/br> “向往‘生’的熱情、對每個人的善意,自由和熱烈,溫暖又絕望,堅強又嬌怯,”秦長洲吐出一口煙霧,道: “——她又是火又是煙?!?/br> 她是在水面燃燒的睡蓮,又是在雨里飄搖的炊煙。 “可是那不是你的?!鼻亻L洲說:“這樣的女孩子不是你所能支持得起的,渡哥兒,早放手早好?!?/br> 秦渡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后秦渡道:“我讓你放手你女朋友,你愿意嗎?” 秦長洲:“……” “哥,我現在勸你,讓你放手花曉,”秦渡瞇著眼睛望向秦長洲:“——因為她和你家境差著天地,她家窮,你媽討厭她討厭得要死。還因為你年輕時還比我懦弱,連她在面對的東西都無法幫她解決,所以我讓你放手,你干不干?” 秦長洲:“……” 溫暖的陽光落在秦渡的后背上,他終于換下了淋雨的衣服,換上了家居服——他晚上穿的那堆臟兮兮的、染了血又沾了泥的衣服堆在廁所里,像是過去世界的證明。 秦渡嘲諷地道:“你只說許星洲不適合我,你以為花曉就適合你了么?” 秦長洲:“……” 秦長洲終于自嘲一笑,道:“……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不說什么了?!?/br> “我本來就不需要你說什么?;仡^給我介紹個好點的醫生,”秦渡道:“最好盡快吧。我是不是還需要把她關系比較好的親友叫過來?” 秦長洲問:“父母?” 秦渡搖了搖頭:“那種爹媽不叫也罷,過分得很。星洲還有個阿奶?!?/br> 秦長洲感慨道:“……真是個小白菜啊?!?/br> 秦渡嗯了一聲。 “——所以我格外難受,她居然可以長成現在這般模樣?!?/br> 不知道那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的那樣的一個許星洲,他想。 過了會兒秦渡又嚴謹地道:“哥,你說,星洲阿奶很愛她,也有過陪她康復的經歷……把老人接來之后,露出點希望她定居的意思可行么?” 秦長洲笑了起來:“可行。渡哥兒居然開始盤算以后了?” 秦渡也沒有回答,只是笑笑地望向天際。 東天一輪朝陽初升,未散的雨云被映作黃金般的色澤。 秦長洲和秦渡并肩坐在一處,他抽完了那根煙,慢吞吞地道:“……渡哥兒,你能盤算以后,就是好事?!?/br> “——走了,”秦長洲散漫地道:“早起頭,今朝醫院也沒有班,哥哥回家抱媳婦去了,你進去陪著些,小姑娘的藥先按哥留的吃?!?/br> 秦渡說:“好?!?/br> 接著秦渡將煙摁滅了,送秦長洲去電梯口。 電梯旁窗臺上擺了一盆明黃的君子蘭,被陽光曬得亮堂堂暖洋洋的,秦長洲拎著醫藥箱等電梯,卻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似的,復雜地開口道: “渡哥兒?!?/br> 秦渡手還插在家居褲兜里,示意他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