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王九勝閉上眼。 就算他一輩子不回國,把那些東西都拱手讓給張美珍,以他的境外資產,也夠他吃穿不愁地平安養老了。 何必呢? 這次鬧這么大,行腳幫這個有今天沒明日的破玩意以后還不定怎么樣呢,也許他大方一回,正好能及時脫身了。 他想:人活一輩子,輝煌過、呼風喚雨過,還要怎么沒夠呢? 王九勝猛地睜開眼:“給我訂機票,我回去?!?/br> 可是,貪婪也是一種藥石罔效的絕癥啊。 燕寧近郊一處民居的小二樓里,許林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的同伙都在樓下睡得人事不知,可他不敢叫一聲。 月光掃進窗戶,隱形的魚線纏纏繞繞地把他圈在一小塊地方,最兇險的一根就橫在他的咽喉前,仿佛咽一口口水,那玩意就會割斷他的喉管。 除此以外,他頸側還架著一把剃須刀。 “你以為‘庖丁解?!褪悄弥〉懂嫽【€嗎?誰教你的?殺手的入行門檻可沒有這么低啊,大哥?!蹦笾∶娜嗽谒砩下劻寺?,從他手里抽走手機,“你自己真的聞不到這股味嗎?” 許林驚懼地轉著眼珠,不敢吭聲。 “不過還是謝謝你‘除掉’了我?!备是湎肓讼?,緩緩地抬起了剃須刀,“本來就是行腳幫的王九勝利用你們,咱們把他騙回來,我替你們出氣,好不好?” 許林剛要松一口氣:“你……” 話音沒落,他后頸一痛,眼前一黑,就朝著魚線栽了下去。 “完了,”許林最后一個念頭閃過,“我要被大卸八塊了!” 然而那些魚線只是虛虛地搭著,許林砸下去的瞬間,就軟塌塌地裹在了他身上,把他纏成了一個紡錘。 樓下想起撞門聲:“警察!有人舉報你們窩藏通緝犯!” “嚇死你?!备是漭p巧地從窗口鉆了出去。 第一百零九章 在各方人士的蠢蠢欲動中,“月底”就要到了。 三中組織高一高二春游,不想參加的只要拿到家長簽字就可以不去,一般這種情況,喻蘭川都會提前簽好,讓劉仲齊自己決定交不交。 “哥,”劉仲齊端著牛奶杯,追著喻蘭川問,“今天報名截止了,你不給我簽名了嗎?” 正在整理領帶的喻蘭川頓了頓,若無其事地說:“我建議你去,高二春游差不多是你中學階段最后一次集體活動了,等明年再想去也沒機會了?!?/br> 劉仲齊:“倒不是,就是覺得有點奇怪,哥,你是不是故意想讓我去外面住兩天?” 喻蘭川的目光從穿衣鏡里偏出來,看了劉仲齊一眼。 “哦,是我想多了嗎……最近總覺得咱們院氣氛怪怪的,”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高中生抓了抓頭發,半帶自言自語地說,“也可能是楊爺爺生病的緣故,晨練隊沒人組織,天天稀稀拉拉的,我覺得院里都不熱鬧了。隔壁也沒人……對,那個大騙子是出門了嗎?我上次沒帶鑰匙去敲門都沒人開?!?/br> 喻蘭川眼皮一垂:“過兩天我換個指紋開的電子鎖?!?/br> 劉仲齊有些吃驚,他們搬過來的時候,喻蘭川就是一副不打算常住的樣子,家里家具用的都是以前的,添的少數幾件幾乎都是網紅租房神器。 “還有什么需要換的,一起列成清單給我,等你放暑假,我把這房子收拾收拾?!庇魈m川拎起包,像往常一樣準備出門上班,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腳步忽然一頓,問劉仲齊,“你還想學劍嗎?” 劉仲齊眼睛一亮:“想??!” 喻蘭川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端詳了他片刻,問他:“學劍有什么用?以后沒有劍給你用了?!?/br> 當年喻懷德老人也是這樣問他的。 少年喻蘭川一本正經地回答:“沒有劍,我可以用棍代替,沒有棍,還可以用拳頭,練好劍,以后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會再有無能為力的感覺了?!?/br> 喻懷德老人聽完一笑,告訴他:“哪有這種好事啊,小子?!?/br> 劉仲齊愣了愣,很實在地嘀咕說:“就是……想學啊,為什么要有用?三角函數跟完形填空又有什么用啊,不還是要來回來去地考?自己學了劍,以后聽武俠故事更帶感……這算理由嗎?” 讀遍書山,也不一定能過好一生。 練到神功蓋世不行,攢出家財萬貫不行,握緊權勢地位也不行。 “算,這用處不小了,”喻蘭川沖他擺了一下手,“等你明年高考完的,我去上班了?!?/br> 去年冬天,武林大會辦成了集體相親,來參加的人們一個個歡天喜地地頂著“湊熱鬧”仨字,自帶花生瓜子礦泉水,前來圍觀老喻盟主的孫子。提前好幾天就有人專程從外地趕來,前后一個禮拜,楊老幫主家里有絡繹不絕的客人。 誰知道不到一年的光景,燕寧剛從一片肅殺里緩過來,春暖花才開,人事就已經翻天覆地代謝了好幾回。 這一次,一百一的小院悄無聲息,到了月底最后一天,人們卻都像從地里鉆出來的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占滿了場地,對于喻蘭川來說,來得幾乎都是生面孔,沒幾個年輕人。 老幫主楊清踩著點入場,手里已經沒有了打狗棒,他坐在輪椅上,被張美珍推進來的。 喻蘭川過去打招呼,老楊就努力扒開越發明顯的老年斑,掀起沉重的眼皮,疲憊地沖他笑了笑。 閆皓給他發微信:“我們在最后一排?!?/br> 喻蘭川一回頭,閆皓就沖他招了招手,悄悄坐在他身邊,戴著個棒球帽,大概是二進宮剛出來,她瘦了一圈,臉都不水靈了,看著像是長大了好幾歲。喻蘭川實在不放心這女孩的精神狀態,把襯衫袖子挽起一些,坐在悄悄另一側。 “美珍姐身后的那幾位,都算是行腳幫的人,”湊過來的韓東升小聲解釋,“美珍姐和王九勝其實都不叫‘幫主’,叫‘北舵主’,因為行腳幫分片,除了咱們這一片,還有南邊的和西邊的,基本是分家狀態,類似于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各管各的,也不互相干涉,這回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做見證來的。丐幫四大長老,現在三個都在警察局扣著,今天來的這幾位我也不認識——聽說都是很久以前就退隱的?!?/br> 韓東升看了悄悄一眼:“……都有家人死在那場大火里,不知道老楊從哪把他們挖出來的?!?/br> 悄悄的拳頭握緊了。 這時,張美珍彎腰和老楊說了句什么,自己走到簡陋的臺前,拿起話筒對準音響,全場“嗡”一聲,打斷了人們的竊竊私語。 “是我,前任行腳幫北舵主張美珍?!睆埫勒涞哪抗庠谂_下掃了一圈,鮮亮的嘴唇露出一點笑紋,“有些老朋友好多年沒見過了,沒想到還有把諸位聚在一起的機會?!?/br> 她開場白還沒說完,底下就有人陰陽怪氣地出聲:“我們也沒想到你還有臉站在這說話——張美珍,當年你為了個野男人,把幫派架在火上烤,害了多少行腳幫的兄弟們?你自己倒是拍屁股就走,管都不管我們死活,你算個狗屁的北舵主,行腳幫不就是你標榜身價的工具嗎?怎么,現在是你老皮松了,死皮賴臉倒貼男人貼不住了,還是楊清不行了,讓你這老破鞋又想起我們來了?” 他說完,四處傳來“咯咯唧唧”的笑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猥瑣狎昵意味。 這種笑聲仿佛是一段永不過時的“bgm”,但凡有個女人站在大庭廣眾之下,只要她不是一身白衣的圣女或者樸實蒼老的母親,都可以插上這么一段。 “誰簽的盟主令?小喻爺?你召集了這么多人,就是讓我們聽母雞打鳴?” “張美珍,你再抹紅嘴唇,牙也都掉了。你但凡還有一點知道要臉,就應該回去把你那張老臉遮好了?!?/br> “小喻爺人呢,出來說句話?!?/br> “小喻爺,你青春年少的,可不能染上愛聞老娘們兒屁的習慣啊,哈哈……” 后面的話越來越不能聽,閆皓和韓東升一起轉向喻蘭川。 喻蘭川眼皮都不抬:“坐著,沒事?!?/br> 韓東升:“小喻爺,我還有幾個朋友,讓他們……” “你沒聽出來嗎?”喻蘭川摸出手機,給于嚴發了微信,“王九勝回國了?!?/br> 閆皓看了看臺上的張美珍,年過古稀,口紅已經沒法遮住她下垂的嘴角了,卡在皺紋里的粉黛被燈光打得分毫畢現,像一朵落成了枯桿的殘花:“可……他們、他們也太過分了?!?/br> 喻蘭川發完微信,目光順著會場邊緣溜了一圈,有人跟他交換了眼色,喻蘭川沖那人略微一點頭,心不在焉地想:甘卿來了嗎,她藏哪了? 他隨口對閆皓說:“張美珍什么風浪沒見過,她還在乎這點小場面?” “哈,”張美珍笑了起來,“我聽說你們前幾天都恨不能把腦袋扎進沙堆里,怎么,撐腰的回來了,又有底氣了?王九勝,你這一輩子,哪怕有一次光明正大地露面,出來說句話,我也當你有點人樣?!?/br> “你也配跟我們北舵主說話?” 張美珍:“你們北舵主養狗不絕育,滿地拉屎,一天到晚流著哈喇子cao桌腿,眼里還只看得見破鞋——路人都可以報警查他狗證了,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韓東升猛地轉頭看喻蘭川。 “看我干什么,本次活動是報備獲批的,”喻蘭川收起手機,“不然我才不給你們簽盟主令?!?/br> 韓東升:“……” 會場一下鴉雀無聲起來。 “我今天召集諸位,有幾件事,既然有人指責我當年不管行腳幫‘兄弟’死活,那我也有話要說,當年入獄的,證據確鑿,都是參與綁架,間接致人死亡,哪國的法律他們都得進去,諸位打算讓我怎么管他們呢?是劫獄,還是替他們賄賂公檢法?” 這話太敏感,她方才“警察同志”幾個字一出來,很多人就緊張了,懷疑張美珍不懷好意,要拿話柄陷害自己,一時沒人接話。 “我不管的人,王九勝管了嗎?三十六年了,早放出來了,當年參與這事的,今天還有活著的嗎?站出來,告訴我們一聲?!?/br> 一個聲音從角落里冒出來:“沒有?!?/br> 眾人齊刷刷地轉過頭,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站了起來,頭發油乎乎的,兩鬢斑白,身上穿著件不合身的外套,沾滿了機油,站在人群中間,局促又畏縮地咽了口唾沫,他緩緩地站起來。 “我……我叫阮小山,三十六年前,因為這事……被判了七年?!?/br> 緊接著,又有三四個人默默地站了起來,有男有女,全帶著那種服刑人員特有的臊眉耷眼,站成一排,束著手,好像手腕上還掛著手銬——張美珍和楊清居然把受害者和加害者一起找來了! 悄悄猛地一震,就要站起來,被喻蘭川和閆皓一人一只手,強行按回了座位。 與此同時,角落里有人悄悄地拿出手機,飛快地編輯了一條信息發了出去,片刻后,手機回執顯示發送失敗。 那人這才發現,會場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了信號。 第一百一十章 這正是其中一個給張美珍惡意起哄的人,穿了件灰色的短袖襯衫,發現這里突然沒了信號,他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不動聲色地往窗邊蹭了蹭,他試圖找一點信號。同時,豎著耳朵留心聽張美珍他們說話。 就聽張美珍問:“你是說,王九勝沒管過你們?” “我出獄以后也想過去找以前的兄弟,但他們都闊了,成‘總’了,也聯系不上人家……底下跑的都是小輩人,我也不知道誰是誰?!弊苑Q阮小山的這位沒完沒了地扯著自己的衣服,占著手和眼,不敢往丐幫那邊看,嘴里說,“我因為一時沖動,法制觀念淡薄,只知道講究所謂‘江湖義氣’,沒能充分考慮到自己行為的后果,以至于闖出大禍,害人害己……” 他這一長串話,說得比“貫口”還順溜,一口氣下來沒有標點符號,可見在監獄里改造期間沒少做思想匯報,七年有期徒刑,舌頭經過了千錘百煉,已經養成了肌rou記憶。 張美珍一個愣神,他已經“突突突”地念叨完了“悔不當初”和“痛死悔改”兩大主線,馬上要進入升華主題——展望未來部分。 張美珍連忙打斷他的思想匯報:“你現在靠什么生活?” 阮小山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似乎是沒法對自己的生活做出有效的歸納總結,他只好含糊地說:“到處……幫幫忙吧,人家給點零花錢?!?/br> 張美珍問他:“當年那樁綁架案,是你帶的頭嗎?” 阮小山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生無可戀地點點頭,這個問題他已經回答過太多遍了。 張美珍尖尖的眉梢一挑,又意味深長地問:“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要去的?沒有人指使?沒有人攛掇過你嗎?” 角落里,灰襯衫的男子第三條微信又發送失敗,額頭見了汗,他焦躁起來,正好聽見張美珍這句話,忍不住扯開嗓門:“張美珍,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拿三十六年前的事攀扯誰?” “我只想徹底了結了這樁恩怨,”張美珍淡淡地回答,“當年我們兩邊的人因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都沒有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前因后果,現在大家都冷靜了吧?也該把舊事都掰扯清楚了,省得帶進墳墓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