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畢竟,衛驍從來沒有像她糊弄自己一樣糊弄過她。她小的時候,一應吃穿,雖然不是名牌和山珍海味,也都是他能力范圍內供得起的最好的東西,他像養一朵嬌貴的小花一樣,沉默而精心地照顧著這個撿回來的女孩,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殘酷的來龍去脈。 “小喻爺,我可能馬上要離開一陣?!?/br> “你這就要走?”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聲音疊在一起,又同時住了嘴。 “不是商量好的嗎?”甘卿先開了口,“想引出王九勝,就得趁著他現在人手不足的時候,讓他害怕得睡不著覺。老楊幫主要給過去的兄弟們一個交代,我也要給我師門一個交代?!?/br> 喻蘭川低低地說:“我沒想到這么快?!?/br> “王九勝人在國外,鞭長莫及,什么都沒安排好,生怕我跑了他找不著,讓他一輩子不安生。所以急急忙忙地動手,就差對著許家人喊一聲‘借刀殺人’了,這跟他以前算計丐幫、算計我師父不是一個檔次的,說明王九勝這回真是狗急跳墻,”甘卿說,“好事——之后還得靠你們配合了?!?/br>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一點頭:“那……” “嗯?” 那……交代完呢? 他想,這些苦大仇深的舊事真能了結,重新變成“萬木春”的甘卿,還能回來嗎?她還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嗎? 盡管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但喻蘭川從來是走一步看三步,心里明鏡兒一樣。 甘卿的目光和他一碰,忽然說:“我剛才本來想悄悄地進來落個腳,沒想到你還沒睡——工作這么辛苦嗎?” 喻蘭川心里像是壓了塊石頭,懨懨地說:“偶爾吧?!?/br> 甘卿嘆了口氣:“錢賺到哪算夠呢?非得過賺五塊花十塊的日子嗎?你啊……真不好養活?!?/br> 這像規勸、也像別離,喻蘭川隱約從這話里聽出了一點不祥的意味,倉皇地抬起目光,還不等看清她的表情,甘卿卻忽然越過他,一伸手,從他陽臺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舊的口譯教科書。 “這個先借我看幾天,”甘卿說,“得學點能賺錢的本事了?!?/br> 喻蘭川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甘卿拿了他的書,沖他笑了一下,從他家大門出去了。 足有一分鐘,他才回過味來她是什么意思,心里倏地一跳,轉身追了上去。 甘卿已經不見了蹤影。 第一百零八章 垃圾通道的鐵門上有一條小縫,外面的聲音可以鉆進來,被困在“遺跡”里的許林貼著那條縫,屏息凝神,捕捉著外面的動靜。 徒弟是真被抓了,他聽見有個男的喊:“這個先帶走……你們倒是給他件衣服遮一遮——其他人繼續搜。小于,你沒事也先跟他們回去,萬一抓不住目標,你負責準備材料,懸賞通緝?!?/br> 許林把拳頭攥得直響。 這些年,大城市越來越不好混,稍不留神就會被舉報逮捕——去年的“極樂世界”不就被一鍋端了么?他們只能不斷往各種小地方轉移陣地,許林感覺自己就快要去老少邊窮地區競選村支書了! 因為有這個趨勢,招來的徒弟和信徒的素質當然也越來越堪憂。 許林自詡是得了“萬木春”真傳的,“萬木春”的功夫可不是胸口碎大石一類,那是絕對的技術路線,沒點靈氣學不會——比如他那幫被甘卿一手端了的弟子們,一個個就笨得跟驢一樣,請刀之前還得先描線打草稿,乍一看,還以為他們要在人脖子上紋條大青龍。 許林拿得出手的徒弟寥寥無幾,能跟他配合默契,出來幫著放暗箭的更是鳳毛麟角、萬里挑一。 這回好了,他的毛和角就這么折了! 許林怎么想怎么慪得慌,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遠遠地穿啦:“……對,那是我家?!?/br> 他眼角一跳,張美珍! “……我不知道,有個房客住這……可能是得罪人了吧?!?/br> “今天?今天是有幾個好久不聯系的故交突然跑過來找我,說晚上有人來……幸虧都是外地的,對燕寧不熟,用他們的車……報信的人是誰???說倒是能說……就是……開得不是正規出租,我說了不會給他們惹麻煩吧?” “我房客說她自己解決,讓我躲出去一會,她保證肯定沒事,還提前把房款結清準備搬走了。我怕她一個小姑娘出事,就報警了……你們也沒看見她呀?哦,那看來是跑得挺及時。躲一躲也好,現在什么人都有?!?/br> 許林脖子上一根大動脈“突突”亂跳。 這就難怪了。 他想,為什么行腳幫能信誓旦旦地保證張美珍不在,因為她根本就是知情故意走開的,什么萬木春幾點叫外賣的信息,都是那幾個行腳幫的混混編的! 甘卿一共兩次出手,一次是循著向小滿,把他們許家人在燕寧活動的春字部一鍋端了,一次是追到了“極樂世界”搞非法傳教的農家樂。兩次她其實都不算露臉,因為事后看出她來歷的人都給警察抓了。而“萬木春在燕寧城里”這個消息,分明也是來自行腳幫! 行腳幫這幫攪屎棍,混在里頭兩頭賣,王九勝可真是“千招會不如一招鮮”,能靠“禍水東引、借刀殺人”這八個字吃一輩子。 借丐幫把張美珍拉下馬,借楊平當自己的擋箭牌,借萬木春的刀讓衛歡和他師門同門相殘,再設計楊平親手殺了衛驍。 現在,衛驍的徒弟從地獄里爬出來復仇,恰好行腳幫勢力微弱,他又想都不想,直接把他們許家人推了出來! 王、九、勝! 警察們在周圍搜了兩個多小時,一無所獲,這才分批撤走,許林蹲得兩條腿發麻,終于熬出了頭,重新順著垃圾通道爬了上去,趁著黎明前最黑的時候,他重新從六樓鉆了出去,無聲無息地潛入黑夜里。 從1003沾染的熏香氣味好像附骨之疽,不依不饒地繚繞在他周圍,在古老的垃圾通道里蜷了半宿也沒減損一點,可惜許林的鼻子已經麻木,沒察覺。 他就這么香噴噴地詛咒著王九勝,跑回去找自己的同伙了。 刑警苗峰走進審訊室,里頭的楊平聽見人來,毫無反應,頭也不抬地坐著,他骨頭外包著一層薄皮,青筋都浮在皮上,眼窩深陷,質地就像顆放皺的棗,顯得還挺有嚼勁。 別的犯人身上只有一副手銬,楊平比較特殊,從醫院出來以后,精鋼的手銬被他掙開過一次,實在是個危險人物,因此得到了優厚的待遇,被里三層外三層地鎖著。 苗隊見過楊清和楊逸凡,那二位一個仙風道骨,一個氣場非凡,怎么也想象不出來,祖孫兩代人中間為什么會夾著這么一位。 “聽說你拒不配合調查,既不承認吸毒,也不承認殺過人?” 楊平把眼珠朝他撥了一下,冷笑出一口黃牙:“我吸了什么毒,化驗出來了嗎?殺了什么人,你們有證據嗎?” 苗隊面不改色地回答他:“還真有?!?/br> 楊平一愣。 “你的老朋友,田展鵬等十幾個人,集體指認你和八年前一個名叫‘衛長生’——曾用名衛驍的人——死亡有關,供詞已經經過反復確認?!泵珀犝f著,從胳膊底下抽出一個文件夾,“我們還收集到了這些東西?!?/br> 他說著,把文件夾里的東西倒出來,正是甘卿曾經收到過的那一打神秘照片。 楊平猛地坐直了:“這是什么?” 照片誰拍的? 楊平睜大了一對乒乓球似的眼睛——那天被他拖下水做見證的人全在照片上,他們日子過得好好的,不可能沒事自己出賣自己……那……泥塘后巷的事還有誰知道? “這是一個熱心市民交給我們的,我也想知道,”苗峰略微一傾身,“這是什么?哦,說起這些撲朔迷離的照片,還有一件事很有意思,那些指認你的朋友們一致認為這些照片是你拍的?!?/br> 楊平:“你放……” “因為他們還收到了一封信,我們也拿到了,”苗隊一笑,“想知道寫了什么嗎,我給你念念?” 楊平呆坐好一會,忽然,他眼角抽筋似的跳了起來:“王、九、勝!” 太平洋的一個度假小島上,王九勝突然驚醒,眼前一陣發黑,他連忙摸索著爬上床頭柜,一把抓起藥,就著睡前剩的半杯水懟進了嘴里。完事推開枕頭,梗著脖子往后一仰,他躺成個尸骨已寒的姿勢,僵硬地盯著天花板,長吁短嘆地等心悸過去。 安眠藥越吃越多,越吃越不管用,該做夢還是做夢,只是夢里腦子發蒙,夢見什么睜眼就忘,唯獨剩下那種胸口被人一屁股坐扁的感覺。 酒店一側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連著個游泳池,夜風一吹,樹影婆娑,躺在屋里能聽見遙遠的濤聲??墒沁@些細細密密的白噪音并沒有給他帶來安寧,王九勝一閉眼,就覺得周圍充斥著竊竊私語,空蕩蕩的屋里好像擠滿了人一樣。 該死的、冤死的、陰魂不散的。 突然,電話鈴響了,王九勝激靈一下,抓起電話:“喂?” 他原來用的電話號碼已經停了,扔在國內,新號碼只有少數心腹知道,用來遙控燕寧的局勢。 王九勝是趕上過嚴打的,八十年代跟丐幫沖突燒死人那次,行腳幫就狠狠地動蕩過一次,但風頭過了,他不是照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么?他不但篡了張美珍的位,還趁機洗白幫派,有了自己的產業,一步一步地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福禍相倚,這都沒準,王九勝一輩子經過那么多大風大浪,每次事故都仿佛是他的機會。 他相信這次也不例外。 他本想暫時出來避一避,都沒往遠處走,想等風平浪靜一點就回國??烧l知這風浪不但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翻越大,他的人一個一個地失聯,到現在,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人越來越少了,讓王九勝有種被獨自拋在海島上的恐懼,他幾乎有點盼著有人來電話了。 “王總,”電話里的人語氣急促,“她開始帶著紅蝠令活動了?!?/br> 王九勝:“……誰?” “張美珍,最近咱們的人三天兩頭被警察帶走調查,車隊拉活的地方都有警察蹲點,店里也在到處查牌照,沒牌的直接封。幫里有不少流言蜚語,他們都說您老婆孩子早就挪出國了,您肯定是不準備回來,也不準備管我們死活了。張美珍趁機聯系了一幫外地的老不死,在商量把您驅逐出行腳幫?!?/br> 三十年來,王九勝一直覺得行腳幫就是他的私產,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叫“把他驅逐出行腳幫”。 他夢游似的問了一句:“什么?” “是真的,現在人心惶惶的,不少人都動搖了,老太婆還聯合了丐幫的楊清,那個喻家的小兔崽子發了盟主令,月底召集,說是要把兩派三十多年的宿怨說沒明白。對……他們還不知道從哪找來了一幫律師,說要查咱們賬、查……查您的賬,還說福通達這么多年被您一手遮天,明明是咱們幫派的產業,現在都姓王了……” 王九勝詐尸似的坐了起來。 “您什么時候回來,您再不露面,咱們兄弟們真不知道要跟誰的姓了啊,北舵主!” 王九勝剛在藥物作用下平緩下來的心跳又開始“突突”亂蹦,他倒抽了一口涼氣,覺得自己心里全明白了——那克夫克子克全小區的老太婆自己過了那么多年,怎么就突然要招房客?怎么就那么巧,招來的房客就是衛驍那個出獄的徒弟? 鬧了半天,原來都在這等著他呢。 都是陰謀。 王九勝想,她故意拿這個萬木春當餌,引著自己上鉤,再跟丐幫的楊清勾結在一起,逼自己出國避禍,是要篡奪他三十多年的心血。 “那個萬木春呢?”王九勝問,“我讓你們辦的事,辦成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對,我正要跟您說這第二件事,應該……是辦成了?!?/br> 王九勝怒道:“什么叫應該!” “我沒親眼看見,那天去了兩個許家人,一個跑了,一個折在警察手里了,咱們幾個跟他們聯絡的兄弟現在也聯系不上。您想,要是沒成,警察怎么會無緣無故地來?” 王九勝:“警察是怎么回事?許家人那邊沒傳來什么風聲?” “王總,那邊放出話來,說您前腳借他們的刀除掉萬木春,后腳就招來警察害他們,以后跟您不共戴天?!?/br> 王九勝:“放屁,警察他媽跟我有什么關……” 他說到這,話音突然一頓,王九勝抬起頭:“你剛才說什么?這是許家人的原話?說我借刀……除掉了萬木春?” “是啊?!?/br> 王九勝聽完,長久地沉默下來,他站起來走到落地窗邊,拂開窗簾,遠遠地望向海邊。 安全起見,他知道自己應該再謹慎一點,不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回國露面——他一輩子都講究個謹慎為上,一擊必殺。 可是…… 張美珍是前任北舵主,遠離是非三十年,幫派內也還有老不死認她。王九勝現在能聯系到的人越來越少,這次為了把萬木春斬草除根,倉促行動,又招了許家人那幫攪屎棍不滿……難道他就孤立無援地在這個小破島上,鞭長莫及地睜眼看著別人撬走他的心血? 電話里的手下跟他一起沉默了一會,期期艾艾地說:“王總,不瞞您說……福通達天天有經偵的警察來,我這兩天也都不敢回公司了,到底該怎么辦?都等著您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