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閆皓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覺得那刀光就在他眼前閃過。 生在和平年代的觀戰者們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什么叫逼人的殺機——喻蘭川和閆皓都跟甘卿動過手,知道她挺厲害,但大體來說,類似于同班上每次考試都拿“優秀”的同學的厲害。 喻蘭川甚至一度覺得她就是個小花招比較多的“失足少女”。 直到這時,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當年的少女“失足”,是因為她在十七歲的時候手刃了衛歡。 不是什么手無縛雞之力的貓狗,是血債累累、窮兇極惡……她的同門師兄。 甘卿沒有跟他們認真過。 就這么一晃神的功夫,楊平和甘卿已經錯身而過,楊平的短棍敲在了甘卿的肋骨上,與此同時,他不自然地一偏頭——眼皮上被小刀劃了一道細長的傷口,要不是他閉眼快,這一刀是要落在眼球上的。 甘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上身略微晃了晃,因為感冒而透出幾分血色的眼圈好像又紅了幾分,她沒吭聲。 她反應慢了。 她這些年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滿腦子都是下班后的烤串,刀鈍了,手也軟了。喻蘭川自以為把她從違法犯罪邊緣往回拉,幾次三番地跟著提心吊膽,其實沒有必要……真到那個關頭,她也不一定下得去刀。 纏了布條的右手不抖了,卻仍然沒有抬起來的力氣,像條假肢似的懸在她身上,挨了一棍的右肋火燒火燎的,內臟都跟著震了幾下。 楊平緩緩地用拇指抹去眼皮上的血跡,舔了一下:“你是功夫都還給師父了吧?” 話音沒落,刀鋒已經落到了他頸側,楊平猛地將伸縮棍往上一抬,格住她的刀片,那只慘白的左手卻靈活得出乎意料,刀片迅速地從食指“游”到了小指,致命的刀鋒凝成一線,兜過短棍,轉向楊平的喉管,然而就在劃破油皮的剎那,她突然覺出不對。 楊平的手掌從底下穿出來,手腕折成了一個人骨折不到的角度,一掌打向她胸口,手掌紫得發黑。 衛驍就是被這一掌打死的。 情急下,甘卿只來得及把右臂擋在身前,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她整個人被推出了將近十米,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廢棄的電線桿上,垂下來的右臂讓喻蘭川懷疑她斷開的骨頭戳破了皮rou! 身材比較單薄的人是最經不起撞擊的,甘卿幾乎眼前一黑,有那么一兩秒,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暈過去了,耳畔轟鳴作響,隨即又被劇痛強行拉回神智。 喻蘭川撲了過去,閆皓雙手握緊了他的棍子,緊張地瞪著楊平。 楊平看也不看他,居高臨下地睨了甘卿一眼,他好整以暇地笑了。 “萬木春,顯赫一時,”他說,“有什么用呢?時過境遷,再回頭看看,衛驍也好,后輩也好,都是浪得虛名啊……虧我記掛了那么多年。既然這樣,我就先走了,萬木春一門已經淪落到了這種地步,總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喻蘭川一把攬過甘卿:“慢著,她輸了,我可沒說讓你走!” “小喻爺啊小喻爺,”楊平慢悠悠地把短棍往袖子里一收,搖頭嘆了口氣,“你見過血嗎?” 喻蘭川無言以對。 “家貓,”楊平笑了一聲,“就別在野外張牙舞爪了——乖?!?/br> 第八十八章 喻蘭川長到這么大,在練武這方面一向很佛,很少有什么求勝欲。畢竟他活得又“主流”又成功,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熟知社會上的各種明暗規則。 無論是閆皓迫于長輩期望的挑戰,還是那些人為了“面子”起的紛爭,在他看來都幼稚可笑得很——自己把日子過得跟狗屎一樣,還急赤白臉地爭這些沒用的東西,跟沉迷網游的小孩有什么區別? 甚至是那一次,楊老和韓東升他們為了從保健品傳銷窩點里撈人,親自打上門去,他也覺得他們這種意氣用事治標不治本,不夠高明。 喻蘭川平生最不缺的就是自信,寒江七訣作為一項興趣愛好,只是無足輕重的錦上添花而已,練得好不好,有什么關系? 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心里被nongnong的無力感擁塞,恨不能舍棄這具rou體凡胎,突然長出三頭六臂,變成他很小的時候幻想過、長大后又嗤之以鼻的大俠形象。 上一次他被無力感哽得喘不過氣來,是在十五年前的那個垃圾填埋場。 兩次竟然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可沒人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哪怕喻蘭川能調動無數社會關系,橫掃燕寧的非法保健品傳銷市場,他也還是在楊平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面前束手無策。 就像當年衛驍繼承了萬木春的絕技,隱姓埋名,也沒能帶著他的小姑娘得一個好下場。 警察還在路上,舊案的線索已經湮滅無痕。 他打不過楊平,就是打不過。 “萬木春不應該是這樣的,”楊平好整以暇地抬腳就走,一邊走,他一邊說,“我聽說過你師祖春先生……應該是這個輩分吧——他動手殺人的時候,哪怕對方的刀劍抵住了他的喉嚨,也會送出自己的刀,就賭誰的喉嚨裂得快。你方才要是不收,也許是你先割了我的喉,也許是我先把你打死,這都沒準,可你收了?!?/br> 甘卿單手試圖把自己撐起來,無意識扣緊的左手被剃須刀片割得鮮血淋漓,被喻蘭川強行捏開,扣住她的手腕。 “功夫姑且不論,你根本就不敢賭?!睏钇秸f到這里,正好走到甘卿面前,他低下頭,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你殺了衛歡嗎?看不出來啊,不會是衛驍那老小子干完不敢認,推你出去頂罪吧?那你可真孝順?!?/br> 甘卿緩緩地抬起眼。 “你沒有血性,”楊平略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這正常,女人都沒有血性,天生就是這玩意,平時嘴上可能比誰都狠,一到生死關頭,就全顯出來了。我走了,記著你說過的話……不過你就算食言而肥也沒事,手下敗將,哈!敢來找我,我隨時恭候?!?/br> 就在這時,一根高爾夫球棍橫在了他面前,喻蘭川冷冷地說:“慢著?!?/br> “小喻爺?!睏钇郊傩σ宦?,“還有什么指教?” 喻蘭川小心地把甘卿放好:“跟你打賭的是她,我沒同意你走?!?/br> 閆皓沒什么主意,但夠義氣,方才還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一聽喻蘭川表態,立刻也跟著扛起了棍子:“小喻爺,你……你小心!” 閆皓話音突然變了調,因為楊平猝不及防地動了手,一掌劈向喻蘭川——這一下的聲勢比方才他打飛甘卿那一下還可怕,他掌風沒到,喻蘭川已經有了窒息感,一個文明人,哪見過這種搏命的打法? 喻蘭川當時就連退了七八步,球桿在手,差點把從小練熟的招式都忘了。 閆皓心驚rou跳,看得一陣絕望——這還打什么打,能把大魔頭安全送走就不錯了。 楊平一挑眉:“還來嗎?” 喻蘭川緊繃的嘴角忽然往上一翹:“來?!?/br> 可就算打不過,又怎樣呢? 總有那么一些時候,是要放下理智、放下一切,忘記那些高高在上的“策略”,忘記得失,朝著本能和勇氣指引之處,頭破血流地走。 “你找死!” “我聽人說,你從小就因為身體發育不良,練功事倍功半,”喻蘭川飛快地說,“練了小半輩子也沒見練出什么名堂,跟人比武還圍毆,圍毆還被人打得屁滾尿流,后來蹉跎歲月,又被打斷了腿趕出丐幫。好的時候功夫不成,斷手斷腳了反而能逆襲?我不信。像您老這樣的人品,居然說比武就比武,打斷她一條本來就不聽使喚的胳膊就放嘴炮走人,這么得饒人處且饒人嗎?我也不信?!?/br> 楊平眼角倏地一抽。 “你說證據不足,所以你不怕警察,我同意——那么既然你不怕警察,為什么還要急著脫身?”喻蘭川輕輕地瞇了一下眼,“我找不到別的解釋,只能想到你用了某種作弊的方法,讓自己突然變得很厲害。邪功的原理我不太懂,但藥物的可能性更大,它的功效有時間限制,是不是?所以你想把我們嚇唬住,再也不敢擋路。這個時間限制是多少?五分鐘?十分鐘?還是限制你用邪功的次……” 喻蘭川沒說完,楊平好像為了證明他說得不對一樣,突然朝他撲過來,球桿和詭異的手掌短兵相接,傳導過來的力量竟然比方才還要駭人,喻蘭川雙手險些脫力,寒江七訣在他手里也走了調,被楊平狠狠地一扭,他右手手腕一陣劇痛,關節瞬間脫開,球桿掉了! 喻蘭川平平安安地長到這么大,連車禍和運動事故都沒出過一次,還是頭回體會到“傷筋動骨”,真的疼,恨不能讓人滿地打滾的那種疼。那一瞬間,他忍不住想:挑斷自己的手筋是什么滋味? 也是這種疼法嗎? 不……應該比這更痛苦吧?她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能下這種狠手? 閆皓大叫一聲,舉著大棒掄向楊平后背,楊平一橫胳膊肘就撞飛了他掄過來的木棍,泛著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看過來,透出近乎獸類的兇光——發紫的血管已經爬到了他的臉上,蛛網一樣黏在太陽xue兩側,這讓他看著有點不像人。 閆皓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后退。 楊平朝他逼近過來。 喻蘭川呼出的白霧不住地顫抖,強忍著沒叫出來,硬是擠出了一個冷笑:“這……算什么?新型毒品嗎?你跟人分享過嗎,你那些擁躉不會也有吧?楊前輩,你說警察抓不著你舊案的把柄,那……吸毒販毒了解一下?” 楊平怒吼一聲抓向他肩膀,突然寒光閃過,正戳向他手肘關節,楊平躲閃不及,袖子上被劃了一條破口,沿手筋方向,三寸兩分! “別跟他們玩了,”甘卿吊著一條胳膊,單手撿起了悄悄方才掉的匕首,她指尖微松,幾把帶血的剃須刀片掉了下來,指尖掃過刀刃和血槽,緩慢而堅定,就好像她的左手不是成年之后才湊合著用,而是從小錘煉過一樣,從來沒有哆嗦過,“熱個身而已,我什么時候……咳……認輸了?” 楊平快被他們幾個搞瘋了,如果說之前動手還講究個“比武”的姿態好看,這回就是“爆種”后徹底什么都不顧及了,徹底成了一條瘋狗。 楊平的伸縮棍一棍敲碎了墻磚,暴風驟雨似的朝甘卿砸去,甘卿是萬萬沒有石頭結實的,而且她右臂折斷,基本是半身不遂狀態,左躲右閃的時候顯得拖拖拉拉,幾次三番都是快要砸到她的時候險險躲過。 楊平當然發現了,專門針對甘卿右側,看她哪邊不靈便就瞄準哪邊……就像當年他們幾個人圍攻衛驍,看似是衛驍狂妄,以一對多,其實他們幾個早就暗中分工明確。那一次也是有同伴使出“纏”字訣,糾纏住衛驍拿刀的右手,讓他趁機動手。 他們并不覺得這樣不公平,因為同輩都是這個水平,你衛驍憑什么出類拔萃?憑什么這么狂呢?所以一定是你作弊了,又或者萬木春一系本身就是邪術,不配和他們名門正派并列五絕,不配和正經武功相提并論。 既然是邪術,不能用常理看,那么多人打一個,當然也是有道理的。 只要能贏。 此時兩人動手的速度,旁觀的閆皓已經看不清了,這時,遠方終于響起了警笛聲,與此同時,楊平一拳砸向甘卿的太陽xue。她右臂骨折,根本不可能格擋,如果低頭躲,楊平的伸縮棍就會順勢砸在她頭頂。 但這一次,甘卿沒有躲。 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楊平的胳膊,毫厘不差地沿著那手臂上猙獰的疤痕挑了上去,與多年前衛驍挑斷他手勁的那一幕離奇重合,楊平發出了一聲驚恐到極致的慘叫,而與此同時,一條胳膊憑空插了進來,正擋在楊平的拳頭和甘卿之間,手背碰到了她的臉。 甘卿左腳為軸旋轉出去,匕首劃到了底,一掰一卡,把他整個人掀了下去。 楊平像是遭到了極大的痛苦,蜷成一團倒在地上,渾身不斷地抽搐,趕來的警察們一擁而上,甘卿舉起左手,把匕首扔在地上,幾不可聞地沖楊平笑了一聲:“你也配說血性?” 不明情況的警察們沖上來,迅速把在場所有人都隔離開:“有人受傷!叫救護車!” 楊平嘶聲慘叫:“我的手筋!我的手筋!” “天!手筋?是刀傷,匕……”兩個警察艱難地按住楊平,把他翻過來,看清了他緊抱的那條胳膊——上面有一條血線,剛好沿著他胳膊上的一道傷疤劃的,與傷疤重疊在一起,顯得格外猙獰可怕…… 然而再仔細看,那刀傷卻只是劃破表皮、才剛剛觸及真皮層的深度,既沒傷筋,也沒動骨,這人凝血功能還真不錯,這么一會,傷口已經有止血的趨勢了。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在地上滾的楊平,又看了看狼狽的甘卿,這么一對比,地上躺的這位宛如一場失智的碰瓷。 “哎,”一個警察頭疼地掀開大蓋帽,抓了一把稀疏的頭發,無奈地說,“大爺,您這手筋是畫的吧?醒醒,別裝啦?!?/br> 楊平充耳不聞。 他曾經以為自己在陰暗狹窄的泥塘后巷里,親手了結了自己一生的噩夢,為了雪恥,他不辭辛苦地把那些廢物們都找來旁觀,讓他們做人證,證明他把衛驍打得跪地求饒。 可原來沒有。 噩夢是不吃自欺欺人那一套的,他粉飾多年的假象薄如蟬翼,被小刀輕輕一刮,就露出狼狽的真相來—— 衛驍先被王九勝派人陰謀撞傷,內臟出血、行動不便。 如果不是這樣,楊平根本沒有再次與他動手的勇氣。 “這人怎么回事?”警察看出了他神志不清,疑惑地問,“精神不正常嗎……我去,他這臉上和手上是什么東西?紋身嗎?” “不知道,”沒穿外衣的甘卿好像才感覺到冷,吸了吸通紅的鼻子,被冷風一刺激,眼淚又下來了,她甕聲甕氣地說,“突然就這樣了,跟犯病了一樣,兇得要命,嚇死人了?!?/br> 警察的表情嚴肅下來,顯然是聯想起了癮君子的癥狀:“叫救護車,再聯系一下法醫的同志……都帶回去……哎,這怎么還有個小女孩傷成這樣?跟你們一塊的嗎?成年了嗎?” 一個女警連忙跑過來查看悄悄的情況,警察們腳步匆忙,楊平幾十年份的慘叫聲聽起來撕心裂肺。 甘卿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的右手是著名的萬木春殺人刀,天賦異稟、鋒銳無雙。 但……當年被她親手廢了。 只剩下一只天生不是慣用手的左手,最開始是在她最茫然無措的幾年里,為了方便日常生活隨便鍛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