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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無污染、無公害在線閱讀 - 第75節

第75節

    這只手以前還沒有沾過血。

    她抬起左手,輕輕地抹了一把方才被喻蘭川的手背磕過的臉頰,隔著人群,向他的方向看了過去——

    第八十九章

    她看見喻蘭川托著一只脫臼的手腕,正低聲跟旁邊的警察說著什么——對了,他們幾個人在這里,拿著棍棒和管制刀具,打得一地狼藉,這事肯定是得跟警察解釋的。

    可要怎么說得清楚呢?甘卿漫不經心地想。

    她腦子里只是閃過了這么個疑問,問完就完,也沒打算自問自答。

    她像是處于某種靈魂脫殼的狀態,什么懶得想,骨折的右臂和喘口氣都疼的胸口也被她暫時放在了一邊,周圍的人聲、慘叫聲、風聲,一起清寂了下來。

    她神奇地走了神。

    “萬木春的刀有魂,你要學會跟著刀鋒走,不要自己跟自己別扭?!?/br>
    她很小的時候,衛驍隨口對她這么說過。

    “什么叫順著刀鋒走?”

    “就是該么樣、就怎么樣,有一天你玩刀不切手,大概就能懂了——你的刀準備好的時候,你是有感覺的。你什么時候退縮了,它比先你明白?!?/br>
    衛驍說得對,她對楊平出第一刀的時候,心里是有猶疑的,因為左手并不是她的慣用手,她既沒有信心,也拿不準自己能出什么樣的刀。她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真正意義上跟人動過手了,她像一塊用過的餐紙,蜷縮著自己的生命力,期待歲月抹去那些難解的恩仇。

    十年,廢一個人,足夠了。

    她甚至沒想好應該怎么辦——萬一真的一刀挑了楊平,就算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喻蘭川和閆皓會不會也被她連累呢?

    她的刀鋒上壓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猶豫,不堪重負,所以才會在楊平動手的一剎那,本能退避,差點被對方一巴掌扇死。

    真正讓她找到第二刀的,其實既不是楊平的嘲諷,也不是喻蘭川和閆皓的死不退讓——甘卿早就不是容易被激怒、被感動的人了,喻蘭川攔住楊平的時候,如果不是她實在說不出話來,肯定會阻止的,又不是拍電影,為了爭義氣冒險沒必要,死在楊平手上的人數不過來,這貨窮兇極惡,一打喻蘭川也斗不過他——她第二次拿起刀,是喻蘭川當時說的那些話。

    有那么一瞬間,甘卿意識到,楊平對周遭一切,可能是充滿彷徨恐懼的,他的邪功、他的戰績,都是嚇唬人的幌子,他因為內荏所以色厲……就像她自己一樣。

    成年之后,吃飯寫字之類的小事換慣用手都很艱難,何況是萬木春的刀法?她為了這手左手刀,多少次把自己割得鮮血淋漓,手心手背,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破損后重新長的。她一邊絕望地磨練自己,一邊還要裝神弄鬼、做出一副“跳出三界外”的不問世事,總在避免正面對抗,唯恐別人知道自己的底牌,發現她不是什么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個把日子過成“日”的二百五。

    第二刀出手的時候,她知道刀往哪落,落多深,所以心無旁騖,并沒有在意楊平那能把人頭打爆的拳頭,也沒有來得及仔細想是對方的拳快還是自己的刀快……這不是楊平說的“血性”、“豪賭”之類,只是祖輩傳下來、千錘百煉的直覺。

    可她沒想到,有個傻子居然伸手替她擋。

    他沒有常識嗎?不知道兩大高手爭斗的時候容不得別人插手嗎?如果不是楊平被她那一刀嚇破了膽,拳到一半走了調,他那只手還在嗎?

    “我年輕的時候,你師祖告訴我,不管過去是什么樣、現在是什么樣、未來又會是什么樣,你都不用有那么多猶疑,沿著刀鋒一直走就對了。誰還不是如履薄冰呢?我們啊,爭的就是一線的生機和決斷?!?/br>
    “甘卿,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br>
    喻蘭川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皺著眉抬頭看過來。

    當他看見甘卿的時候,緊繃的眉目無意識地松動了一瞬,但隨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很快遍布陰云起來,大步朝她走過來,打算好好跟她清算一下她臨陣自作主張的賬。

    “你……”他還沒來得及開噴,就看見甘卿突然笑了。

    她笑起來眼睛動得比嘴角多一些,略微有些削瘦凹陷的兩頰忽然被笑肌填滿,看起來小了好幾歲,像是清泉流過、霜塵褪盡,透出一股狡黠純粹的天真意味,在喻蘭川心里投下一串石子,攪起沒完沒了的漣漪。

    喻蘭川右半邊腦子里只剩下這些泠泠作響的漣漪,左半邊腦子里的憤怒還在垂死掙扎,并叫囂道:她還有臉笑!

    于是兩個腦半球之間的胼胝體撂挑子罷工,喻蘭川自己跟自己斗了個死去活來,斗得他失智又失語,“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甘卿抬起沒斷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喻爺啊……”她嘆息似的說,喻蘭川皺著眉等她接下來的話,甘卿卻一邊笑,一低下頭,額頭抵住了自己搭著他肩的手背,就像扒在他肩頭一樣。

    這么突然!

    喻蘭川腦子一炸,正在交戰的兩片腦細胞一起人仰馬翻,他喉嚨輕輕地動了動,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甘卿整個人朝他壓了下來。

    喻蘭川手忙腳亂地接?。骸拔?!”

    但她已經沒了意識。

    她很輕,是他一只手就能接住的重量,修長的四肢像一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松弛下來,隨意揉搓一下,就能歸攏成很小的一團。

    喻蘭川心里無端升起一個念頭:“要是瀝干了血rou,她在人間也許就剩不下幾兩了?!?/br>
    這讓他的心狂跳起來,攬住甘卿的胳膊下意識地收緊,又被趕來的醫護人員們強行扒開,他們七手八腳地撲上來,把人從他懷里搶走。

    “等……嘶!”喻蘭川下意識地想護住她,忘了自己脫臼的手腕,一使勁,半邊身體都疼麻了。

    “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點,小心!”

    喻蘭川想追上甘卿的救護車,被人強行攔下來,又兵荒馬亂地塞進了另一輛車送到醫院,拍片、關節復位……剛冷敷上,又讓警察叫去反復盤問,做了筆錄,好一通折騰。

    小說里寫到大俠們“事了扶衣去,深藏身與名”真是太省事了,這些大俠背后肯定都有團隊和助理!

    再看他這邊的幾位“隊友”,有不會說話的,會說但是說不利索的,還有一位直接躺下裝死、一點事不頂,只剩下喻蘭川一張嘴,單槍匹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蘭川才消停下來,又趕回醫院去看甘卿。

    醫用冷敷用品貼著他的腕骨,他的余光瞄著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醫生說:“……她身上最重的傷是右臂骨折,這個右手以前也受過傷,還有病根,以后千萬要注意保護啊,不然會影響日常生活。其他倒是問題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擊,可能有點輕微的腦震蕩,醒過來以后也許會有頭暈嘔吐癥狀……你是家屬嗎?”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一點頭,下巴尖落下,才反應過來不對,連忙又搖了搖頭:“就……朋友?!?/br>
    “哦,”醫生說,“那麻煩你打電話通知一下家屬吧,沒什么大事,就是可能感覺不太舒服?!?/br>
    醫生隨口叮囑完,也沒等他回答,就去忙別的了。

    喻蘭川按著冷敷袋,干站了一會,在病床邊坐下。天光黯淡,細細的點滴打進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誰???”喻蘭川無奈地想。

    雖然是互毆,而且楊平實在不像什么好東西,但最開始確實是朱俏先動的手,她還帶了有血槽的匕首,這個瞞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調查清楚之前,小啞女暫時還被拘著,喻蘭川叫來了一個律師朋友幫著跟進,才知道悄悄原來還沒到十八歲。這就還好,不管怎么說,肯定會酌情從輕發落。

    閆皓他們仨都屬于試圖阻止行兇的,又有聞訊而來的于嚴幫忙回轉,所以目前還都沒事,就是得隨時聽候召喚,配合調查。

    閆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創傷,醫院不管治,于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況則更復雜一點。

    她畢竟有案底。

    盡管喻蘭川再三說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后,跟自己一起來的,還有出租車行車記錄和她手機上的付款信息為證,但警方仍對她在其中攙和的一腳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暈過去及時,這會大概還要在公安局里接受盤問。

    他們用一種談不上惡意,但很奇怪的語氣問喻蘭川:“你跟她挺熟???嘶……你一個好好的……怎么跟這么個人混在一起?哦……住鄰居,那怪不得了。你們這樓也住得夠雜的,什么人都有啊?!?/br>
    喻蘭川明白他們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點”的,因此格外引人懷疑。

    盡管大家其實都是在淤泥與濁浪中起起伏伏,沒有人能活得天真無邪,可是每個人都恐懼“污點”標簽。嚴重的如“案底”“失足”,不嚴重的如“離婚”“傳染病”,性質都類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輩子也無法擺脫。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從此以后,也就只有當人渣一條坦途了。

    喻蘭川喉嚨里像是堵著塊石頭,上不來下不去,噎得他難受極了。

    這時,隔壁床一個勤快的護工順手幫他端了個痰盂進來,打斷了喻蘭川的思緒。

    喻蘭川:“哦,謝……”

    “不用謝,我剛才聽見大夫說了,”護工說,“腦震蕩可是很難受啊,會吐成海參的!”

    喻蘭川:“……”

    護工前腳出去,他就聽見病床上有人輕笑了一聲,喻蘭川猛地一回頭,看見甘卿睜開了眼。

    甘卿眼睛一睜開,蜷縮成一團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長出了筋骨,她的眼神點亮了一口活氣,充進rou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獨了。

    “你醒了?”

    “能不醒嗎?那么大嗓門,咒我變成海參?!备是鋭恿艘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兩條胳膊——她左手掛著點滴,右臂上著夾板,沒有富余的手了。

    喻蘭川意識到她是想坐起來,剛要伸手扶,就見她垂著兩只手,用腰腹的力量輕輕松松地把自己折了起來,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動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蘭川半跪下來緊張地問:“想吐嗎?”

    甘卿略一搖頭,隨后她狠狠地一咬牙關,硬是把一個噴嚏逼了回去——她確實還頭暈,不敢大張旗鼓地噴個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里也總有沒完沒了的淚水汪著,心里卻是痛快的。

    十年蒙塵,她把蜷縮成一團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蘭川探了探她的額頭、檢查掛水進度,又給她倒水,團團轉了好一會,想起忘了問醫生她現在吃東西有沒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聽。

    甘卿在他身后吹了聲流氓哨,還帶拐彎。

    喻蘭川:“……”

    “別忙,小喻爺,”甘卿沖他招招手,“我沒什么胃口,你過來跟我說說,警察應該還會單獨找我問話,串個詞,省得給你穿幫?!?/br>
    “實話實說,什么叫給我穿幫……你干什么!”

    甘卿直接把吊針拔了。

    “麻煩,”她隨手揪了根棉簽按住血管,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指,“我一年到頭感冒藥都吃不了半片,打不慣這個,看見它就想上廁所,你又不能扶我去?!?/br>
    喻蘭川:“……”

    甘卿從下往上撩了他一眼,笑了:“我知道你是沒什么意見,但別的病人可能不同意,讓人當流氓打一頓多不好,都不好意思還手?!?/br>
    喻蘭川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謝謝你的經驗之談,以前沒少……”

    他話沒說完,甘卿忽然攥住了他脫過臼的胳膊。她的手仿佛比冰敷袋還涼,喻蘭川輕輕地哆嗦了一下,僵住沒敢動,任憑她帶著薄繭的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在傷處逡巡了一圈。

    “還好,”甘卿說,“不算傷筋動骨,腫得不厲害,沒有多余的肌rou拉傷?!?/br>
    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搶回自己的胳膊,板起臉:“瞎摸什么!”

    “要錢嗎?要錢車費抵吧,不用給我報銷了?!备是鋽[擺手,她臉上不正經的笑容還沒褪下,話音卻忽然一轉,“嘗到過楊平的厲害,怎么還敢給我擋一拳,吃一塹不長一智???”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茬,喻蘭川氣都不打一處來:“我不擋,你的腦袋現在就不是震蕩,是爆漿了!”

    甘卿聽他有理有據地對自己的腦漿成分展開了長篇攻擊,插了幾次話,未果,只好一邊聽,一邊坐在旁邊喝水,喝完剛把水杯一放,喻蘭川就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自動站起來又給她續了一杯。

    水是溫水,溫度熨熨帖帖的。

    喻蘭川:“……說好了只是把他先控制住,等到警察來再交差,你非得來‘江湖事江湖了’的那一套不可嗎?你知不知道‘見義勇為’和‘互相毆打’的區別?你知不知道你還有……”

    “案底?!备是浣釉捳f。

    喻蘭川倏地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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