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這人帶著兜帽和口罩,頭發壓下來,還擋了半個額頭,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不知為什么,讓人想起眼鏡王蛇,越過人群看過來,落在喻蘭川身上時,眼角微微一彎,似乎是笑了。 喻蘭川倏地一愣,他認出了那只眼睛。 這時,挾持者輕輕地踹了亮哥一腳。 “讓開讓開,都讓開?!绷粮缌⒖陶f,額角一顆汗珠掉了下來,落進了眼珠里,周圍一幫行腳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開始都遲疑著不動。 亮哥的眼珠飛快地轉到眼角,仿佛是想看清楚身后人的真面目,剛要說什么,他一張嘴,突然發出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挾持者招呼都沒打,單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里發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聲。 喻蘭川驀地變色:“甘……干什么!” 韓東升卻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來,難以置信地喃喃說:“衛驍?” 喻蘭川:“???誰?” 韓東升沒來得及回答,亮哥已經在慘叫之后帶著哭腔咆哮了起來:“都讓開!聾了嗎!讓他們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一只眼,就立刻認出“點頭之交”的,除了喻蘭川,其他人只是覺得挾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于嚴有點弄不清現在是什么情況,小聲問:“蘭爺……” 喻蘭川豎起一只手——他好久沒干過什么體力活了,拎著棍子的手有點脫力,這會有點微微地顫抖:“帶上你的犯人,走?!?/br> 一行人緊張戒備著,喻蘭川打頭,閆皓殿后,緩緩往樓下走。 經過亮哥身邊的時候,喻蘭川突然停下腳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幾十號流氓提著兇器襲警,這事鬧出去,夠判你們幾年的?!?/br> 于嚴雖然不明白喻蘭川為什么要在這時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這個發小雖然時而靠不住,卻絕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于是立刻跟著幫了一句腔:“今天我們的目標本來是這個詐騙犯,但是組織襲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對警察這句威脅毫無反應,甚至隱約還有點向往。 他整個人渾似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全身掛在那只卡在他喉嚨前的手上,說不出話。于嚴看清了他的表情,覺得很奇怪——這個亮哥臉上的恐懼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見了鬼一樣! 他于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細看了一眼,片刻后,作為民警鍛煉出來的人臉識別能力上線,于嚴震驚了:“你……你是……” 那挾持者沖他眨了眨眼,隨后略微側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抓緊時間滾蛋。 可就在這時,喻蘭川突然越過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挾持者的手腕。 挾持者手指間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條細細的血痕,亮哥“啊啊”叫著,張著嘴喘氣,竟當場尿了褲子。 周圍的行腳幫眾人們又一陣sao動。 韓東升失聲叫道:“小喻爺!” “謝謝你解圍,”喻蘭川一字一頓地對那挾持者說,“但我再說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來?!?/br> 都這時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還不趕緊跑,還和“友軍”較起勁來! 韓東升不知為什么,比方才被人圍著打還緊張,輕且急地說:“小喻爺,快松手放開這位……這位朋友,咱們先走!” 喻蘭川充耳不聞:“走你的?!?/br> 挾持者似乎也頗為無奈,喻蘭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這人手腕,手心的溫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纏手布條,又溫暖、又咄咄逼人。 兩人就在棍棒叢中僵持住了。 韓東升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這時,那個挾持者輕笑了一聲,嘆了口氣,似乎是受不了喻蘭川,妥協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們一起走?!庇魈m川一邊示意同伴們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著挾持亮哥的人。 挾持者眼角彎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進尺。 喻蘭川緩緩提起了另一只手拎著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敵我,在這種地方和“友軍”動手。 所幸挾持者臉色很冷,卻到底沒動手,在韓東升膽戰心驚的注視下,他挾持者亮哥,卻被喻蘭川拖著,三個人保持著怪異的姿勢,一點一點往外挪。 這場景要是讓不明情況的外人看見,可能一時還看不出來誰跟誰一伙。 他們這樣挪出了兇殘的情侶酒店,挾持著亮哥的人突然感覺到了什么,松開了卡在他喉嚨上的手,同時屈指彈向喻蘭川的脈門,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蘭川懷里一扔,轉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守在門口的民警們叫的外援終于到了。 大小流氓們見事不妙,紛紛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鉆,躲得躲、藏得藏。 喻蘭川潔癖,那個挾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給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時手忙腳亂,好不狼狽,再一抬頭,人已經沒影了。 亮哥癱在地上,右臂軟塌塌地垂著,血跡從袖子里浸出來。 韓東升連忙蹲下來,撕開他的袖子。 閆皓探頭一看,“啊”了一聲:“手上的大筋……挑斷了?!?/br> 韓東升和于嚴同時轉向喻蘭川—— 韓東升:“小喻爺!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怎么敢……” 于嚴:“我的媽,蘭爺,我沒認錯吧?剛才那是我夢夢老師……”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面面相覷,空氣都安靜了。 第四十五章 韓東升:“……夢夢老師?” 喻蘭川本人就是個半吊子盟主,好多傳說中的“武林規矩”,他都得靠別人臨時科普,于嚴跟著半吊子盟主混,更是一竅不通,他自然而然地把韓東升他們這些人,視為和喻蘭川“同一國”的。 直到聽見韓東升說了這么一句,于嚴才意識到,韓東升好像并不知道剛才那個神秘的挾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還說漏嘴了! 三位“大俠”和一個民警,在四下亂閃的紅藍光里,集體低頭圍觀著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這個……先不管別的了,”韓東升回過神來,最先圓滑地打破沉默,指著亮哥說,“我覺得這位都快不行了,是不是得快點送醫院???” “對對對,”于嚴正尷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如夢方醒地跳起來,沖同事叫喚,“叫個救護車!這有個嫌疑人暈菜了!” 喻蘭川也回過神來:“那他這傷怎么算?” “沒事,”于嚴連忙把方才短路的神經接起來,“他帶著一幫狗腿子們襲警械斗,我們反抗的時候不留神傷的。我們五個人,手里還有個搗亂的嫌疑人,對方差不多有小一百號了,現場沒法控制,有點意外傷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沒時間,交給我處理就行?!?/br> 喻蘭川抬頭看了一眼旅館的監控。 “不用管,”于嚴擺擺手,“這幫流氓都是慣犯,他們鎖門的時候肯定早把監控關了?!?/br> 韓東升:“那我岳父的事情,還要麻煩您了?!?/br> “放心放心,”于嚴說,“先回去走個流程,然后我請大家吃飯?!?/br> 喻蘭川來的時候自己開車,走的時候搭了警方的順風車,他無意中一抬頭,目光和副駕駛上的韓東升碰到了,忽然,喻蘭川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老楊大爺一開始提起“五絕”,從來都會刻意把萬木春隱去,哪怕這樣顯得他不識數。 被人執意追問,也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十分語焉不詳。直到過元旦那天,話趕話、趕上了,老楊大爺才向他透露了一點關于“萬木春”的事。 雖然說的是好話,但細想起來,這不太合常理——因為老楊幫主是個有仇不一定要報仇、但有恩一定要報恩的人,假如他們真的能確定,當年幫喻蘭川逃走的就是“萬木春”那支的人,大爺爺和老楊大爺一定會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記不住。 怎么可能這么多年過去,被他反復問起才提一句? 關于萬木春,老楊大爺到底隱瞞了多少? 韓東升又知道什么? 他脫口而出的“衛驍”是什么人? 甘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行腳幫的地盤,她不認識亮哥,抓他,是因為看出他是這伙行腳幫眾的頭頭,本意是想給那幾個鄰居解個圍,沒想到亮哥竟然脫口一句“衛驍”,還嚇得尿了褲子。 衛驍就是她師父。 外人對他諱莫如深,把他傳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實在甘卿印象里,他只是個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改良中山裝,蹬著二手自行車上班,一雙手粗糙又干凈,從來不讓指甲長長。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摻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為他是個大廚。 從小沒地方練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當然不能浪費,于是到處搜羅菜譜,沒事就照著做,長大后干脆就以此為業??蓱z師祖,一輩子風華無雙,老來跟徒弟過,差點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鬧騰著忌口,差點“晚節不?!?。 他自己卻節制得很……當然也可能單純是挑剔,臨到花甲,看背影,仍像個青春年少的小伙子。 他們都說他養生有道,百歲無憂。 可他居然沒領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后巷,循著記憶里的小路,往深處走……可是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泥塘”也在縮水,前些年,這一頭沿街的房子已經拆了,據說是為了拓寬街道。她站在空曠的街頭,看過往的車噴出溫暖的尾氣,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沒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塊。 “桿兒?!?/br> 甘卿早聽見了腳步聲,沒回頭。 “那邊的小花壇,就是你家門口?!泵咸煲庾哌^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掃過甘卿纏著布條的手,“孟叔給你記著呢?!?/br> 甘卿終于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看去。那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花壇,這會西北風正得勢,花壇里只有枯枝,蓋著瑟瑟發抖的塑料布,顯得有點慘。 “孟叔,”她的聲音幾乎湮滅在車聲里,“您再跟我說一遍,我師父是怎么沒的?” “那一陣子他臉色都很差,有時候還走神,恍恍惚惚的,別人問起,他就說是因為過節,飯店客人多,總加班。掌勺也是體力活,我們都勸他,年紀大了就別那么辛苦了,該交給年輕人了……結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來太晚,騎車被車撞了?!泵咸煲庹f,“當時看著,除了狼狽一點,也沒什么大事,就讓肇事司機走了??墒恰吘股狭四昙o的緣故吧,過了幾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臥床好一陣,還用上了拐?!?/br> 甘卿沒有打岔,靜靜地聽著。 “然后有一天……我記得是九月初九,重陽節——衛兄突然架著拐來找我,交代后事似的,跟我說了好多話,還給了我一盒信,讓我按信封上標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給你。他說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幫?!?/br>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緊了。 “我當時就覺得不好,過了幾天,果然……唉。當時的鄰居看他門口積了好幾天的報紙,又想起有一陣沒見過他了,有點擔心,敲門一看……說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見的,心衰,身邊沒人,人一下過去了?!泵咸煲鈬@了口氣,“桿兒,別多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算你那會在燕寧,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門陪著老頭,不一定趕得上那要命的幾分鐘。趕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來……多少年了,別惦記了?!?/br> 甘卿一字一頓地說:“我師父沒有心臟病?!?/br> “好多心臟猝死的平時也……” “庖丁解牛,”甘卿驀地轉過身,打斷他,“出了車禍,會連自己身上的筋骨傷沒傷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頭看著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嗎?他當然知道,但是既然不愿意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衛兄上了年紀后,閑聊起來,總是后悔自己年輕時候鋒芒畢露,做的一些事太過了,如果老來能了結,也無怨無悔。他不想讓你知道了心懷芥蒂?!?/br> 甘卿冷冷地說:“他當時確實不是病死的,對吧?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出了車禍、撞了腿,所以即使看見他身上有傷,大家也不會多想。死在家里,看著風平浪靜,像壽終正寢,沒有家屬不依不饒地要查,當然也沒有人仔細驗尸,就干干凈凈地按猝死處理了!” “你別多想,也別聽我二姨胡……” 甘卿:“行腳幫的一個雜碎嘍啰怎么會一眼認出我,脫口就叫‘衛驍’?” “甘卿!”孟天意臉色嚴肅下來,“就算衛兄不是壽終正寢,他心里如果真有冤情,以他的手段,想留下什么線索證據,早就留下了!你想不明白?他過世前,找我寄存遺物,除了你的事,其余一概只字未提,因為這輩子讓他掛心放不下的就你一個人!你要是懂事,就該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別讓他九泉之下不放心?!?/br> “我的日子?”甘卿抬腿走上斑馬線,她的腳步很輕盈,于是老遠一看,人也顯得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除了吃喝拉撒,整天在小破店里胡謅,騙一幫小孩聽她講故事,再買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這種無聊日子有什么好過的? 可是這些話說出來怕孟老板傷心,于是她在嘴里過了一遍,又咽回去了,笑了笑,大步過了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