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喻蘭川晚上回去以后,第三遍去敲隔壁家的門,甘卿依然沒回來,他想了想,轉身去了樓下。 “小喻爺,”韓東升給他開了門,“我就知道你得來,快請進?!?/br> 喻蘭川:“嫂子不在?” “回我岳父那頭住幾天,怕老人家萬一自己回去,”韓東升嘆了口氣,“我在這管孩子——孩子睡了,不用管他?!?/br> 韓東升家里透著狼狽,沒了女主人,更是雪上加霜。他找了半天,沒找到能待客的茶具,最后只好翻出個一次性紙杯給喻蘭川倒水:“見笑。剛搬回來,好多東西沒來得及置辦,家里又一直出事,都顧不上了?!?/br> 喻蘭川隨口說:“當年沒賣房子就好了,租的房怎么也沒有自己家住得舒服?!?/br>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韓東升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嘲自己沒有投資的命,他沉默了一會:“當時……其實也是沒辦法。賣房炒股其實是假的,股票什么的,我壓根就不懂,哪有那種膽子?” 喻蘭川一愣。 韓東升敦厚地笑了起來:“我爸媽沒得早,蓓蓓的父母對我特別好,我就一直拿那邊當親生的看。當時我岳母一場大病,家里積蓄都耗光了。爸呢,就是個普通上班的,除了老屋,沒攢下什么財產,我跟蓓蓓都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總不能讓老家兒賣棺材本吧?我就托朋友,把這邊的房抵押了,找了個不大正規的民間機構,借來一筆急用的錢周轉。只是這筆錢來路不好解釋,想說是我父母留下的,但是結婚前誰家里怎么回事,互相都知道,瞞不過去,那會我看周圍的人都在說股票賺錢,就騙蓓蓓說父母留下一點錢,我買股票了,好多年一直忘了,最近家里用錢才想起來,沒想到賺了那么多?!?/br> 喻蘭川輕輕地問:“為什么不說實話?” “她那陣壓力太大,我是想,先不告訴她,等事情過去,我慢慢把錢還上,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把抵押一解就得了?!表n東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低頭,“嗨,那會年輕么,不懂事,哪知道‘錢難賺、屎難吃’,用錢用得急,也沒仔細算利息,老人家沒救回來,這個錢到底沒還上。我沒敢跟蓓蓓說,只能繼續騙她,本想拖一陣,等她過了喪母的那段情緒再提。結果越拖越不敢說。不過也好,她一直以為我們的錢在股市里,只是套住了,沒準哪天就能漲回來,心里一直有期待……不說我家里這點破事了,小喻爺是為了今天幫我們的那個人來的吧?” 喻蘭川抬起眼。 “我聽小于說‘夢夢老師’,”韓東升說,“我兒子加了樓上那位女鄰居的微信,我見過他的備注,就是她吧?原來是個女孩,怪不得當時她不說話。楊幫主他們知道嗎?” 喻蘭川想了想,上次老楊跟他講“萬木春”的時候,甘卿正開著門清理地板,楊幫主沒表現出什么異樣,應該是不知情的。 “怪不得?!表n東升嘀咕了一句,“雖說老一輩的事跟她也沒什么關系,但是敢直接住進一百一,膽子也夠大的?!?/br> 喻蘭川就直接問:“‘衛驍’到底是誰?” “是萬木春的弟子。萬木春親傳的弟子,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親口承認過,這個弟子青出于藍。我小時候見過一次,就是今天這幅打扮,手指間轉著一把小刀,不怎么說話,顯得城府很深,一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全身兩百多根骨頭都在他掌握里,他想挑走哪根就挑走哪根……當時身邊還帶了個幾歲的小女孩,啊,就是她吧?”韓東升說,“女大十八變,認不出來了?!?/br> 喻蘭川追問:“后來為什么不來往了?為什么你說甘卿敢住進這里是膽子大?” 韓東升猶豫片刻。 “這姑娘平時對我兒子挺好的,跟鄰居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也特別有禮貌,今天還幫了咱們,我說這些捕風捉影的話不大應該?!表n東升的臉色挺糾結,“但……十幾年前,衛驍上過‘盟主令’?!?/br> 盟主本人一頭霧水——他們還沒告訴他“盟主令”是什么玩意! 這盟主當的,真像個居委會的傀儡! 然而還不等他問,就聽韓東升繼續說:“聽說是因為他身上背了十八條人命?!?/br> 第四十六章 喻蘭川:“你說什么?” “可能還不止?!表n東升接著說,“小喻爺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大概十幾年前,鄰省小崗村面粉廠爆炸,一共死了十八個人,這件事一開始是按意外事故處理的?!?/br> 喻蘭川沒什么印象,社交媒體沒普及的時候,區域性的新聞很難給人留下什么印象,就問:“不是事故嗎?” “不是,他們后來找到了兩具……兩個半具殘尸,其他部分不是燒焦就是炸飛了,只有這兩塊殘軀連著頭頸部分,全都是被人一刀劃在脖子上,兇器非常鋒利。傷口像畫家一筆勾出來的那種弧線,長三寸二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br> 暖氣燒得有些燥,然而喻蘭川從他的話音里聽出了一股惡寒。 “小喻爺,你要知道,就算是在紙上一筆畫一條三寸二分的弧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況是用刀劃人的脖子?!表n東升頓了頓,又說,“我記得那會,在世的前輩都聚集在一百十號院里,所有人都說,這是萬木春的手筆?!?/br> 喻蘭川下意識地反駁:“這可不一定吧?” 韓東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喻蘭川想了想:“804這間房子里,在你們沒搬過來之前,就來過幾個自稱‘萬木春’流派的,看著也挺像那么回事,可見冒充他們的人還挺多的?!?/br> “這屋之前租客的事,我也聽人說了一點。但那不一樣?!表n東升說到這,輕輕地打了個寒噤,“我親眼見了,他們把面粉廠里兩具尸體脖子上的傷口,分別描在了紙上,幾乎完全重合?!?/br> 喻蘭川練寒江七訣練到現在,仍然不大清楚自己屬于什么水平,周圍幾個“參照物”也都是些稀松二五眼的玩意。 這種神乎其技的“手藝”,他還從來沒見過。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喻蘭川心想:“太離譜了?!?/br> “那年,春老先生已經過世了,算起來,樓上的小姑娘也就不到十歲的樣子,這一老一小都不可能,”韓東升說,“萬木春一系一脈單傳,能有這種功力的,就只有衛驍?!?/br> 喻蘭川感覺,這時候自己插一句“有沒有dna可以證明”,畫風會有點詭異,但他還是覺得,如果判斷的依據不能作為司法證據,那這依據恐怕就有不夠嚴謹的地方。 喻蘭川:“這個衛驍,后來抓住了嗎?” 韓東升:“這種神出鬼沒的職業殺手,抓是基本抓不到的,衛驍幾乎不在人前露臉,露了,你也不知道他是真臉還是假臉?!?/br> “我以為人皮面具是傳說?!?/br> “于警官他們說的‘人皮面具’當然是傳說,但高明的易容術還是有的,rou眼貼上去看不出真偽,只不過你我都不會而已?!表n東升說,“這種人作案,連一顆指紋、一個腳印也不會落下。監控根本拍不到,警察能排查到的路他們不會走,殺完人就藏進人海,只留一個獨門絕技在現場,作為向金主收錢的證明。大街上和你錯身而過的流浪漢,可能就是個剛把手洗干凈的殺手?!?/br> 也就是說,首先找不到這個人,找到了,也很難有證據起訴他。 韓東升:“春老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宣布門派金盆洗手,不干老行當了。當然,我們不是警察,衛驍遵不遵師命,我們也管不著。但那天死在他手里的十八個人里,大多只是當地農閑時出來打工的村民,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其中還有面粉廠老板的小兒子,才不到十二歲。這就實在是有點喪心病狂了。但是盡管這樣,喻老和楊幫主他們還是不愿意下定論。喻老說,他算是看著衛驍長大的,不相信以春老先生的為人,會養出這種弟子??墒怯腥颂焯靵眙[,那一屆武林大會吵成了一鍋粥,都說要把萬木春除出‘五絕’?!?/br> 喻蘭川想起楊老跟他講過的事,就問:“是因為這個衛驍以前來武林大會的時候,得罪過很多人?” “楊幫主告訴你的吧?”韓東升點點頭,“衛驍年輕的時候替師父來武林大會,有人看不慣他,事后約戰……其實年輕人約戰很正常,就是切磋一下、點到為止的事,衛驍卻說翻臉就翻臉,當場下了狠手——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的醫療條件,廢了就是廢了,衛驍也就此跟一幫朋友結了仇,從此以后,他就算來,也是私下拜會喻老他們,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萬木春的名聲從那時候開始,就不太好了?!?/br> 也被人“約”過喻蘭川沒作評價,心說:先撩者賤。 所有閑得沒事、在茶話會后找事約戰的都有毛病,挨打活該。 “頂不住群情激憤,喻老出了盟主令,但我聽長輩們說,到最后老盟主也沒有蓋棺定論,說面粉廠的十八個人就是衛驍殺的,他這一份盟主令是‘質詢’,也就是朝衛驍隔空喊話,如果不是他干的,讓他趕緊回信說一聲,以免敗壞門派名聲?!表n東升說,“但是喻老做到了這份上,對方一點回音也沒有?!?/br> “又過了幾年,行腳幫內亂,有萬木春的人在其中攙了一腳,喻老這才知道,原來衛驍就躲在燕寧,那他就不可能沒聽說過盟主令的事,如果里頭真有什么內情,他早該來找喻老。沉默等同于是默認?!?/br> 喻蘭川一愣,忽然意識到,當年自己離家出走、獨自去泥塘后巷被人綁架,是給大爺爺惹事,而甘卿出手救他,其實也是在給自家大人捅婁子。 “后來呢?” “聽老前輩們說,動手的人雖然是萬木春一系,但能看出功夫還淺,”韓東升說,“而且做事有點……呃,活潑過頭,也沒敢真傷人,所以應該不是衛驍本人,可能是他那個小徒弟調皮吧。喻老這時候雖然失望,但還有回護衛驍的心,所以私下處理了一些痕跡,但是沒想到警察那邊也找到了一條狗的尸體,而且咱們這邊也有嘴不嚴實的人,事情怎么捂也沒捂住,還是傳出去了。當時就我知道的,很多人都紅了眼似的想掘地三尺,把衛驍挖出來,但是有老盟主在上面壓著,這些事都是私下里做的,他們沒敢大張旗鼓?!?/br> 喻蘭川心里倏地一緊:“找到了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表n東升搖搖頭,“那段時間我父親身體快不行了,家里的事焦頭爛額的,沒怎么打聽過——不過后來過了幾年,那些跟衛驍結過仇的人都消停了,武林大會的氣氛漸漸也沒那么劍拔弩張了,我聽過傳言,說衛驍死了?!?/br> 這么多年,喻蘭川一直擔心當年那個小女孩會因為他受到什么傷害,這幾乎成了他一塊心病,直到前一陣子終于找到她,才發現自己完全是浪費感情。放下心來的同時,多少還因為黑歷史在她手里,有點惱羞成怒。 他沒想到這么一件小事背后有這么多牽涉。 如果衛驍真的死了,如果衛驍的死因真的和江湖仇殺有關—— 那……甘卿知道嗎?她知道當年是因為她多管閑事,招來了這些事端嗎?她師父與別人的恩怨有沒有牽連過她?她的手又是怎么弄的? 她今天為什么會出現在行腳幫的地盤上?單純是為了給他們解圍嗎? 為什么亮哥膽大包天、敢組織流氓襲警的大流氓,見了她會嚇成那樣? 忽然間,喻蘭川有種坐立不安的沖動,想立刻出去找甘卿。 見了她說什么,他還沒想好,但非得馬上見到她不可。 于是他立刻站起來,倉促地跟韓東升告別。 韓東升卻忽然叫住他:“小喻爺,各位朋友都是來幫我的,我不是多嘴的人,你放心。樓上那姑娘的來歷,越少人知道越好,武林沒有看起來那么消停?!?/br> 喻蘭川愣了愣,抬腿就走。 甘卿手機關機,朋友圈最后一條還是三天前更新的。 喻蘭川先去樓上敲1003的門,這次,張美珍女士被他敲煩了,隔著門朝他喊:“沒回來!不知道!你找我外甥問去!下次房租合同里就應該寫上,禁止和鄰居談戀愛?!?/br> 喻蘭川沒顧上跟這嘴欠的老太太打嘴仗,打了輛車,直奔泥塘后巷的“天意小龍蝦”。 隔壁的星之夢緊鎖著,喻蘭川看了一眼,闖進了煙熏火燎的后廚。 “干什么!”端著一鍋湯的服務員差點撞進他懷里,“你找誰……喂!” “小喻爺?”孟天意不在后廚,心事重重地剛從外面回來,一抬頭,驚訝地看向喻蘭川,“您怎么……” “我找甘卿?!庇魈m川一把拉住他,“急事?!?/br> 孟天意略微有些躲閃地說:“啊……她?這么晚了,還沒回家嗎?我看她把店門都鎖……” “鎖什么門,她今天就沒開門!”喻蘭川打斷他,把聲音壓成耳語的音量,在孟天意耳邊低且快地說,“她今天把自己打扮成衛驍的樣子,闖進了行腳幫的場子,當著民警的面,卸了行腳幫領頭人的一只手!” 孟天意聽見“衛驍”倆字,已經變了臉色,再聽見后面半句,汗都下來了。 喻蘭川的聲音壓在牙縫里:“我猜她還想卸點別的,當時把她攔下來了,可是現場太亂,過后一錯眼,人就不見了。你是想讓我去找她,還是將來刑警去找她?孟老板,我再問你一遍——她、去、哪、了?” 孟天意的眼角神經質地跳了好一會:“707路……她去馬路對面坐的707路公交,終點站是東郊墓園……她自己到那邊去的時候,不喜歡別人跟著……小喻爺!” 喻蘭川已經沒影了。 前些日子,燕寧下了一場雪,據說總共加起來大概有幾千萬粒,跟燕寧人口數量差不多,反正誰也沒看見,原來是都落在了東郊。墓園的草坪上落著一層細細的白霜,不凋的松柏呼吸出的水汽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冰冷,濕潤,密密地往骨頭縫里鉆。 最里面的照明燈壞了,好久沒人修,烏漆墨黑的,只有一點黯淡的月光落下,掃出了一個長長的人影—— 此時此地,這人影實在是更像一條鬼影。 墓碑上的名字,刻的是“衛長生”。 衛驍是個讓人戰栗不安的名字,衛長生,則只是個很好說話的廚子。 他蹬的那個二手自行車還是女式的,腳總是有點伸不開,騎車的時候后背微微弓著,蹬得很慢,等著他的小女孩躥上后座……小時候還行,大一點就躥不了了,這車的后座焊得非常細,根本就是個擺設,不是帶人用的,甘卿十二歲的時候就把這玩意壓斷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后車輪上,非常傷自尊。 倒霉師父在旁邊笑得扶墻,把她氣得哭了一場,從此發誓苦練輕功。 ……沒練出什么名堂來。 師父是個古板的“唯分數論”,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他還肯指點功夫,等她大一點,他就不愛教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拿著計算器,比較她跟隔壁小崽子考試差幾分,想從他那挖出一招半式難極了,他好像就不盼著她能有點出息。 甘卿小時候還暗搓搓地懷疑,他是不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武俠小說里那些不把徒弟當人看的反派們都沒有他摳門。 “我到現在都是個沒有師父領進門的半吊子?!备是浒涯贡旅媛涞乃舍樂魅?,她已經在這站了不知多久,身上落了一層露水,把外套的兜帽戴上,她抬腿往外走去,“萬一功夫不行,死在別人手里,那也都怪你……” 就在這時,松柏林里突然沖出來一道人影,裹著凌厲的風聲,轉眼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她。 深夜、墓園、黑燈瞎火、孤獨的石子路、身邊兩排墓碑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她剛說完死人壞話。 饒是甘卿膽大包天,也差點嚇出心臟病,“嗷”一嗓子,脫口叫出來:“師父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