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確實,還能是怎么知道的?這位實習律師自己年紀小,要知道那件事,必然是從其他人嘴里查聽來的。那會是誰呢…… 他的注意力下意識放在管教轉告的那句話上,31年到47年是香檳的??汀@句話說的不是律師本人,那一定就是告知的人。當年的香檳俱樂部,有十幾年的??兔?? 陳章回憶了一下,當年香檳的客人名單他還存留一點印象。 當然,他并不是記得名單上那么多名字,而是記得一些特點——香檳的客人里,旅游性質的一次性客人比較少,因為香檳俱樂部規模不大,價格卻很高,對于海灘游客來說并不是一個好選擇,明明有更多更熱門的大型俱樂部,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但是香檳俱樂部特別受富家子弟的青睞。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偶爾來度假玩一把,釋放一下壓力。去得頻繁并且堅持了很多年的,往往是兩種人—— 一種是7090歲左右,處于盛年后期的,他們把這種潛水運動作為一種常態的鍛煉,定時定點打卡似的。另一種則是十幾二十歲的富家小少爺們,剛成年前后,時間多,愛找刺激。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有一個共同點,給的小費相當豐厚。 當初陳章就是沖著這一點去的香檳。 他那時候剛從專門的水下作業潛水員工作上退下來,又急需錢,就托人在香檳俱樂部找了一份活,做不掛名教練。因為是不掛名的,所以他手里沒有固定的客人,總是今天幫忙帶一下這個,明天幫忙帶一下那個。會有客人記得他? 怎么可能…… “你看起來又鉆進了某個牛角尖里?!毖嘟椫?,“我猜,你是在回想當初認識的人里誰會告訴我那些事?” 陳章又是一愣,表情有些微妙的尷尬。 短短兩分鐘,寥寥幾句話,燕綏之就對陳章的性格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很容易被人帶偏想法,抓不住重點,說好聽點叫把不管誰的話都當真,容易輕信人,說難聽點叫傻,而且有點過于較真。 雖然這點了解也不算深,但至少…… 如果陳章身上背著的嫌疑真的另有隱情,就從他這性格來說,燕綏之也不那么意外了。 不過,燕綏之并不喜歡提前給人下結論,盡管陳章的一舉一動簡直是標準的“我藏著一些事情,可能還有點委屈,但我不說”。 “這很重要么?”燕綏之的語氣很淡。 陳章的臉漲得有點紅,“我只是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當然是親眼看見的。 讓管教傳達的那句話不都是真的。31年到47年這個區間其實是燕綏之隨口報的。31年他才九歲,生活平靜安逸,什么事情都還沒有發生,而且那也不是個能全然自己做主的年紀。 不過他真正成為香檳的客人也很早,是16歲的時候。 從16歲到25歲,他都是香檳的???。所以讓管教傳的話也不都是假的。 最初幾年的他,總是懶懶的不愛搭理人,身邊有固定的教練,但他經常一聲不吭不帶教練就下水,沒少把教練嚇出汗來。那個教練是個脾氣溫和的話癆,對著客人也喜歡胡天海地地聊。 他聊的內容很寬泛,從突如其來的人生道理,到他周圍某一個不起眼的鄰居同事,想到什么就跟燕綏之說什么。 對于他說的那些瑣碎雜事,燕綏之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他總會恰到好處地“嗯”上一聲,或者哼笑一下。這就足以讓教練興致勃勃地講很久。 他記得有一回,他撐坐在潛水船的船舷邊,懶懶散散地喝著一杯水,看著不遠處的另一艘潛水船,那艘船上沒有興致勃勃的潛水者,只有一名教練孤零零地站在一角,撐著腰看著海水發呆。 他看了一會兒,沖那邊抬了抬下巴問,“那是誰?之前沒見過?!?/br> 他的教練在旁邊跟水牛似的咣咣灌下半瓶健體飲料,摸著胃道,“哦,新來的一個同事?!?/br> 少年時候的燕綏之很少會主動發問,所以難得問一句教練就很亢奮,話匣子打開地給他介紹了一堆,羅里吧嗦就差把對方的生平事跡寫一篇論文稿了。 燕綏之只是隨口一問,并不是真的多有興趣,所以聽的時候也不太仔細,過腦的只有幾句。 “他叫陳文,前兩天有人介紹來俱樂部的,原本是個專業搞水下作業的潛水員,技術沒有問題?!苯叹氄f,“而且很年輕,之所以從潛水員的位置上退下來,好像是因為前一年身體出了點狀況,不適合繼續搞水下作業了?!?/br> 香檳俱樂部其實很少會用背景不那么清楚的人,而且畢竟客人都是些富家子弟,小費豐厚,沒有哪個教練會樂意把自己已有的資源分出去。所以陳文作為一個剛進香檳的不掛名教練,孤零零的實在太正常了。 “我覺得他人還不錯,就是很悶?!苯叹氄f,“他不太親近人,所以俱樂部里的人都跟他不太熟。我可能已經是跟他聊得比較多的了,知道的也很有限?!?/br> 教練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道:“唯一印象比較深的,就是他視力很奇特。白天對很多東西不敏感,夜里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簡直天生是下水的料?!?/br> 燕綏之回頭看他:“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有東西忘在俱樂部了,回來拿,他那天也有工作要整理,在俱樂部上面的辦公室加班。我去器材室的時候,正跟瞎子一樣抖抖索索摸開關開燈呢,結果摸到了他的手?!?/br> 教練打了個夸張的寒戰,“魂特么都要被嚇飛了!鬧了半天,其實就是他老人家要去器材室把他那套潛水工具找出來,懶得開燈,正找著呢,就碰見我進去了,摸到他的手是因為他看我磕磕碰碰的找開關,打算幫我開燈?!?/br> 也許是當時教練的表演太夸張,又或者是陳文孤零零的潛水船有些特別,所以那個并不重要的場景,過了這么多年,燕綏之還能想起來。 那之后的幾年里,也許是燕綏之去的時間點跟陳文對不上,又或者是他很少注意別人的緣故,他對陳文就再沒什么新印象了。偶爾見到,都是遠遠隔著海灘或者人群,而陳文倒是一如既往形單影只。 但他跟陳文不是沒有交集的,唯一一次交集,是47年。 那天,他的話癆教練不用他甩就沒了蹤影—— “家里有點急事,我托了陳文幫忙帶你?!彼较銠壍臅r候,教練這么給他留了一句。 那陣子燕綏之碰到了一些事情,有些心不在焉,隨意應了一聲就去vip柜里拿了一套潛水服和設備換上了。從更衣室出來去海灘的時候,他剛巧看見了陳文,被幾個保鏢勾肩搭背半請半強迫地拉走了。 他對那幾個保鏢有點印象,總跟著某個十來歲的小少爺。他也記得教練臨走前提過一句,說陳文這天下午還得再帶一位麻煩客人。 估計說的就是這位了。 作為也甩過教練且經驗豐富的人來說,燕綏之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保鏢在干嘛,當時也只是失笑一聲,兀自去了潛水船。他在潛水船等了片刻,沒見陳文來,便干脆自己下了水。 沒想到那次就碰上了事故…… 會見室里,陳章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指,被燕綏之點了兩回后,終于放棄鉆那個毫無意義的牛角尖,改問道:“你……那你說你知道那次事故,你知道的是怎么樣的?” 他想了想,又有些自暴自棄地垂下了目光,略帶一絲嘲諷道:“我沒有盡責,導致客人在水下出現事故?” 燕綏之想了想,“差不多吧?!?/br> 陳章哼了一聲,扭開了臉,臉色要多臭有多臭,苦大仇深。 燕綏之頓了一下,又挑眉繼續道,“不過可能需要再加一個前綴,你被保鏢故意攔走了?!?/br> 有那么一瞬間,陳章沒有反應過來,依然保持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厭煩表情。 過了大約三秒鐘,他才猛地轉回頭來,盯著燕綏之道:“你真的知道???!” 燕綏之攤了攤手,“顯而易見,我已經說了?!?/br> 陳章始終記得那天,那幾個保鏢最初還是玩笑似的攔著他,等拉到更衣室里之后,態度就瞬間變了,到最后幾乎是極其強硬地強迫他呆在更衣室里,不許去海灘妨礙人。 “妨礙”,他們當時用的詞匯,讓陳章明白那位曼森小少爺鐵了心不想要教練跟著。 但畢竟曼森才十四歲,他實在放心不下,中間幾次試圖離開更衣室去水下看著。但不管是講道理還是直接動手,那些保鏢依然無動于衷。 后來他得知發生事故的時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一身的冷汗。 曼森在醫院躺著的時候,他一直在往醫院跑,結果連病房門都沒看到,就又被保鏢攔了回來,態度依然強硬。 再之后,他就被香檳通知不用再去俱樂部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丟了。 原因不言而喻。 那陣子本來就是他過得最艱難的時候,所有壞事全都堆到了一起兜頭砸下來,而最要命的根源就在于沒了工作。每次想到這件事,他都不可抑制地對那位十四歲的曼森小少爺生出怨恨。 如果不是曼森非要讓保鏢攔著他,根本不可能出現后來的事,他也不至于好幾年都被各個俱樂部拒之門外。 那幾年,他潦倒得連個飯碗都撈不到。 而怨恨這種東西,每多想一次,就會加深一次,很難再根除。 他的境遇一天不好轉,他就一天不能釋懷。 那之后,他試圖跟人解釋過事情原委,但是沒人愿意相信他?;蛘哒f沒人敢相信他。 …… 即便現在,提起當年那件事情,他的眼神里依然纏滿了那種陰沉的情緒。 “那場事故不在你?!毖嘟椫f道,“我知道?!?/br> 他的表情里沒有流露出什么同情的情緒,非常平靜,就像只是順口提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話。 但正是因為格外平靜,所以反倒讓人覺得,他說的就是他所認為的,并不是為了安慰人。 這恰恰是陳章最在意的,他不需要安慰,這么多年過去了,安慰對他來說沒有一點兒用處,畢竟該承受的都已經承受完了。他唯一想聽的,就是有人不需要他解釋,不需要他擺出證據,就能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陳章愣愣地看著燕綏之。 他跟約書亞·達勒不一樣,也許有委屈但表達不出來,多年的磨礪讓他連眼眶都不會紅了。他只是呆了很久,然后低頭抹了一下臉,這才抬眼沖燕綏之正色道:“不管怎么說,我很高興聽見你這句話?!?/br> 燕綏之目光掃過他的臉,道:“你后來做過整形?跟你還叫陳文的時候,長相并不一樣?!?/br> 這也是為什么,這回在海灘,燕綏之剛看到他的時候甚至沒有覺得眼熟。 而關于這點,連案件資料都沒有提過,警局直接忽視了這一點,也許是因為香檳俱樂部早就已經不存在了,而他以前的同事有些早就不干這一行,不知去哪個星球生活了,還有些對他這個人沒什么印象。 最重要的是,陳章的口供錄得太順,以至于根本不用再費警力去查那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陳章遲疑了一會,道:“我后來碰到了一個貴人,他建議我改頭換面,換一個身份換一個生活。所以我決定改掉名字,也調整一下模樣,把過往的不愉快扔遠一些,重新開始。這過程中,也多虧了他幫忙。事實上我做的不是整形,是基因調整?!?/br> “基因調整?”燕綏之重復了一遍,問道:“在聯盟內做基因調整是需要登記的,如果你做過,你的身份信息上會自動綁定上這個標記。但是你的資料上過往基因調整記錄一欄很干凈?!?/br> “當然不是走官方程序?!标愓碌?,“我需要的是重新開始,而不是昭告天下我就是那個鬧出過事故的陳文,只不過換了個新鮮五官和名字?!?/br> “所以是灰色渠道?” 陳章點了點頭,“那位貴人說,他有一些門路,能夠讓我悄無聲息地去做基因調整?!?/br> 這種感覺還真是熟悉。 燕綏之點了點頭道:“直覺告訴我,如果不問一下你這位貴人是誰,以及他所指的灰色渠道在哪,我一定會非常遺憾?!?/br> 陳章面露猶豫,遲遲沒有開口。 “或者你也可以選擇把亞巴島那晚發生的一切告訴我?!毖嘟椫沉搜蹓ι系臅r間,“畢竟這次會見的半個小時里,起碼有二十五分鐘,你所做的事情都是發呆,以及一臉怨憤地發呆?,F在時間所剩無幾,只能二選一回答一個了?!?/br> 陳章:“……” “我只是一個實習生?!毖嘟椫f得毫無障礙,“這是我第一次接案子,很緊張也很忐忑?!?/br> 陳章:“…………” “而這過程中的表現,無疑會影響我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的職業發展?!毖嘟椫?,“如果表現得太過糟糕,比如連當事人的嘴都撬不開,一無所獲,我很可能會找不到飯碗?!?/br> 陳章:“………………” 燕綏之嘴唇動了動,似乎還要說什么。 陳章一臉崩潰道:“口供里要說的都說了,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寫得清清楚楚,你可以直接看?!?/br> 燕綏之微笑著道:“我當然看過,不過我還是想聽你再背一遍?!?/br> 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