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門內, 上好的金絲炭在銅鶴暖爐中冒著細而微弱的煙,尚及爐頂, 便被吸入爐身之中,沉入爐底的水盤,半點也不污室中空氣。更室墻以椒和泥涂, 取其溫而芬芳,遂室中暖融, 如是春生。 床榻之上,夫婦二人被這聲響驚動,不約而同睜開眼來。然, 王玉溪目光清明,周如水卻仍是懵懵。就見她枕在王玉溪右臂之上,雙眸微瞇, 上身覆著薄紗,待聽清是王子楚的聲音,微蹙的眉頭才緩緩松開,復又閉上眼,摟著王玉溪的手臂,白皙的臉龐再一次陷入他的臂彎之中,懶洋洋道:“哪是魚兒急,全是他急!如此,今日倒是起的比雞鳴還早些?!?/br> 聞言,王玉溪垂下頭來溫柔看她,一只手輕輕撫著她烏黑秀麗的長發,吻了吻她的額,如若星辰的眸子才慢慢望向門邊,早有預料般地笑了笑,朝門外慵懶說道:“阿楚,今日早起,也算造化了你。為兄昨夜所書文章正在幾上,如今墨跡已干,你便去謄寫一番。待得全得背誦,便可去收網拾魚了?!?/br> 他低沉磁石的聲音緩緩傳入王子楚耳邊,如是驚天的霹靂,小童雙目瞪圓,正想說話,便聽室中又道:“莫鬧了,你阿姐睡得沉?!?/br> 聽了這話,王子楚果然抿了嘴,只好乖乖應了聲:“諾?!惫ЧЬ淳吹貙χ块T一禮,邁著小短腿,便垂頭喪氣地朝院中走去了。 昨兒下了一夜的雪,這一腳踏下去,直是覆住了小童的鞋面,好在皮屨御寒防水,遂小童無知無覺,因是踏在雪地上吱吱作響十分有趣,還原地蹦了幾回。 院中搭著個草棚,因是冬日,草棚四面都圍著厚厚的棉帳,小童仗著自個個子小,連簾面都不打,貓腰便從棉帳縫隙中鉆入了棚中。抬眼見幾上那尚散著墨香的竹卷,小童的面色變了又變,亮晶晶的眼眸瞇起似貓兒一樣,極是用力地跺了跺腳,半晌,才虎著臉,唉聲嘆氣,奶聲奶氣地道:“良如玉石需磨難,小五定是玉石,才會受如此磨難!” 小小王子楚哪兒斗得過經天緯地王三郎,原想著早起就能吃著魚兒,沒想,卻陷入筆墨之中,只好埋頭謄卷。 室中,周如水閉著眼靠在王玉溪懷中,因著這事兒笑出了聲,聲音慵懶嫵媚,貼在他心口道:“你也是焉壞,就是討你拎個漁網,還需背誦文章?!?/br> 聞言,王玉溪亦是笑,一手摟著她肩,一手撫著她的發,貼在她額間道:“你是我的心頭rou,半點不舍搓摩。他尚為璞玉,倒可搓摩一二?!闭f著,一雙大手繞過她的腰肢,勾住她的腰,清雅一笑。暗室之中,香氣縈繞,他就貼在她耳邊,摩挲著她白嫩的下巴,低低問道:“身子可爽利了?” 周如水被他掐在軟處,全是動彈不得,聽他聲音略帶暗啞,說不出的蠱惑動人,拂在她耳畔,癢癢的,不得已睜開眼來,眼中透著艷,嬌軟的嗓音都發著顫道:“可鬧不得了!小五聰慧的很,不下一個時辰定能背個滾瓜爛熟,到時你我可不得……” “可不得下不來榻了?”她在他懷中,便如白玉做的似的,王玉溪嗅著她身上的清冽氣息,深深一吸,悶笑。在她的嗔視中,放她一碼,溫柔說道:“不鬧你?!闭f著更是輕拍她的玉背,體貼道:“夫人再歇一會,待得醒來,我為夫人著衣畫眉?!?/br> 果然如周如水所言,不過一個時辰,王子楚便興沖沖來到門邊,小童腰背挺得筆直,真是倒背如流。王玉溪隔著房門聽他對答,他倒也算有些急智,樣樣都答的上來。如此,王玉溪也再不為難他,朝他招手,命他進門。 彼時,小童一跨入房中,便就帶進一股涼氣。見此,周如水不顧王玉溪正為她畫眉,忙也朝他招手,摟著小童入了懷,一面搓摩著他的小手一面關心道:“怎的這般寒?” 王玉溪道是那文章是昨夜所書,實則是天尚未亮才出屋寫的,自然也在棚中生了炭取暖,又放下了四面棉帳,哪能真叫他小小一人兒在寒風中瑟縮。只這般王子楚的手仍這般涼,她倒唬了一跳。便見小童羞澀一笑,享受著她為他搓著手心,笑瞇瞇道:“地上的雪可厚了!小五捏了個阿姐!”說著,又軟軟看她一眼,好不害臊道:“未有阿姐美?!?/br> 這模樣在周如水眼中實在討喜,卻對王玉溪而言實在礙眼,便見他順長如玉的手指捏著青黛在黛硯上慢慢研磨一番,又執在手中,睨小童一眼,似笑非笑,意有所指朝周如水道:“夫人何以遠君子而近小人?” 周如水聽著發笑,便將臉湊上前去,靠在他手前,輕道:“色無需太濃?!?/br> 話音未落,就見王子楚仰頭看來,明是奶聲奶氣,卻是振振有詞道:“阿兄何以欺吾年少,吾今日是個小人,來日便是個丈夫。彼時定能與阿兄一般!高逸修長!”說著,更是神氣十足地窩入周如水懷中,也不顧周如水如何作答,朝王玉溪做鬼臉道:“然,不論何時,阿姐定是歡喜小五多些!” 他如此挑釁已不是一回兩回,王玉溪挑眉,面上是慣常的閑適超然,垂眸認真為周如水畫眉,見招拆招道:“即如此,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你今日份的飴糖,當讓予你阿姐才是?!?/br> 果然,這話音一落,先頭還神氣自得的王子楚立馬蔫頭巴腦了。 這次第,眼見著王子楚又吃了癟,周如水再不能忍,真是笑出了聲來。那笑聲脆脆,直是比屋檐那護花鈴隨風飄動的鈴角還好聽上許多。 這日,直是食過午膳,三人才往河邊去。彼時,如是棉絮的落雪雖是停了,午后的陽光也落了一地,卻推開門來看,四下卻仍是厚厚的一片積雪。院中的梅花也被壓彎了枝頭,如是自怨自哀的嬌俏女郎。 王子楚倒是不知寒不知冷的,房門一開,如是脫兔,拔腿就想往外跑,好在周如水眼疾手快,直是拉著他戴了頂暖帽,才放開手來。 這才要跟著邁出門去,她卻又被王玉溪摟住了細腰,便見他拿了件雪白的狐裘披風在手中,一面為她系上,一面道:“也管顧些自個,你懼冷,再帶上個手爐?!?/br> 這模樣十分嚴肅,卻又分外可親。 周如水對上他這如是嚴父的模樣,心中暖融,抬手去抓他的手,不免就擰眉,璀璨的明眸盈盈望著他道:“這些天來,氣候一日比一日涼,夫君的手怎的也一日比一日涼了?”說著,索性緊緊拉住他的手捂入懷中,心疼道:“你昨夜才睡了幾個時辰?夜里去小五房中為他蓋被,天未亮又早起為他備下功課?!毖灾勾颂幹笔强此谎?,那模樣,既純又魅,聲音都像食了飴糖般甜膩,輕輕嗔道:“今個夜里,不許鬧了?!?/br> 彼時,王玉溪冰涼的手掌被她緊緊握住捂在心口,她沉實的溫熱的心跳隱隱躍動在他手背之上。 四目凝視,因著她關切的注視,王玉溪的眸光愈發地雋黑而安靜了下來,心中有些沉重,望著她卻是勾唇一笑,靠近她,鼻尖貼著她的鼻尖。須臾,閉上眼,低頭吻她溫熱的唇,漫天冰雪,蒼茫高山之上,他就在屋前,慢慢對她說道:“阿念,咱們生個與你一般,玉雪可愛,聰慧安靜的小女郎罷。萬莫得個與阿楚一般活蹦亂跳的小郎,不過眨眼,便能沒了蹤影?!?/br> 王子楚可不是眨眼就沒了影了么?他邁著小短腿跑的飛快,因是頭頂多了個暖帽,不若此,還能更快些。王玉溪與周如水放任他胡跑,一是因深冬已至,廬臨山腳的山民都不再入山。二因河面結冰,小童身量尚輕,不至生出禍患。三更因王玉溪深諳奇門遁甲之術,早在山口四面都布下了迷陣,等閑之輩難以入得。 便這般,待一聽著不遠處傳來的馬蹬聲,入山以來常不見外人的王子楚也是唬了一跳,不多時,便見不遠處的草木動了動,緊接著,一兒郎輕裘緩帶,寬衣穿屐,牽著匹黑色駿馬自林中狼狽走出。見此,王子粗大眼一轉,想著阿兄教導過凡事不敵,走位上計,正要貓腰溜走,卻見這兒郎身后走出一熟悉的身影,那墨袍黑裘,疏眉目,美須髯,容貌儼然的文士,顯然是常與兄長一塊下棋的馮家阿叔。 見此,王子楚再也不躲了,咧嘴一笑,熟捻地便朝馮樘跑去,撲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喊道:“世叔!您怎的來啦!尋三郎下棋么?” 他如是個小炮仗般沖上前來,直是嚇了馮樘身前的南宮祁一跳,待看清他小小一兒郎虎頭虎腦神氣自信的模樣,不由挑挑眉,怪聲怪氣道:“呦,小五郎這炮仗似得脾性還未吃夠悶虧呢?” 卻王子楚哪里理他,便見馮樘朗聲一笑,彎身捏捏他的臉道:“是阿楚呀?可不就被你給猜準了,世伯閑來技癢,卻竟苦無對手。蘊之難尋,便尋你阿兄來了?!?/br> 說著,牽著王子楚的小手便往前走,待得近到宅前,極目一眺,又是一曬,忽然停步。這才回首朝南宮祁說道:“倒是王三會享清福,凡宅左有流水,謂之青龍;右有長道,謂之白虎;前有汗池,謂之朱雀;后有丘陵,謂之玄武,為最貴地。他這居所,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實是占了塊寶地了,真乃神仙之所了?!闭f著,低頭看向被他牽著喜氣洋洋的王子楚,揶揄道:“阿楚跟著三郎,可不是做了小神仙?” 第198章 浮生若夢 風聲夾雜著雪氣, 十分的寒涼。日長風靜,馮樘的話音未落, 王玉溪與周如水已攜手走來。二人的步伐閑適而優雅,真是燦燦生輝, 攝魂奪魄的一對璧人。 見了他們, 南宮祁與馮樘皆是眼前一亮, 王子楚松開馮樘的手, 一溜煙就跑至周如水身側,輕拉著她狐裘披風一角,仰起頭古靈精怪地道:“阿姐,世叔他們來裝忙抓魚啦!” 聞聲, 馮樘眉頭一挑,看著他小小一個人兒渾身透著的機靈勁, 笑得喜愛又無奈。南宮祁睨他一眼,也是似笑非笑。牽著馬兒上前,先朝周如水一揖, 扭頭,便揶揄對王玉溪道:“你小子倒是清閑!不像吾與馮公, 與世浮沉,萬般不易。如今難得尋了個清閑來會你這故友,卻竟險些困入迷陣之中!真是何苦來哉?” 他向來的潑皮, 這話也不過刁鉆些的玩笑之語。遂眾人聽了也不介懷,周如水更是笑盯他一眼,順著他的話頭, 討巧道:“這不是來迎十一郎了么?” 她這話答得巧妙至極,她又是公主之尊,往日里,先君在世時眾人尚且不敢得罪于她。更莫要言如今這天下是周沐笙的天下,她與新君同氣連枝,若是惹了她不快,來日總是免不得吃苦頭的。 遂她這一言,南宮祁便如是一拳打進了棉花里,又不好駁她,正想著如何下臺,就聽周如水似笑非笑,軟糯又道:“我記得前歲,是馮公往北境去助戰的罷?怎的十一郎卻是面色如土?也似是去過戰場似的,這牙口空空,竟缺了一顆?” 周如水的話柔中帶棒,實在是不疼不癢地戳在了南宮祁近來正正的痛處上。一旁,王玉溪凝視著周如水狡黠的神色,薄唇微勾,但笑不言。 彼時,便聽馮樘朗聲笑開,朝周如水一揖,撫著長須,悠哉接嘴道:“千歲真是明察秋毫!他可不是落了牙么?只他這牙非是落在了英雄冢,而是折在了美人側!” “美人?”周如水挑眉,笑看向南宮祁。 王玉溪亦是一笑,睨了眼被戳中痛腳,躁眉躁眼的南宮祁,先是拍了拍他的肩,須臾,又回握住周如水的手,朝他二人點點頭,毫不生分道:“家中未有胾rou,咱們先往河邊去罷?!?/br> 說著,馮樘與南宮祁也不見怪,眾人又是調頭往回,朝冰河邊去。 就見馮樘坦蕩行至王玉溪身側,笑嘻嘻繼續道:“可不是美人側么?前歲,鄴城之中有家鄭氏布莊出了個巧手美人,人如秋菊,清艷多姿。這廝見之難忘,竟就尋上家去。哪想被那美人以梭投擲,生生折了一顆白牙!” “竟能被織梭打落了白牙?”周如水挑眉,這回真是詫異非常,扭頭對上一臉苦色的南宮祁,驚疑道:“十一郎這是靠得那女郎多近吶?” 這一問,也是實在出乎南宮祁意料。想他自是被打落牙后,旁人只議論紛紛他這被美人打落的牙,笑他丟了風度,如今這模樣也實在不夠倜儻。倒無誰問他,彼時是怎番回事?怎的就生生被織梭給打斷了牙了?又這事說來也實在是晦氣,他風流一世,怎想就在那小姑面前碎了心腸,著了道了。心中也知自個真是醉酒誤事了,遂這事發以來,全是打落了牙齒和血吞。 只如今周如水這么一問,他再回想起來,真是萬般思緒涌上心頭,倒不是惜牙,而是惜情。不覺,竟有些心酸了。 雖知古之君子,絕友不出丑語。但如今也是憋悶在心,便有些不吐不快,再見周如水看他時眸光清亮,與旁人的鄙夷嘲諷之色十分不同。便一鼓作氣湊去周如水身側,頭一回敞開心懷,朝她訴苦道:“我哪里是被她那容顏所惑,她姿色是有,卻見過如女君這般不施粉黛亦若天仙的美人,她又能算得了甚么?我不過被她歌聲所迷。一日打馬而過,便聽那布莊之中有音繚繞,那聲氣婉媚,令人絕倒。我便也生了好奇之心,常往那布莊聽她作歌。而這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相處的久了,總會生些難言之情。這本是你情我愿,錦上添花之事。我更未有逾矩,又承諾于她,愿領她入門,做我的滕妾。那日我與她訴過衷情后,她便道,要思慮一二,又約我來日府中相會,定會給我答復?!?/br> 說著,南宮祁長嘆一聲,因是陷入情思,也未注意到已是去到冰河那頭的王玉溪三人,只蹙著眉頭自顧自與周如水說道:“便是那日,她道家中事忙,引我入室中,一面做活,一面為我斟酒,我飲了許多,聽她道她的苦衷。后她朝我招手,我才上前,因她話音太小,湊上前去,話未聽清。便見她忽然變臉,大喝一聲登徒子,抬手就將我打出一口血來!我愣在當場,回過神來,她早已沖出外去,撲入一兒郎懷中,哭訴我的罪行!” 早先見南宮祁那沉下眉頭的模樣,便知這事或許另有苦衷。如今再聽他一言,周如水實在津津有味,也信他堂堂男兒,這般說來定不是推諉放矢。遂她摟著手爐,看他的目光漸漸就透出幾分慈悲之色,修長的指尖在手爐上扣了半晌,須臾,才沉思著,慢悠悠地說道:“十一郎這是被那姑子給下了套了罷?只是這般又是為何?據我所知,郎君尚未迎取正妻過門。如此,她得了郎君青睞,也算跨過了那道竹門了。他日若是誕下孩兒,一生安穩定是可期的。然,郎君這般倜儻兒郎她都算計了,南宮氏這般的世家卿貴亦瞧不上,那她瞧上了誰?十一郎可否看清她撲求的那兒郎是哪家的貴子,竟生生將郎君給比了下去,反成了那上好的踏腳石?!?/br> 何止看清?若不是捂著顆斷牙,他能上前將那對jian夫yin婦給撕咯! 一聽這話,南宮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原是想忍,但到底耐不住,冷哼一聲,寒著嗓道:“貴子?劉錚那廝算是哪門子的貴子?他起于清貧,劉氏那一竿子親朋也未有幾個是在朝中能說得上話的。他如今所得功勞,也不過是因詭詐而來。若不是現下魏國因爭位內訌不止,想他當日無信無義之行,能未有活路都是未知!那鄭氏興高采烈隨他入府,才是目光短淺!我竟成了這二人的墊腳石!也實在是窩囊!” “劉錚?”這回也真是出乎周如水意料了。 冰河那頭,王玉溪與馮樘已是起了兩兜漁網,收成不錯,生鮮活蹦的魚兒脫了水,被困在網中甩在冰面一個勁的撲騰,王子楚見著一地的魚兒笑瞇了眼,歡快的鼓勁聲比銀鈴還悅耳。 她收回目光,因著劉錚二字,下意識覺著寒風有些蝕骨,攏了攏肩頭的狐裘披風,才挑著眉朝南宮祁說道:“婁家會許他領滕妾入門?” 當年婁九下嫁不過慪氣,舅母無奈,容了這門婚事后,待劉錚也是十足的嚴厲。便是如今他一朝得勢,暫有軍功,那也仍是婁家上門的女婿,只要有舅母在,哪能容得他如此明目張膽的放肆,又還將南宮祁給得罪了。南宮氏一門,自祟王起便為太史令,撰述國史,記錄君王起居,得罪了他們,但凡記上一筆,便是千古留名,遺臭萬年的禍事,也非是尋常人惹得起的。更劉錚那廝可不是貪戀女色之輩罷?怎的這般糊涂?為一庶民之女? 這事兒到了如今,周如水反倒是想不通了。 她轉不過彎來,馮樘卻是蹙著眉走近,手中拎著的網中魚兒尚在活蹦亂跳,將綁好繩結將漁網往馬背上一掛,便睨著南宮祁,雙手背在身后,十分感慨道:“先頭你悶聲不吭,我便覺不對。原是難得動情,卻受了如此委屈?!?/br> 山中不過就他們幾人,二人交談也未有避諱,遂王玉溪與馮樘聽的一清二楚,馮樘回過神來,更是如兄長一般按住南宮祁的肩,結結實實地拍了又拍,也不避諱周如水,直截道:“大丈夫在世何患無美人!你沉下這口氣是對的。劉錚如今看似得勢,實卻早已生困死局。便是如此,婁九那短視婦人沾沾自喜之時,婁司馬遠在南疆卻生生下命要將她逐出家門,為的,便是不與這污名之徒為伍。鵬城之勝與天水城之勝豈能同日而語?如今魏國不將前賬清算,一是因深冬時節兵草難動,不利久戰。二便是因魏君痛喪三子,已是臥病在榻,為此,魏國軍中即便能人不少,也都生了各自的盤算,都盯著君位,遂便顧望不前,難于通力合作。這自然,便就給了吾周喘息之機。然,魏國便是內訌再久,總有定乾坤的那一日,而那一日到來之時,便也是劉錚的喪命之期。你實不必與此短命之徒過多糾纏,糾纏了,反是污了清譽?!?/br> 原來,舅父早便醒過神來將婁九逐出家門了?也是了,當年她本可嫁于她兄長,如今兄長承了君位,婁九的身份便更是尷尬了。又劉錚以談和之名誅殺使臣,虐殺降俘,違禮義,棄倫理。同為治軍之人,舅父若是不與他撇清干系,往后又如何立軍威,如何令軍民信服? 遂,劉錚才如此狂妄?可,他怎會執迷于一庶民茜? 周如水沉吟著,未及回過神來,便見王玉溪牽著毫不嫌臟,抱著一網子活魚小心翼翼的王子楚走了近來,朝她一笑,忽然,就出其不意問南宮祁道:“那婦人是以甚靡靡之音收了你這桀驁之魂?” 聞言,周如水杏眼微瞇,笑著睨他,正想笑他好不正經,就聽南宮祁懊喪道:“這便是因好奇之心了!她那日所唱之曲實是鄉野小調,然吾聞所未聞,便聽她唱,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莫。念吾獨兮,吾事孔庶。心之憂矣,憚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懷顧!豈不懷歸?畏此譴怒。調聲婉轉,實是悲歌當泣。不覺,便起了憐惜之情?!彼约爸链?,也是嘆息再三,至今胸悶難當。 王玉溪周如水馮樘三人聽及這小調卻均是一愣,特是周如水,幾乎冷笑出了聲來。半晌,直是抿了抿唇,搖頭不語。 如此,彼時便也只有馮樘看清了王玉溪那看似風輕云淡的黝黑雙眸之中隱隱透出的冷光,那眸光太是陰烈,直叫他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他不覺就想,今朝這春日,可要來的再遲一些才好。 第199章 浮生若夢 魚熟之法, 有脯,有臘, 有熏,有蒸, 有炙, 有燉。眾人至于家中, 便先將網中的魚兒都放入了缸內, 見著翻了肚皮的,直截便掛入庖廚中去。遂尚還鮮活的魚兒入了水便忘了放才的恐慌,缸中小小一片水域,也愣是游走的悠閑自在。它們全然不知, 那放才咽氣了的就要做了腌魚。至于它們,成為砧板上的rou也不過是晚些時候的事兒。 見這捕來的魚兒都被安置妥當, 南宮祁挑挑眉,又往院外走去。彼時,他牽來的馬兒就拴在院外, 王子楚正笑嘻嘻地給他的愛馬投喂草料,他撇撇嘴, 看也不看小童,自顧自取下馬背上的錦袋,便又往院中去了。 就見那錦袋全被兜滿, 背在肩頭鼓鼓囊囊,如是一座小山。這動靜直叫正盯著缸中魚兒的馮樘朝他看來。待他彎身將錦袋放下,將里頭的物甚取出, 馮樘也是一驚,這才知,他這一路護得緊實的物甚,竟都是些個酒釀! 彼時,庖廚之中,王玉溪正在宰魚,他手握尖刀,將魚身壓于俎上,亮晃晃的刀刃自他手中極快地劃過魚身,魚鱗在午后的陽光下似是金灰色的花瓣,隨著他既是優雅又是利落的動作,熠熠生輝,如是飄落。待處理好了,他便將剃凈的魚兒推在一邊,周如水就在他身側將魚自俎上接過,又放入盆盂之中,再往魚身上撒滿精鹽,細細涂抹,又往魚腹之中塞入香草。 他二人相佐十分默契,明是不言不語各顧其事,卻也是十分的溫情四溢。馮樘原是在看南宮祁帶來的酒釀,哪想回身便見這夫妻二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模樣,不覺一笑,也是打從心底覺著美景如畫。這一走神,就聽南宮祁十分不滿道:“你莫小瞧了這幾罐子酒!我這上門禮可是講究得很!全是酒仙文白琺所釀的鶴舞酒吶!道是它可除百病,好容色。這酒味嘛,更是香美醇甘,飲之難忘。實是百金難求之佳釀矣!” 他這一聲,不光叫馮樘回過神來,也叫周如水往院中看來。這一瞧,便見南宮祁在竹藤所編的院墻邊壘了好幾罐子酒。 只不過,周如水倒未被鶴舞酒所吸引,反是頗有探究地望著南宮祁所帶來的酒罐。只見那瓷罐類冰似玉,青翠瑩潤,如是清澈的湖水,實是溫潤細膩,光彩照人。她看得有些癡了,不由便夸贊道:“你這酒罐實在精美,待得今夜將酒給飲了,可留著存些無根水泡茶?!?/br> 她這么一言,南宮祁也是頗為自得,唇角一勾,挑著眉道她識貨,“然也,這酒是好酒,自也要有上好的盛器。這批青瓷罐可都是我特意命人燒制的,直是廢了幾批,才得了這些。為表心意,已是悉數奉上了?!闭f著,他又睨了一眼馮樘,目光一轉,似笑非笑道:“馮公來時不是言,為他夫妻二人備了好禮了么?如今都入了門,怎還不叫祁開開眼界?” 他這全是挑釁,馮樘卻是一笑,坦坦蕩蕩自袖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鼓囊布包朝庖廚走來。須臾,直截就將那布包放在窗檐之上,一副過來人的模樣隔窗看了專注刨魚的王玉溪一眼,徐徐說道:“你們這冬日入山倒是十足安穩,畢竟這山中的鳥獸也好,爬蟲也罷,這時節,全都縮去洞中了。然入了春便不同了,待得入了春吶,該醒的醒,該鬧的鬧。彼時,便要在墻邊角落灑這些個石灰草木灰,害蟲最怕這些。藥灑了,蟲滅了,這內宅才能真真安生?!?/br> 這話也算是意味深長,若有所指了。南宮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該知曉的不該知曉的事都爛熟于心,不免便若有所思,再見王玉溪終于抬起眼來,眸中帶著三分笑,溫和如是四月的春風。 他不但不覺溫和,反是一激靈,嗤一聲,忙是打岔,冷哼著朝馮樘笑道:“不過是些草木灰,從你嘴里道來,倒似是天上的仙草了!”言至此,不免又揶揄他道:“當年你若肯舌燦蓮花,朝堂之上哪還有謝潯那廝的余地?” 聽及此言,王玉溪嘴角一挑,睨一眼馮樘腰間的六面印,漫不經心道:“他現下深得今上賞識,前歲如何,何需再提?”言至此,手上刨魚的動作卻仍是未停,刀刃鋒利,刀面锃亮,待得手中這魚兒徹底刨除干凈,他明澈高遠的雙眼才又看向這二人,取下一旁的巾帕在清水盆中凈手,將手擦干,又去取那窗檐上的布包,湊在鼻前輕嗅,悠然笑道:“更若他早入了朝堂,今日,怎能會有如此參悟?!闭f著,拿起那布包在鼻尖輕輕一嗅,面上笑容不減,朝馮樘點點頭道:“多謝?!?/br> 他這般,南宮祁便有些看不慣了,漏著風的牙自打被周如水戳破了也就再不必避諱,對上王玉溪,不羈道:“同是贈禮,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你怎的不謝我?” 彼時,王子楚恰好喂飽了馬,遂也心滿意足一陣風似地跑回了院中,他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一溜煙便竄進庖廚,笑嘻嘻地抱住了周如水的腿,亮堂堂喊了一聲阿姐。見他來了,周如水眉頭擰著的小疙瘩一松,忙是朝他一笑。王玉溪亦是朝她二人看去,神色溫柔,如沐春風。須臾,才笑意淺淺對上南宮祁,悠然道:“萬般皆在酒中,今夜不醉不休便是!” 不多時,三人忙活一陣,便都去了院中劈材,只留下周如水姐弟二人在庖廚中做食。想他三人性格迥異,卻均是放達高才之人。須臾,果聽院中那陣陣劈材聲中隱帶著幾分細膩韻律。 聞之,周如水不覺挑眉,勾起一抹笑來正要低頭問王子楚,就見小童大眼晶亮地望住她,驚喜道:“阿姐,這是周謠!”說著,他胖乎小手中的面團都被捏得扁圓,細嫩的嗓音卻愉悅地跟著那韻律哼唱出聲道:“四極廢,九州裂,天不覆,地難載。蒼天補,四極正,狡蟲死,顓民生?!?/br> 王子楚唱得歡喜,童聲稚嫩,悅耳溫脆。搖頭晃腦之間,他手中的面團也幾番蹭落在木案之上,徹底臟了個干凈。見此,周如水也全由著他玩鬧,只默默又將細面倒入盆盂之中,耐著性子注水慢揉,重捏了幾個面團備上。 這歌謠,唱的便是女媧煉石補蒼天。往古之時,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遂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四海民不聊生。女媧見之不忍,便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從此,四海平,顓民生。 王子楚唱得起勁,兜兜轉轉許多回,忽然,就出其不意的,愣生生問周如水道:“阿姐,這世上真有女媧娘娘么?” 這世上真有女媧娘娘么? 這也算是個難題了,周如水被他問得一呆,偏過頭看他,精致惑人的面容如是雨銷云霽。眨巴眨巴眼,少頃,也是莞爾一笑。 她自小便覺,女媧雖為女子,卻是英雄豪杰。幸得她補天于高山之巔,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yin水。不若此,怕是四海難平,天地不復。卻她倒從未想過,這天下,真有女媧么? 彼時,朦朧的暮色緩緩攀上山頭,五彩斑斕的霞彩染紅了天角,隱沒在夕陽之中,染的天的那頭露出一片燒紅的痕跡,熠熠生輝,光彩奪目。落在雪地之上,直是一片暈紅耀目。 望著碧凈天中那片深紅的云靄,周如水狡黠一笑,烏泱泱的黑瞳透著水光,輕輕指向窗外,聲音溫柔,似是春日里新發的筍芽,柔聲對小童道:“或是有的。小五你瞧,天邊那燦爛無比的霞彩,不就是女媧娘娘以五彩之石所補的天么?” 她的聲音娓娓動聽,自然也傳入了院中眾人的耳中。聞之,南宮祁挑眉,朗聲笑開。馮樘卻是神色一頓才望向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