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馮樘這模樣,全然入了王玉溪的眼,叫他不由就瞇了瞇眼,目光都透著涼,卻須臾再看向周如水,實是溫柔似水,如是春生。 是夜,眾人在棚中晚膳,因是院中四處都架起了篝火,遂四面棉帳全被高高掛起。篝火之上又還烤著抹好香料的鮮魚,不多時,便有陣陣香氣傳來,熱氣和香氣彌漫在一處,直叫寒冬都添了生氣。 棚內,精致小巧的火爐燒得正旺,火苗高高竄起像是綻放的花兒。眾人圍爐而坐,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之中,品佳肴,飲烈酒。 彼時,火苗中的柴火不時發出啪啦的響聲,眾人也全當未聞,就見南宮祁睨周如水一眼,嗤笑又道:“今上一番整治,叫朝中那些個老匹夫都嚇破了膽。便是老jian巨猾如旭棻之流,也是汗流浹背,連手版都拿倒了。往日里做過虧心事的,便無有不是戰戰兢兢的。卻,偏是當年因察舉制步入仕途的錢閭,劉錚,傅涑三人,扶搖直上,占盡了春風。劉錚戰捷,便是他再有不當,便是礙著日后收場,今上也只會褒獎留他。錢閭本是獲罪放任再無前程,如今也被調任回鄴,身居高位。還有傅涑,原以為他早便因過往與今上鬧了生分,卻哪想,他全是今上明著布下的暗樁,如今更是鐵面無私,真是半點虛話也不講了。古道是欲治其國先治其家,倒是真未錯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朝局,如今可算是真真換了番天地了!” 聽他一言,馮樘也多有感慨,他如今已是入朝,更是深有所觸,倒未有奉承之意,全是由心道:“據聞,今上搬離舊居后,連將屋前的一株杏樹也跟著移去了寢殿。于舊物都尚且情深,何況諸多故人。又傅涑錢閭都乃有真學實干之才,位居人上,也未有甚可質疑的。如今朝中風氣一整,倒是十幾年來少有的盛景。如此,便是祥兆,便有可期?!?/br> 爐火正旺,酒水在火光的映襯下透著光,王玉溪細細品著杯中酒,聽及此言,嘴角噙起一抹笑,了然道:“遂君今時入朝?” 馮樘頷首,深看他一眼,須臾,舉頭望向萬里無邊的夜幕星空,感慨說道:“年少放達歸隱之時,亦是心懷家國人事,然世道不濟,才無所用,遂才為出世之流。卻如今,君上虛心訥諫,用法嚴謹。便是對太史令也是直言,需直書時事,無隱國惡。又道人君作威作福,史官不寫,將何以有所畏懼。國主有如此心胸氣懷,便是日后危風惡雨,又有何懼?”言至此,他到底直言,不再掩藏來意,深望住王玉溪道:“遂,三郎何不出仕為官?” 第200章 浮生若夢 山中唯獨他們這一戶, 暗夜里靜謐無聲,火光從四面流瀉而來, 穿過掛著雪的屋檐,映襯在每個人的臉上。 王玉溪又抬頭看他一眼, 杯中的酒尚還滿著, 輕輕嘬了一口, 忽然, 就舉杯倒在亭中地面上。 火星明滅,細細的流水聲飄著酒香,他的聲音輕輕淡淡,彎了彎嘴角, 忽然哼笑道:“為官又如何,都是過眼云煙?!闭f著, 他慢慢偏頭看向周如水,對上她靜美的面龐,彎彎的杏眼, 他只覺世間一切在她面前都被襯托得暗淡無比,唯有她, 唯有她溫柔的面容,赤誠的愛意,是他黑夜中的光亮, 得以帶給他發自內心的歡悅與靜怡。 微風徐徐,他輕輕伸出手來,撫上周如水的發, 須臾,才在周如水的笑靨中,慢悠悠朝馮樘繼續說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吾與小公主一般,愿同危難,不同富貴?!闭f這話時,他的神態很靜,俊逸近神,全不是世俗男子能比的美資容。便是馮樘看來,也不禁一怔。 更往日里,旁人請他入仕,他都是直言相拒。如今這話,已是留了諸多余地,也算徹底堵住了馮樘的口舌。 馮樘神色一轉,亦是心中通透,挑挑眉,轉了個彎道:“也是了,你可夫唱婦隨,在這廬臨山上如是神仙眷侶,自無孤高之感。然吾往日卻無這般的氣運,隱居山林,也不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太過寂寥了!”說著也是一嘆,伸出手來往虛空一抓,由衷苦笑道:“吾獨行太久,如今得以覆手翻云,才覺,生而逢時?!?/br> 馮樘的話,也算幾番夸贊了新君。畢竟,新君之德,能叫往日隱士出山現才,又有生而逢時之感,也算是莫大的夸贊了。 周如水均是聽在耳中,雖是不驚不喜,只顧緊盯王子楚,怕他胡鬧被火燎著,又細細剃魚送在他案前。卻如今在這話中,她才真真聽出幾分肺腑真意。這也就挑眉,嫣然朝馮樘笑道:“君子見機,達人知命。馮公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天驕佩服?!闭f著,她便舉起杯來,朝他一敬。 隨著她的動作,她潔白耳垂上掛著的晶瑩翠玉也輕輕一晃,比之滿天繁星更是動人。更她豪不作態,真是一飲而盡杯中酒,明是嬌柔的玉人兒,卻在行事間透出了丈夫方才有的暢快坦蕩。 如此,王玉溪全是由著她,只嘴角上揚輕輕舉袖,為她擦了擦嘴邊遺漏的酒水。笑意更是爬上眼角,只要是對上周如水,他往日里平靜的眸中便會染上三分疼寵七分笑。 如此,再看一旁的南宮祁也實在順目許多,這才忽然朝他道:“祁可知,那女子所唱之曲,乃為溪與夫人初見之樂?!?/br> 他這是道明了,那鄭氏姑子怕是有意盜了周如水的曲了! 聞言,南宮祁實是有一瞬的怔愣。他何其聰慧,只明白了這一件事,許多先頭想不通的理不順的便都通通尋著了出路。他原還以為,那鄭氏是自知配不上他,遂退而求其次,選了劉錚那廝以求穩妥。到如今才知,原來從一開始,他或許便是塊踏腳石了! 這般一想明白,甚么情吶,愛吶,求不得吶,一時都被卸去了一旁,他只覺胸中沉沉不得勁,更多的,還有被欺瞞哄騙為人做嫁衣的悲憤! 一瞬間,南宮祁原還嚼著的懶散笑意便都僵在了嘴邊,他雙目發紅,眸中分明有淚,卻硬生生未落下。梗著脖子仰起頭,雙肩不自覺的聳動了一陣,忽然,一拳便打在了自個膝上,咬牙說道:“實則齒間動搖欲落之時,吾便知,今日毒苦,皆因往日因果報應事!” 說著,他終于垂下臉來,猛灌杯中酒,悵然大笑道:“罷了罷了,落了牙又何防?便是落光了吾這口牙,吾亦是丈夫,亦能高歌長嘯!” 言至此,他已是舉杯站起身來,大步走入了院中。他就在這群山萬豁之間,就在這夜幕篝火之中,坦坦蕩蕩地張開嘴,落落大方地露出了缺失的牙。他朗聲高唱道:“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 他發自肺腑地,在這巨大的壓抑中狂吼出了長嘯之聲。這長嘯聲,是嘶喊,是悲憤,也是他身為士族貴子與身俱來的傲氣與自豪。他就站在這院中,俯仰屈伸,旁若無人,像是驚了夢,又似是斷了情。率真至極,亦灑脫至極,使之山鳴谷應,驚動無數飛鳥,更也叫人熱淚盈眶。終于,長嘯聲罷了,南宮祁雙拳緊握,就立在月色當中,放聲慟哭。 夜色寂靜,火光搖動,他面上的淚水也被染上了猩紅色,一閃而過,顯得朦朧而不真實。周如水原是懶懶靠著憑幾,如今看他如此,不由也生出了幾分心酸之情。 恰彼時,王子楚已吃飽喝足,再也顧不上湊熱鬧了。小童點著頭,靠在周如水懷中,直是打起了瞌睡。周如水只微微一動,他便癟癟小嘴,摟得她更緊。遂她索性抱著他起身,送回屋去。待再出門,不覺,便盯向了不遠處屋檐下正擺著的鳳首箜篌。 這鳳首箜篌,龍身鳳形,連翻窈窕,纓以金彩,絡以翠藻,十分的華貴精美。是周如水平日無事之時,與王玉溪探討音律所用。 如今,聽過南宮祁長嘯,再聽他放聲慟哭。男兒之淚,便是大氣豪邁,也是悲辛無限,使人心酸。她不免就感同身受,又有憐憫之情,腳步一頓,便就循著自個的心意走去檐下,將豎抱于懷中,白嫩的指腹觸在弦上,兩手齊奏,奏響了當日她與王玉溪初見之時,南城門前那一曲豈不懷歸。 “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莫。念吾獨兮,吾事孔庶。心之憂矣,憚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懷顧!豈不懷歸?畏此譴怒?!?/br> 她悠悠唱著,既婉轉,又動聽。只是當日,她如是從血海中踏回這世間,她絕望無助,無依無靠。卻如今,她有了依靠,有了自個的家了。 曲調聲陣陣,如是昆侖玉碎,空靈純美。又更是渾然大氣,響遏行云。卻偏偏,這一次,她的曲調之中少了當日的悲,亦少了當日的涼。她終于從血海中走向了這塵世間,就站在這高山之巔,攜一人之手,看這腳下這萬家燈火,看她周氏這疆土。這疆土之上有成千上萬活生生的人,他們是她周氏的臣民,是她周氏賴以依仗的希望。更這疆土之上還有無數的尸骨,有為保家衛國捐軀而亡的英雄壯士,有她的君父母后,她的七兄。他們都被深深地埋入了地底,也同樣,深深地埋進了她的心中。 一曲末了,在南宮祁呆怔的注視中,周如水翩然一笑,眉眼彎彎朝他看來,滿是善意,聲音嬌濡,她揶揄開導他道:“十一郎為此曲銷魂,也未有甚落了臉面的。遙想當年,三郎不也是中了此計,成了本宮的夫君了么?” 她這一言,實在叫南宮祁不落臉面,南宮祁全是苦笑,泄氣般坐回亭中,朝周如水作揖一禮。 一旁,馮樘也是別眼看她。方才南宮祁放歌長嘯實是灑脫不羈,然周天驕一曲,實在出乎意料。當日賞花宴,謝六自席上逼她,她只白眼相加,不露半分。遂自南城門后,再無旁人聽過她奏樂放歌了。 卻如今,眼見她撫琴弦,眼帶笑,幾追仙姿,凡人難比,馮樘也是頗為震撼。更她眸中那明亮肆意,赤誠善意,更是實在的難得。他半生閱人無數,這般行事縱性豪邁慷慨的女郎,他從未在別處見過。更莫說,王族貴女中誰能如此。 一時間,他才知今日所勸實在唐突,又想新君所命,是叫他來山中見女君安好,非有求賢之意。是他以己心度他人,只想女君再美也不過尋常女君,然三郎之才,如何能墮于高山?卻未想,此念是否偏執太過,實是徒來生事。 待想明白,馮樘也是百感交集,忽的便起身,施施然朝周如水斂衽而拜,再又舉杯,一飲而盡。見此,王玉溪亦是一笑,神色柔和了許多,朝馮樘舉起杯來,飲盡杯中酒。 飄雪在下,溫爐煮酒,此一遭,四人都消了心中芥蒂,終于舉杯對飲,再無心事。不多時,馮樘醉倒了,南宮祁亦醉倒了,王玉溪低眸一瞧,周如水眼神迷離,頰色緋紅,也是醉了。 她艷艷的紅唇染著酒色的澤潤,正癡癡朝他笑,輕輕朝他喊,聲音潤的似水,軟綿地叫他心疼,嚶嚶在道:“三郎,有難也不同當就好啦!”他聽著勾唇,明是飲了許多,眸中卻依舊清明,慢慢壓下身去,輕觸她的唇,只頓了一瞬,便彎身將她抱起,揉著她的發頂,像是安撫幼童一般慢走慢哄,推門入了內室,貼在她耳邊道:“睡罷,便是有難,萬事有我?!?/br> 便就在這時,方才醉倒在案上的南宮祁悠悠自案上抬起臉來,眸光黑亮,凌厲迫人,不但未有半分醉意,更是未有半分傷情。 就見他挑了挑眉,扭頭望向真真醉倒在他身側的馮樘,十分熟捻地自袖中掏出一根細香,燃起后,捂住口鼻便送在馮樘鼻尖,直是過了一會,見那煙氣已大半送入馮樘口鼻,這才將那燃剩的細香拋入火堆之中,爛漫一笑,斜斜倚在了憑幾之上。 須臾,待再聞得腳步聲,他才慢慢抬眼,望向正施施然朝他走來的王玉溪,勾了勾唇,問他道:“長夜將至,三郎仍不改初衷么?” 第201章 浮生若夢 “初衷?”夜里又落起了雪, 紛紛雜雜,如是鵝毛。王玉溪就站在他面前, 高俊超然,如是瓊枝玉樹, 幽深的目光卻比之月色更要寒涼。他低低輕咳了兩聲, 望著已是滅了燈的屋室, 抬了抬眼皮, 淡淡地說道:“人生在世,漂浮若定,誰又還記得,初起時在何處?” 聞言, 南宮祁直是靜了一瞬,須臾, 才慢慢說道:“然也,可不是漂浮若定么?今歲這冬日可比往年里安穩多了,可卻是真安穩么?都道是蠻夷被打退了, 魏國內潰,群龍無首。咱們朝局初整, 也是一片清明。然,新君再有魄力,傅涑再是形若死灰, 心如鐵石,眼下懲治的這些個官員家族,往深里一探, 哪一家不是新貴?因著都是些這十幾年來攀起的新貴,這才未有盤根錯節,才好搬弄。真是隱在深處的,新君哪里動得?若是動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周國的根基就也損了?!闭f著,他不羈一笑,睨了一眼風輕云淡的王玉溪,明洞道:“更周人都以為,這些個貪貨被傅涑抄了個底朝天,多少金銀多少房契都公示在了明面上。卻其實,這家家戶戶,均是有六成錢財自賬頭上抹了,全都暗地里依著新君的密令充了軍需!畢竟這王座可不安穩??!里頭,一窮二白,一盤散沙。更四面里,全是虎視眈眈?!?/br> “這些年先君奢敗,將內囊都掏盡了。眼看開春便又有硬仗要打,他缺的便是銀子,若不如此生財,只能從民脂民膏上刮弄了。然他向來愛民,往日砍伐百姓樹木以供軍用,都會留下絹布償還。如今,又怎會輕傷民利?自他上位,這些個老朽,早該有自知才是。便如旭棻,早先便捐出大半私財,如今更是以戰戰兢兢之姿為新君馬首是瞻,一眾兒女家眷不仍是安穩無虞么?” 王玉溪雖身在山林之中,對外頭的消息卻半點也不閉塞,這話里話外藏著的意思,也是驚人。南宮祁聞之挑眉,便就似笑非笑試探問道:“三郎也以為,開春便有硬仗要打?” 王玉溪不動聲色,慢慢道:“周人自是盼著魏國長亂,愈是亂,愈然顧不上血海深仇。然,事事常與愿違。有盼著魏好不了的,便有盼著它早些好的,待得冰雪消融,該來的總都會來?!?/br> “該來的總都會來?”這一句話,忽的就戳中了南宮祁心中的痛楚,日間的那一番話,真真假假含混其中,如今夜深人靜,再未有了旁人在側,他幽幽一嘆,望著王玉溪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忽就轉了話頭,自嘲般地說道:“你當明白,我中了那鄭氏的詭計,初時是因那一曲悲歌,再往后,卻并非因此了?!?/br> “自然?!蓖跤裣h首,淡淡一笑,抬眼看他,笑得慵懶脫塵,抬了抬嘴角道:“你南宮氏耳目遍天下,如此卻還被砸落了白牙,確實蹊蹺?!?/br> “也未有甚么好蹊蹺的,是人便有軟肋,便有不設防。我不防那鄭氏,全因她垂眸笑時,像極了婉娘?!?/br> “婉七妹?”聽及婉娘之名,王玉溪終于了然,睨他一眼,心中通透,古井無波的目光望著南宮祁,可惜道:“婉七妹過世也有兩年之久了罷,想來她若仍在,你便是奪,也該將她奪回府中了?!?/br> “然也?!甭勓?,南宮祁露出了頹唐之色,苦笑一聲,幽幽一曬:“可如今我那妻位留著又有何用?當初她愿嫁,我卻不娶。我原以為,我與她青梅竹馬,來日方長,便是晚些成親也是妥的,我尚自年少,怎甘早早困于女子裙下?卻哪想,她壓根等不起!她轉頭便嫁給方四郎!不過三月,便郁郁而終!彼時我氣尚未消,待再回頭,便已追不回,悔不起了。便是到如今,這苦痛,這傷懷都隱在心中無可名狀!無可執著!唯剩日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br> 他今日真見了周如水,到底也有些投緣,不禁就起了柔軟心腸,便更是發自內心的有些欣羨,如此再想起婉七妹,就實在是痛心疾首了。 彼時,山上雪茫茫,山下黑漆漆,不遠處,老樹的枝干虬勁地伸向黑蒙的夜空,南宮祁雙目猩紅,再談起婉七妹也是心痛難當,往日有多紈绔,內里便有多癡情。 見他如此,王玉溪神色一動,清冷的聲音如是冰凌,清俊如畫的眉眼在月光下深邃至極,不由慢慢幽嘆:“人世真情,常是恍然而止,忽然而休,全不為心所動。你已知了那塵世溫熱,再入這高峰絕頂,這刺骨荒涼,自是你心中軟肋?!?/br> 他這話,叫南宮祁恍然抬眼,十足苦笑問他:“那溪又如何呢?可受得住這刺骨荒涼?” “刺骨荒涼么?”冷風陣陣,拂動著王玉溪月白的衣裾,雪地上的腳印不多時便被飄雪覆平,南宮祁的聲音不輕不重落在他耳中,仿佛鐘鳴。 直是靜了半晌,他才慢慢盯向鞋面上積聚的堆雪,緩緩閉上眼,極是平靜,亦極是漠然地低低回道:“若還有命,才得談受不受得起。非如此,全是枉然?!闭f著,他只手握成空拳,抵著色澤淺白的薄唇,微微咳嗽了兩聲,繼續慢悠悠道:“魏公子紹曾在夏國做過三年質子,若無意外,過了這個冬,他便是魏國的主子了?!?/br> “你是道,夏會助魏紹那孬貨?” 王玉溪勾了勾唇,明澈高遠的雙目望向漆黑的夜空,淡淡道:“如今夏錦端得勢,怕是八九不離十了?!?/br> 彼時,馮樘中了迷香,睡意深沉。周如水醉得云里霧里,經王玉溪一哄,眨眼便入了夢鄉。夢中也是高山流水,友人相會,十分的輕松歡暢,又有琴瑟和鳴。遂待得自香甜美夢中醒來,才驚知竟已是過了晌午。 遂她醒過神來,便支著手臂急急要撩開帳幔,哪想未探出臉去,王玉溪微微帶涼的手臂便纏在了她的腰間,有些沉重,有些冰涼,摟得她不得動作。 她微微一愣,忙就回過臉去看他,腦中仍有些混沌,半晌,才詫異道:“夫君怎的也未醒?這便是咱們的待客之道么?實是羞煞人也!” 外頭朗空白云,日頭正盛。家中正有來客,他二人倒好,枕在榻上,全不顧來客了! 正這般想著,忽就聞外頭傳來一陣高朗長嘯,這嘯聲綿邁悠遠,隱帶回聲,顯然嘯者已是在山中了。更這長嘯之聲十分的熟悉,分明就是南宮祁在高嘯道:“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 長嘯聲悠揚,周如水定定聽在耳中,不覺心中咯噔,又有些悵然。再想大凡名士任自由,真是十足的不羈灑脫,也是一笑,回過神來搖了搖道:“倒是我著相了,本都非是尋常人,便就無需尋常禮。好客來之則相迎,便如夫君當日,興盡則返,才是真自在?!?/br> “確是這個理?!币娝敾勖魍?,王玉溪笑意溫柔,這才松開她來,抬手掀開勾著的帳幔,徑自下了榻去。自木桁上取了周如水的衣裳才又回返,拉著斜靠在枕上的周如水起身,半擁著她,一身風月,一面為她更衣,一面帶著笑道:“今日無人叨嘮,你我便可再將那祈天燈做成。趁著明月姣好,送它去天地馳騁?!?/br> 說這話時,他的嗓音低沉沙啞,輕輕刮在周如水的耳膜之中,有些癢,有些纏綿。周如水抬眼看他,只覺他似瓊枝玉樹,帶著暖日明霞,照得她也生在光爛之中。心中不由軟成一團,像只小兔一般忽的就鉆入他寬敞堅實的懷中,摟著他的腰,小小軟軟一團膩在他身前,仰著臉,看著他眨眨眼道:“那我再許個愿罷!” “怎又想著許愿了?” “許是見了十一郎,見他為情所傷,又聽他高嘯,勝地不常,盛筵難再。心中一時,便有了不安穩?!?/br> 聞言,王玉溪挑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五指插入她發間輕輕撫弄,明知她不設防時,心思是極好猜的,仍是溫柔問她道:“如此,夫人有何所求?” “那可多了!”周如水嬌嬌一笑,摟著他,蹭在他胸口,可愛可憐,水似的招人疼。 王玉溪眸光一滯,深邃如海,一字一頓,慢慢道:“夫人可慢慢道來,為夫愿聞其詳?!?/br> “譬如,與夫君一道,春日里追云賞月,夏日里菏塘采蓮,秋日里曲池蕩千,冬日里寒夜尋梅?!?/br> “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如此愜意安穩,夫人此愿,倒似是天下太平了?!?/br> “天下太平?”聞言,周如水也是一曬,鬢邊細細的絨毛如她嬌糯的聲線一般柔軟,勾了勾唇,輕輕道:“有道是,花不可無蝶,山不可無泉,喬木不可無藤蘿。往日里,我便覺著自個不過是株藤蘿。這周氏天下便是喬木,而兄長,是這喬木的根??扇缃裎业瓜腴_許多,這往后吶,你便是我的根,我就做你的藤蘿。咱們就春夏秋冬,年年歲歲,這般相濡以沫下去,共待深情,共白頭?!闭f著,她展臂勾住王玉溪透著涼的頸脖,紅唇水潤,親了親他近在咫尺的薄唇,認真道:“愿你我恩愛長久,愿末了是我先走。三郎,你我之間我便自私這一回。到時,待咱們都鶴發雞皮了,便先苦了你送我一程,由著我躲過沒了你后那孤苦無依的日子??珊??” “說甚么糊話?這地大遼闊,便是無我,你也不至于孤苦無依。你是周室的女君,周室在一日,你便合該受千嬌百寵?!?/br> “甚么千嬌百寵,我都看不入眼。人潮熙熙,兕子眸中卻唯有三郎。遂,這世間喜怒哀樂便就都系在了三郎一人身上,若是沒了你吶,這日子,真不敢想?!敝苋缢畵u了搖頭,全是對往昔富貴的不屑。 “癡兒?!甭犓搜?,王玉溪神色深沉,抬手撫過她的眼,話音明是清淡,卻又隱含著沉重,對上周如水美艷白皙的面容,他輕輕地吻了吻她白皙飽滿的額頭,忽然就低道:“阿念莫要胡思亂想,你只需記著,吾絕不負你?!?/br> 言至此,他緊緊地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肢,霸道地頂開了她的潔白的牙齒,與她唇齒相依,與她纏綿相交。他急切地融入她的柔軟之中,好似忘了一切的謀思,一切的苦痛。好似后頭的多事之春,永遠都不會來。 他想,黑暗總會過去,來日朝陽升起時,哪一縷光不是刺透大地?總有一縷,總該有一縷,會照在他與她的身上。 第202章 浮生若夢 馮樘與南宮祁離去后, 山中生活照舊,只王玉溪染了風寒, 中途下過一次山。那大夫也是奇了,開了些草藥全是沐浴所用, 竟就未開出一方入嘴的藥來。但王玉溪對此不置可否, 全是應諾。如此, 知他也算久病成醫, 周如水便未再多想,只全按著大夫的囑托,日日為王玉溪備下藥浴。 后頭,開來的藥包都用盡了, 王玉溪仍不見根治,一雙手掌慣然的透著涼, 周如水便也真是急了,不顧他那風輕云淡的模樣,徑自飛鴿傳書向宮中求醫。 哪想開春前, 宮中的醫官不但尋來了,跟來的還有位不速之客。 彼時, 春日漸近,灰喜鵲在枝頭唧唧叫著,周如水坐在亭中, 任著王玉溪為她畫眉。二人感情極好,自隱居山林起,青黛便幾乎歸于王玉溪手中, 他畫工也了得,淡淡一筆,便如遠山。 偏就這廂,不遠處傳來陣陣腳步聲。近了,便聽一女郎格格一笑,不請自來,慢悠悠道:“久日不見,卻不想,泠冽如三郎亦會為婦畫眉!”這聲色,十足的熟諗,也十足的侵略。 然,王玉溪恍若未聞,如是老僧入定,只顧著將手中的青黛放回幾上。 見此,周如水反起了好奇之心,挑了挑眉,抬眸朝外看去。這一瞧,首當其沖便聞著股濃稠香味,一時之間,她也說不清這是何種香,只知其中一味定是牡丹。再抬眼,便見一妝容精致的女郎披著絳紫斗篷疾步走近,入了亭中,抬手就將發上的兜帽解下,那模樣,端的是盛妝艷服,豐肩軟體。 就見那女郎眉目妖嬈,冷艷至極地朝她一笑,直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瞬,先朝王玉溪福了福身,半真半假地道:“妾聞公子染疾,心中切切,便才顧不得禮數,跟著一道來了?!闭f著才又朝她看來,故作親切道:“jiejie突兀見我,不見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