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第66章 雄猜之主 “恩相,陛下突然下這么一封旨意,究竟是怎么個意思?”翰林學士陳淵跟在次相顏錦泉身后,一面抬手拂開擋在二人面前的花枝,口中一面問道。 二人此刻是在顏錦泉家中花園里。大概也只有在這里,陳淵能毫無后顧之憂的稱一聲“恩相”。 顏錦泉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往前漫步。陳淵也沒有追問,跟在他身后,直到快走完了這段路,顏錦泉才反問他,“依你看呢?” “都說永和宮那位精明強勢,對陛下一向要求嚴苛,因而母子之間有些嫌隙,”陳淵沉吟著道,“如今看來,畢竟是親生母子,哪有隔夜的仇?” 而江太后對王霄的態度,這么多年,朝堂上自然也看得分明?;实蹚那岸啻我驗橥跸嘀?,與太后起了齟齬,如今母子和睦,卻不知是誰會退一步? 陳淵心下轉著這個問題,卻不好明言。不過他既然站在了這里,顏錦泉倒也不至于聽不懂這弦外之音。 眼看前面出現一座涼亭,顏錦泉快走幾步,入了亭內坐下,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這才頗為感嘆道,“咱們這位陛下,是個雄猜之主!如今看來,倒與世宗皇帝有幾分肖似?!?/br> 陳淵聞言,面上也不由露出幾分復雜的神色。世宗皇帝李長聿,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一代雄主,這樣的君主,對臣子而言,好又不好。 好在他英明睿智,在位期間做了好幾件大事,這樣的君王正是所有讀書人理想中的模樣。不好的卻是他過于霸道強勢,容不下第二個聲音,以至于滿朝齊喑,至今回想起來,都仍是心驚膽戰。 朝臣們懷念他,卻又畏懼他。 聽到顏錦泉這樣評價李定宸,陳淵有些意外和驚訝。他早知道顏錦泉看好皇帝,卻沒想到他會這么有信心。 “陛下恩旨加封,只怕滿朝都以為這是與西宮和好之意,都知道慈圣娘娘對王相看重,有她老人家支持,王相的位置短時間內必然很穩,只怕有許多人又要著急了?!鳖佸\泉道。 “難道不是?”陳淵問。 顏錦泉搖頭,“據我看來,陛下此舉,與當下的局勢倒沒有太大的關系?!?/br> 他看向陳淵,“去年陛下才加封了寧德伯越安,今年又晉封昌國公,你就沒看出些什么?” 陳淵聞言不由一驚。當今陛下少年心性,沖動跳脫,這封旨意又來得突然,在所有人的想法中,必然都是心血來潮,自然不會回頭去看他下過的其他旨意,彼此聯系對照。 而被顏錦泉這么一提醒,他才意識到,皇帝的確年輕,沖動卻未必。 本朝從前并沒有外戚封爵之事,開國之初和世宗年間倒是封過幾個,但都是以軍功而非外戚的身份。所以上一次,加封越安的旨意,才會引來那么多的反對。結果皇帝用一個馬球賽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引開,竟是辦成了此事。 也是自那時起,從前在朝堂上只負責點頭說“就依王相所言”的小皇帝,開始漸漸表露出自己的想法,也為顏錦泉等朝中重臣看在眼里,認為是個可以抓住的機會,不動聲色的支持著他跟王霄打擂臺。 如今看來,這固然是自己等人的打算,但小皇帝未必毫不知情。 平順侯江長茂,乃是江太后的生父。當年小皇帝沖齡即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為了穩固朝政,以王霄為首的朝臣請封了兩位太后的母族,多少也算在以功加封之中。但是如今晉為國公之爵,就是全憑圣眷了。 有意思的是,如今人人都在猜想這道旨意會帶來什么影響,竟沒有一個打算阻止的,局勢與一年前相比,可是大不相同。 有一有二,難道以后不會有三? 陳淵捏著手指,斟酌道,“莫非陛下想將外戚加封定為成例?” 法度、規矩、儀制,這些都是人制定的。雖然都說要效“祖宗成法”,但又有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實際上每一個皇帝上臺之后,多少都會在政策上留下一些屬于自己的痕跡。即便軟弱如宣宗,在位八年,也是做了不少事的。 這種事情,越是位高權重,接近皇權,也就越是看得清楚。所以這些重臣們并不會像普通臣子那樣喊著“不合規矩”,除非是他們要利用規矩來打壓誰。 因此對陳淵而言,皇帝要定下外戚封爵的規矩,倒也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民間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皇后人選定下之后,本就有封贈官職,如今皇帝看重,再加個爵位也沒什么。反正只是沒實權的散官勛職,無非是國庫多出一份俸祿罷了。陳淵又不是戶部尚書,自是不會在意。 令他在意的,卻是這其中用心。 被恩師一提醒,陳淵立刻想到,去年皇后才入宮,陛下就有降恩越家之意,那如今中宮有喜,待得誕下麟兒,封賞自然更不會少。如今加封江氏,是為太后,卻也未嘗不是為之后鋪路。 如果這個猜想是真的,那么陛下的心思,恐怕非常人所能揣度、左右。雖然只是后宮之事,但也足見皇帝的性子,果然如世宗皇帝一般,他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誰也攔不住。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運用手段,而非一味仗著身份蠻橫。 這份心思用在朝政上,假日時日,誰還能壓得住他? 以小見大,恩師說陛下乃雄猜之主,倒也十分恰當。 “學生受教?!毕肭宄诉@一點之后,陳淵不由起身,對著顏錦泉長揖到地。有了這一番提醒,他自然該調整對待皇帝的態度了。這一步走得越早,形勢對他就越有利。 既然調整好了態度,他也就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了。 陳淵回家之后,便連夜寫了一封奏折,內容便是要求皇帝將外戚封爵之事列為定制,使后世晉封有據可依。 這封奏折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即便已經按照李定宸的要求,沒有寫那些奉承之語,竟也接近萬言,修改謄寫完畢,天色已經不早了,一夜未睡的陳淵立刻精神抖擻的洗臉更衣,入宮早朝,順便將自己的奏折遞到了通政司。 經通政司,內閣,殿中省,等李定宸看到這封奏折時,已是第二日了。因為事涉天子私事,內閣并未就此票擬,李定宸從頭到尾將奏折看完,便順手擱在一邊。 張德見那是留中不發的一摞,不由暗暗驚訝。他是知道奏折內容的,本以為陛下會讓朝臣商議,不想竟是留中。 他是內侍,所站的位置和朝臣不同,只看一眼就知道這封奏折對皇后大有好處。正猶豫要不要勸一勸,便聽得李定宸笑道,“這陳淵在翰林學士之中不顯眼,倒是個妙人?!?/br> 張德到了嘴邊的話就咽回去了。 陛下能記得這個人的名字,顯然是對這封奏折十分滿意。留中不發,涉及到的就是別的問題,勸也無用。不過這陳淵也算是簡在帝心,往后但凡有機會,還怕不能往上走? 這個機會,來得比張德想的還要更快。 簡行一因涉及寧王之亂被處置,吏部尚書的位置就空出來了。這幾個月里,并沒有任命新的吏部尚書,其中原因卻是相當復雜。 這個位置十分緊要,朝中自是聞風而動,人人都想上位。如此一來,反倒有些爭執不下。 何況簡行一本來是王霄的人,他出了大岔子,王霄雖然沒有受到影響,但卻是要對這個位置避嫌了。對于一手掌控朝堂的首相而言,吏部的位置自是十分要緊,王霄自然也不希望別的人上去礙自己的事。 有他壓著,加上競爭者彼此制衡,一時間便僵持住了。好在各部的結構,負責具體工作和吏部日常管理的其實是下面的兩位侍郎,吏部尚書作為主官,只負責總理事務,就算一時空缺,也不會影響正常運轉。 不過今年是大比之年,因趙太后薨逝之故,會試臨時從二月推遲到五月,殿試就更是拖到了六月??瓶贾码m然是禮部主官,但等進士們被遴選出來之后,授官之事就要經過吏部了。而且今年同時還是吏部三年一度評審考核各級官員的年份,過了九月,就該有地方官員陸續進京了,同樣不可輕呼。 因此這一日早朝,李定宸便要求廷推吏部尚書,好應對接下來的各種事務。 對于李定宸在朝堂上逐漸掌控主動權,如今已經可以插手這些軍國重事的變化,絕大多數朝臣接受良好。因此皇帝開了這個口,也沒人覺得不對。 而李定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急性子,似乎是不想等這些朝臣回家去串聯,因此當場便命內侍送上紙筆,讓每個人寫下自己中意的人選,進行不記名投票。而后當場唱票,工部尚書陶華票數最高。 雖然這票數相對于上朝官員人數而言很低,但既然是當場選出來的,自然無可更改。 票數第二的翰林院掌院學士李琦,則升為工部尚書。 李定宸當場宣布,雖然尚未明旨頒發,但所有人卻都認可了這個結果。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但早朝之時,也沒有人會主動站出來。他們得回去商議一番,才能決定改怎么做。 而后李定宸又針對下面底層的官員,進行了一系列的調任。因為涉及到寧王之亂下臺的那些人,人數又不少,所以陳淵混在這一群人之中,轉任戶部侍郎一職,也就顯得半點都不惹人注目了。 第67章 武將計劃 八月里,西北傳來了這一年的第二個好消息。 王安率軍與來犯戎戎人在固原鎮一帶相持數月,最終將之擊潰,且大軍乘勝追擊數百里,深入草原,逼得戎戎人不得不舉族遠遁,往與大秦并不接壤的草原深處而去。 跟著王安同去西北的陳慶和楚不凡都是妙人,這兩人領命引兵追擊,沒追上戎戎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將軍隊在草原上駐扎了下來,然后——在原地修筑起了寨堡。 因為附近就有石頭山,因此數千人就地取材,不過十幾日的功夫,就筑成了三個能夠守望互助的寨堡,堅壁高墻,就算戎戎人又跑回來,也完全可以以此為前哨戰,與之對峙。 于是隨捷報傳來的,還有請求朝廷在此地增設寨堡,派遣軍隊和官員入駐的奏折。 李定宸本來就是不拘一格的性子,陳慶和楚不凡這種行事,非常對他的胃口,因此看到折子之后,只是哈哈大笑,回到園子里時,將之當成笑話說給越羅聽。 但朝堂上的大臣們看到這份奏折,心情就復雜多了。 要說起來,這多少也算得上是開疆拓土之功,該是好事。但大秦本來就地大物博,他們占據的這片地方,水草并不算豐茂,原本就是戎戎與大秦之間默契留出的緩沖地帶,秦人不會去開墾,戎戎人也不過來放牧。 大秦這突然就給占了,用的偏偏是這種無賴的辦法,總讓人覺得有哪里不對,讓這些儒士出身的讀書人難以接受。 還得忍著憋屈在朝堂上商議給他們的封賞。 結果這邊還沒商量出一個章程來,那邊兒固原的文官聯名彈劾王安等武將的奏疏又送上來了,卻是這一批京軍到了西北之后,不知怎么就把蹴鞠賽給帶到那邊去了。 西北本來就民風彪悍,又是養馬之地,男女老少大都能上馬,這蹴鞠賽簡直是為他們量身定制,很快就沉迷其中,鬧出了好大聲勢。文官們是不同意讓這種“玩物喪志”的風氣傳到軍中的,自然百般看不慣,立刻上了奏折。 消息傳到京中,自然又引發了一部分朝臣的不滿。 之所以只是一部分,是因為這段時間李定宸已經在朝堂上建立起了自己的權威,而很多人都還記得,最開始就是他提議將馬球賽在軍中推廣,只不過被朝臣們集體打回去了而已。 但即便是那時,也沒能真的壓住他。到底李定宸還是讓下頭的人自己弄出了馬球賽,聲勢做大之后將之收歸戶部管理,單是去年便為國庫提供了不少補貼,也堵住了很多人的嘴。 那時候大臣們敢在朝堂上跟他唱反調,但時移世易,如今許多人在開口之前都得斟酌一番了。 李定宸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事情都不是大事,如何處置也不是重點,但在這一件件小事之中,逐漸建立起來的,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權勢與威信。這種變化很細微,但一直都存在。假以時日,量變逐漸累積形成質變,他的聲音將主宰這個朝堂。 十月,取得大勝的京軍班師回朝。 王安走的時候,李定宸讓他將那二十個陪練都帶了去。在戰場上歷練了一番回來,如今人人身上都帶上了血腥彪悍之氣,讓李定宸看得十分滿意。而朝堂上討論了好幾個月的封賞,也終于定了下來,二十人全都加官進爵,看得神武衛中的其他人眼熱不已。 當初這些人被選為李定宸的陪練,雖然讓人羨慕,但畢竟跟他們的沒有多大的差別,小皇帝又沒有實權,這種羨慕也就流于表面。甚至有很多人故意沒有發揮出全部的實力,就是為了推脫這陪練之責。 如今見他們得了好處,自是開始悔不當初。 又各處托人打探消息,琢磨著皇帝若是還需要讓人過來陪練,他們自然也還有機會。 但李定宸對是否還要陪練這一點,有些疑慮。這日回宮,便與越羅商議起來,“當初之所以選出這二十人,蓋因朕有練兵之意,加之武藝不精,的確需要陪練。但如今局勢變化,朕瞧著沒必要再繼續了?!?/br> 現在想來,當初練兵的想法本身就很可笑。宮中能練出什么來? 這二十人若不是在戰地見過血,能堪大用者估計也沒幾個。如今封賞之后會陸續被派往各地駐軍之中,成為中層將領,只要給他們幾年時間,就能夠掌握一股巨大的勢力,為他所用。 對李定宸而言,這樣就已經夠了。軍中不可能都是他的親信,他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越羅道,“話雖如此,但放棄這個機會,倒有些可惜?!?/br> 她如今已經顯懷,肚子吹氣一般的鼓起來,胃口也比之前更好,整個人比懷孕初期更加圓潤。這會兒為了省力側躺在軟榻上,兩頰是健康的紅潤之色,手中抓著一塊糕點慢慢的啃,目光清明,頭腦清晰,“何況,若是一直沒有也就罷了,之前有,現在沒有,下頭反而容易出現怨言?!?/br> “那依皇后的意思呢?”李定宸見她一塊糕點吃完,又遞了一塊過去。 越羅接過來咬了一口,沉吟道,“其實留一些人在身邊,是陛下的恩典,倒未必有壞處。不過既然是恩典,不能總從神武衛里挑?!?/br> 神武衛是天子親衛,頭一批二十人都是從他們之中挑選出來的,已經給足了臉面,如今稍微擴寬一些,誰也說不出什么來。 李定宸聞言,若有所思的點頭,“阿羅所言有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樣的恩典自然也該雨露均沾,從四京京營乃至天下各地駐軍之中選人?!?/br> 于是第二日,李定宸便在朝堂上提出了一個計劃。 每年從四京十三路駐軍之中推選一人入京,組成近衛隊,隨侍君王之側作為陪練,同時也能讓皇帝了解到各地駐軍的情況。一年之后調職他處。推選之人必須是六品及以下底層將官。 在很多人看來,這就是皇帝給出的恩典,所以雖然一部分朝臣并不贊同,但站出來反對的人也很少。 所以李定宸本以為這件事會很順利,沒想到這份旨意到了內閣,卻遭到封駁,被送了回來。 從張德手中接過內閣不予同意的批條時,李定宸心下是吃驚的。 自從太白經天,他開始在朝臣面前展露出自己的決斷之后,又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但王霄始終保持沉默,從來沒有站出來反對過,以至于這位曾經能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權臣,如今卻顯得有些默默無聞,為許多人所忽略。 誰也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