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她跟王霄一樣,對他只有要求,沒想過他喜不喜歡,想不想要,又能不能夠做到。 就像是……面對著一件自己親手打磨的工具,不合心意了,就想動手將之矯正回來。 他的樣子看上去十分悲傷。越羅握住他的手,倒下去靠在他肩上,用這種方式安慰他。難得李定宸肯敞開心扉談論此事,越羅并不打算就這樣放棄。她想了想,道,“江娘娘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 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我們也要有孩子了,將心比心,我不信做親娘的真能那樣狠心。她也許不是不想要溫情,只是不能?!?/br> 設身處地的想想,一個女子,處在江太后那個位置,除了催逼孩子要努力學好之外,又還能做什么? 這里頭的問題很多,但江太后并沒有做錯什么,身為母親,她能為孩子做的一切,都已經做到了,雖然也許方式并不那么正確。想想李定宸出生之后就被皇帝帶走撫養,母子之間幾乎從未親近過,她也許…… 只是沒有機會去學習如何做一個母親。 越羅將這道理細細的講給李定宸聽。大秦后妃都是從小戶之家采選,雖然最大程度上杜絕了外戚之亂,可卻也限制了后妃的見識與能力。她們大部分都是囿于閨中,只學針黹女紅廚藝,最多看看賬本管管家用開銷。 像越羅這樣在特殊的教育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太少了。 除去孩子仰視父母時帶來的光環,江太后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李定宸聽得一呆。 這些問題他其實都想過,但并沒有這樣細致,也沒有這么條理分明,邏輯清晰。這會兒聽越羅一說,茅塞頓開,有種視野和思想都跟著敞亮起來的感覺。 他對越羅道,“說來也怪,雖然子不言父之過,但我心里卻很清楚,我的父皇雖然是皇帝,其實卻才能平庸,連個守成之君也難做??傻搅四负筮@里,我卻總會忽略她也只是個普通人,會覺得她很厲害?!?/br> 可是明明先帝才是那個能做到更多的人??! 他看向越羅,有些不解的問,“阿羅你說,這卻又是為何?” 越羅想了想,低頭笑道,“先帝的事我不清楚,可陛下會覺得江娘娘厲害,那是因為她一直在保護你??!因為你知道,她一直站在你身前,為你遮風擋雨。因為她擋住了無數風雨,所以在你眼中才會是無所不能的?!?/br> 說到這里,她不由微微一笑,抬頭看向李定宸,目光發亮,“其實陛下這樣同江娘娘置氣,無非是因為你心里知道,她是在意你的?!?/br> 正因為在意,所以是置氣。要是半分不在意,那就只是做戲了。 因為在意,所以進退失據,永遠都把握不好分寸,相處起來自然也就顯得僵硬。 “原來是這樣?!崩疃ㄥ肥窳似?,回過神來,不由看向越羅。他的視線從越羅微笑的臉往下,落到她的小腹處,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如此卻是我錯了,還是須得設法改正了才好。免得將來你肚子里這個也跟著朕學,不肯孝敬你?!?/br> “陛下有這樣的心,就一定能改好?!痹搅_道。 李定宸面上閃過幾分不自在,“可是朕該怎么做?”在他這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之中,沒有半點是與這種情況相關的,就算想要參考也做不到,唯有求助于越羅。 也就是越羅了,換一個人,李定宸根本不會在對方面前露出半點端倪,更遑論是表現出自己的無措,主動求助。 越羅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含笑道,“這個容易。我知道要陛下主動開口認錯,一時半會兒只怕做不到。就算做到了,江娘娘那里也未必會相信,所以我這里有個頂頂簡單的法子?!?/br> “什么法子?” “往后陛下每日都到永和宮外去待上兩刻鐘?!痹搅_說著,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間就選在比現在稍早一些,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彼肓讼?,推了李定宸一下,“今日雖然有些晚了,但還是去一趟的好?!?/br> “這會兒就去?”李定宸被她這種說風就是雨的作風驚呆了。 越羅點頭,“這會兒就去?!?/br> 李定宸想了想,還是下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跟越羅親近一會兒,才轉身出去了。 雖然時節已是初夏,但夜風還是有些微涼。李定宸在外頭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回來時整個身子都有些涼,而且被風吹得頭疼。越羅聞言,只得命人煮了姜湯來給他灌下去,以免受風生病。 李定宸皺著臉喝完了一大碗姜湯,被辣得表情扭曲。他將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問越羅,“朕要這么站多久?之后又要怎么辦?” 越羅道,“之后就只有等了,等什么時候永和宮的人開口叫你進去,事情就成了?!?/br> 李定宸聞言不由瞪眼,覺得這主意有那么幾分不靠譜。但越羅又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他想了想,還是將信將疑的應下了。但還是忍不住對越羅調侃道,“虧得如今不是冬日,否則阿羅這主意,朕只怕受不了幾日?!?/br> “那也未必?!痹搅_道,“冬日有冬日的好處。陛下凍個幾日,還可以用用苦rou計。若是生了病,只怕江娘娘那里立刻就軟和了?!?/br> 李定宸待要不信,然而仔細一回想,卻悲哀的發現,自己從小到大身強體健,竟然至今都沒有生過??! 不不不……好像是生過的。 那是在他登基之前,究竟是為什么生病已經不記得了,但印象中還有江太后將他抱在懷中,衣不解帶的照顧的影像。 那時他已經是個能分出男女之別的孩子,有了“男子漢的自尊心”,對母親表現出的溫柔總覺得十分別扭。加上病好之后沒多久父皇就一病不起,那段灰暗的記憶后來很少會去回想,竟然就這樣漸漸淡忘了。 李定宸不由陷入怔忪之中。 他只埋怨江太后態度冷淡,對他一味苛責。卻沒有想過,其實最初時,是他先選擇了疏遠她。 她又是經過了多長時間的小心斟酌,才確定了此刻這不近不遠、不好不壞、不親不疏的距離與關系呢? 第65章 冰釋前嫌 入伏之后,天氣便一日熱過一日,又燥又悶,讓人喘不過氣來,稍動一動便是渾身的汗。 越羅有了身孕,不敢用冰,天氣一熱就搬到了園子里的綠竹水榭去住。水榭建在湖上,有御河貫通兩側,水汽蒸騰,清風徐來。屋子及內部所用家具又都是竹制,觸之清涼。 李定宸頂著大太陽從外頭回來,即便只是坐在車駕里,也熱得渾身濕透。一進屋,滿身的汗水被河上的風一吹,遍體生涼。 他長出了一口氣,接過越羅遞來的干帕子擦了一下汗,才去后頭換了衣裳。 出來時便見越羅跪坐在竹床上,面前的小幾上擺著一副圍棋,正左手執黑右手執白,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兒。他看了一會兒,認出越羅擺的是前兩日翻看過的棋譜,便將視線移到棋盤前的人身上。 因為是在室內,越羅的穿著自然隨便了許多。里頭是藕荷色的抹胸襦裙,外頭罩了一件鴨青色薄紗衫子,腳上是一雙屋里穿的青緞軟底鞋,整個人顯得十分素凈。她的頭發高高挽起來,露著脖子和兩段藕節似的臂膀。 前一陣因為孕吐,也因為天熱,吃不下什么東西,整個人瘦得伶仃可憐,如今過了那一段,胃口便立刻好了起來,餓得又快,一天要吃六七頓飯,還不算零嘴兒,飯量加起來比李定宸還大些。這不,短短十幾日功夫,便養得珠圓玉潤,看上去氣色好極了。 李定宸看得心動,走過去湊到她身邊坐下,“阿羅若閑著無事,怎么不叫丫頭們陪你耍?” “也沒什么好耍的,天熱得很,身上沒什么精神?!痹搅_伸手推了他一下,“陛下坐到對面去吧?!北緛硖炀蜔?,他身上又常年都像是點著個小火爐,這么rou貼著rou的,燙人。 “不去?!崩疃ㄥ穼⒁唤仞┩笸性谑掷锇淹?,“這樣就很好,朕看阿羅下棋?!?/br> 越羅掙了一下,沒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便也不甚在意,繼續用另一只手去捻棋子。正思索間,但覺手腕處微微一涼,已經套上了一串玉石的珠串,沁涼無比。 “這是什么?”她轉頭看了一眼,見是一種沒見過的白色石頭,便問道。 李定宸道,“下頭進上來的一種石頭,說是在寒泉地下采出來的,即使貼rou戴著,也始終戴著涼意,夏日里用再好不過。你這里不能用冰,戴著這串子也好?!?/br> 越羅感興趣的用手撥弄了一會兒,果然不管戴了多久,都仍舊是一片涼悠悠的。她心里高興了,才往里頭挪了挪,騰出一個位置來給李定宸坐,又朝他笑道,“陛下陪我下棋吧?!?/br> 之前越羅說精神不好,倒也不是虛言。就兩人下一盤棋的功夫,李定宸親眼看著身邊的人困倦上來,瞇著眼睛小口小口的打呵欠,沒一會兒就睜不開眼睛了,整個人都半靠在他身上。 他沒有把人叫醒,而是調整了一下兩人的姿勢,讓她能睡得更舒適些。 視線落在越羅已經隆起的小腹處,李定宸的神色也跟著柔和下來。他早問過太醫,知道懷孕的人便是如此,容易困乏,越羅孕中還要打起精神來處理各種事務,著實辛苦。 好在宮中人口簡單,也沒什么紛爭,要處理的事也少。所以李定宸雖然怕她累著,但也不想讓她覺得無所事事,因此仍舊讓她管著這些事。 屋子里再沒別人,李定宸自己換的也是夏日家常穿的衣裳,胳膊腿都露著,連衣帶也不好生系,敞開的衣襟處露出大片麥色的肌膚,十分結實健美。越羅因為不出門,所以梳洗時也沒用頭油,毛茸茸的腦袋枕在他胸口,讓李定宸覺得微微有些發癢。 那癢意從肌膚表里滲進去,直抵心臟。 他低下頭,在越羅額間落下了一個羽毛般輕柔的吻,臉上也不由露出幾分微微的笑意,跟著閉上了眼睛。 越羅這一覺睡得很沉,但因為沒有夢境,所以睜開眼時有種上一秒才閉眼的錯覺。直到發現外面天色已經暗了,才意識到自己睡了多久。她從李定宸身上爬起來,便見他齜牙咧嘴的伸手去揉被她靠著的半邊臂膀和胸口,顯然是麻了。 她打了個呵欠,眼睛里因為這個動作滲出一點淚水,霧蒙蒙的看著他,“陛下去過永和宮了沒有?” “這就去了?!崩疃ㄥ窚愡^去啃了她一口,這才從竹床上下來,揚聲命人進來掌燈,自己到后頭換了衣裳,又對越羅叮囑,“你才醒,只怕沒有胃口,洗把臉醒醒神,等朕回來再用晚膳?!?/br> 然后才匆忙走了。 結果這一晚他到底沒能回去陪越羅用飯。 越羅之前給他出的主意,什么也不說,就每天傍晚到永和宮門口去待一陣。李定宸一直堅持著,不過到現在為止,永和宮里并沒有任何動靜,就像不知道這事,想來江太后還沒想好。 李定宸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因此也不失望。 這一晚,本以為依舊是例行公事,所以在待了兩刻鐘之后,李定宸便轉身欲走。誰知就在這時,永和宮的宮門忽然打開了,江太后身邊的徐姑姑走了出來,“太后娘娘問,陛下可用膳了?若沒用,便留下來陪她老人家用些?!?/br> 便是用過了這會兒也必須沒用過,何況李定宸的確是沒吃飯就過來的,自是欣然答應。他讓人給越羅送信,便跟著徐姑姑進了永和宮。 飯菜一端上來,李定宸就知道,這都是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大魚大rou,根本不是江太后會喜歡的口味。 雖然江太后的神色仍舊淡淡的,母子二人誰也沒有提起此前發生過的齟齬和李定宸這一陣每日過來徘徊的用心,但氣氛卻已經比從前見面時不知好了多少。 李定宸在心里暗嘆還是皇后有辦法,放下了一個包袱,一頓飯自然吃得十分香甜。江太后看他吃的高興,自己都跟著多用了半碗飯,讓身邊伺候的宮人內侍笑得合不攏嘴。等飯后上茶時,還在察言觀色之后,主動將此事說出來打趣。 李定宸立刻道,“母后平日里一個人用膳,也著實冷清了些。往后朕和皇后得了空,便過來陪母后用膳,如此也能吃得更香些?!?/br> “不必,你媳婦如今懷著身子,你前朝的事情也忙,何必費這個事?”江太后矜持的道。 李定宸不贊同,“便是再忙,每日飯食總是要吃的,能費多少工夫?”他說著又笑起來,“皇后如今胃口好得很,鎮日里都在琢磨吃食。母后單是看我吃飯就能多吃半碗,若是瞧見她吃東西的模樣,只怕要多吃三碗?!?/br> 江太后神色微動,她對越羅這個兒媳婦本來就沒什么意見,對金孫更是千盼萬盼,聽見李定宸說起這些,自然十分感興趣。 還責怪他,“你懂什么?她這是一人吃兩人補,胃口好才是好事。當初哀家懷你的時候,便是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你生下來身子就不甚壯實,不知費了我多少心思?!?/br> 其實也不是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害口,想吃的吃不到,送來的不想吃。她又只是個不甚得寵的妃子,入口的東西要謹慎,不敢總是去尚食局要。 哪比得上越羅如今,御膳房尚食局兩套班子等著伺候,天材地寶山珍海味,只要她想吃,什么弄不來? 李定宸聽她說到這個,臉上的神色也不由一頓,片刻后才低聲道,“民間有句話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兒子從前混賬得很,讓母后費心了。如今方知‘可憐天下父母心’?!?/br> 江太后眼眶一紅,別過頭去道,“現在又說這些做什么?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哀家往后也該放手了?!?/br> 這段時間李定宸的作為她都看在眼里,也不免反思自己從前對兒子的態度,思來想去,倒覺得孩子大了自己管得太多沒什么意思。本來前朝的事她懂得就不多,見李定宸能處理妥當,也就漸漸放下了心。 又何苦為這個鬧得母子不和,叫外人瞧見了,還以為她這太后要攬權。 這么一想,那點兒心氣就淡了。 李定宸見狀,立刻趁熱打鐵,“知道母后是一心為我們著想的,因此朕才有個不情之請——皇后年紀輕,沒經過這種事,也不知輕重。朕的意思是想請母后照看著,只怕為此勞累了長輩,于心不安?!?/br> 江太后卻不在意這個,“你媳婦若是愿意,往后哀家多往綠竹水榭去瞧她便是?!?/br> “她怎么會不愿意?前兒才說自己什么都不懂,想有個長輩來指點呢?!崩疃ㄥ芬豢趯⑦@事定了下來,高高興興的回了長安宮。 到跟越羅說起此事時,才陡然生出幾分心虛,又對越羅道,“我聽人說,民間那些婆婆跟兒媳之間總免不了有些矛盾。若母后那里說了什么你不高興的,阿羅看我的面上別當場發作,回來告訴我,我去同母后說?!?/br> “哪里就至于如此?”越羅失笑,“陛下放寬心吧,這些事我能理會得來?!?/br> 雖然跟婆婆太近了必然不可能太自在,但江太后又不是不講道理的長輩,她對怎么跟她相處還是有些心得的。 第二日早朝,李定宸便宣布加封平順侯江長茂為昌國公,其子嗣亦各有加封。 這道沒頭沒尾的加封旨意,讓滿朝眾臣在吃驚之外,都不免又開始犯嘀咕?;实弁蝗患臃饽缸?,其中莫非有什么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