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然而看了王霄反對的意見,他卻只是沉默著將被封還的詔書放在旁邊,既沒有發表意見,也沒有召見王霄或者其他人的意思。 張德擔憂他會生氣,特意派人去越羅那里通了消息,越羅便命尚食局的人送了一盤點心過來,找的借口也十分光明正大:天氣漸漸轉涼,她打算從綠竹水榭搬回長安宮來。 李定宸聽了內侍的傳話,便親自去了綠竹水榭一趟。 “朕想讓阿羅搬到太平宮來?!彼岢隽肆硪粋€想法,“如今政事朕已經漸漸上手,住在長安宮難免有不便之處,又不想與皇后兩地分居,不如阿羅搬到太平宮去,真有什么事,咱們說起話來也便宜?!?/br> 最后一句卻是調侃她今日送點心的行為了。 越羅對這個提議有些驚訝,但并沒有推辭,很干脆的點了頭,笑著道,“陛下既這么說,臣妾也不敢推辭,明日就搬?!?/br> 她可以想象,自己搬進太平宮之后,中外朝野之間,只怕又會有許多流言。但相較于夫妻兩人的情分,那些便都算不得什么了。何況這其實是最好的時機,她懷著李定宸的第一個孩子,如今宮中人口又十分簡單,只要太后不說什么,朝臣們也不便多言。 等往后時間長了,他們自然也就習慣了,就更不會開口討嫌。 ——沒錯,越羅這一回搬到太平宮去,卻是不打算再搬出來的。 兩個都是爽快人,這件本該牽扯眾多的事情,三言兩語間就定下了,倒是王霄封駁圣旨之事,更值得越羅關注。她問李定宸,“我瞧著,陛下被封駁了旨意,倒并不生氣?” 李定宸早料到她會問這個,聞言便從袖子里掣出王霄的批條來遞給她,“阿羅瞧瞧這個?!?/br> 越羅一看,也不由靜默片刻,而后笑嘆道,“不愧是王相,一手教導陛下長大,對陛下也知之甚深?!?/br> 這批條之中,王霄的態度也十分明確,他反對李定宸施恩武人,蓋因他敏銳的從這封旨意之中,看出皇帝對武將的過分關注。在重文輕武的大環境之下,王霄自己身為文臣的代表,絕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出現。 能從一道旨意想到如此深遠,將李定宸的打算看了個通透,果真不愧是王霄 第68章 巾幗之論 李定宸骨子里,是喜武勝過喜文的。而且雖然這一兩年來,他的性情已經歷練得沉穩了許多,但沖動的本性卻并沒有變化,只是多了一層遮掩罷了。 越羅更知道,他從來沒有放棄過那個御駕親征的打算。 這一點,恐怕如今的朝臣之中,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了。畢竟少年時期的胡鬧,在許多人想來,隨著年紀漸長,性子定了,自然不會再提。但這些人之中,卻不包括王霄。 他太知道李定宸是個什么性子,也就更能從他這份旨意之中,看出那些李定宸本來也沒怎么掩飾的野望。 阻止的理由很多。 歷朝歷代,文臣能壓制武將,無非是上位者需要如此罷了。 從政權穩固的角度而言,不論是武將手握大軍容易功高震主滋生野心從而反叛,還是窮兵黷武勢必耗空國庫勞民傷財,都注定了一個王朝定鼎之后,就會考慮馬放南山休養生息。對武人的壓制,同樣也就成了心照不宣的必然。 人心思安,大勢所趨。但身為帝王,建功立業之心卻總是難以熄滅的。如何平衡這二者之間的矛盾,既能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又能達成開疆拓土不世之功,就要看各人手段了。 很多皇帝只能想想而已,但這其中絕不包括李定宸。 他將批條放在一邊,含笑道,“王相的擔憂不是空xue來風。但朕若能使國庫豐盈,將四夷打服了,揚我國威,難道不是好事?千載一下,評定功勞時,這滿朝文武,誰不沾光?” 越羅道,“豐盈國庫,光靠馬球賽,只怕不夠?!?/br> “還有時間?!崩疃ㄥ穮s并沒有將這個困難看在眼里,“朕不著急?!?/br> 他還年輕,就是十年二十年,也等得起。 “陛下可真是……”越羅搖頭失笑,已經明白了李定宸的意思。他不著急,不光是打仗的事,也包括眼前這一件。 成立皇帝的近衛隊,名額只有區區十七人,那是多少人搶破頭都想要的恩典?不是王霄一句不允就能含糊過去的。李定宸什么都不必做,自然有的是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跟他打擂臺。 這就是為上位者、為君王者的精髓之道——制衡。而李定宸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了。只拋出一個誘餌,就讓事情的走向朝著自己所需要的方向發展,也許連王霄都沒有想到吧? 果然,消息一傳出去,通政司那邊彈劾王霄的奏折收到手軟。到了王霄這個位置,被彈劾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哪天要是沒有才奇怪。但這種規模,自王霄入閣以來,尚是第一次。 即使李定宸仍舊像之前那樣,為了表示自己對閣臣的信任,將這些奏折一律留中,這股彈劾的熱潮也沒有降下去。 一開始還只是針對封駁奏折這件事,而后逐漸擴散到攻擊王霄的人品,就連王黨許多官員,也都被牽扯出來,最后更是演變成翻舊賬,一時間群情激奮,好似以王霄為首的官員不是他們的同僚,而是罪大惡極之輩。 不過聲勢再大也只是看著熱鬧,真正要看的,還是王霄和李定宸的處置。 閣臣被彈劾,事情鬧大了,王霄便依例上奏折自辨,然后稱病閉門不出。這是很常見的處置手段,不常見的是,他的閉門,就是真的誰也不見,包括王黨眾多同樣被牽連在其中的官員。 事實上,王霄的相府之中,已經很久沒有招待過同僚了。細細算來,甚至還在寧王之亂前。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畢竟他做首相一日,門前就總是車水馬龍,求見者不知凡幾,而其中也總有些人能夠得到接見,其中多了少了幾個人,自然很少有人注意。尤其后來又發生了寧王之亂,避嫌也是有的。 直到此刻,許多人才恍然驚覺,原本鐵板一塊的王黨,不知何時竟已分崩離析。 而李定宸的應對,也如同走正常程序,不斷的下旨命王霄回朝理事,不必理會那些彈劾的奏折,仿佛仍舊是一對相知的君臣。 通常來說,這種奏折和圣旨的往來會持續三四次?;实凼鞘裁磻B度,在這個過程中必然展露無疑,也就能讓下面的人更好的知道該怎么做。 許多大臣都認為李定宸會抓住這個機會,讓王霄遠離朝堂,卻沒想到他竟真的三催四請,將王霄又請了出來。 越羅倒是看得很清楚。 朝臣跟皇帝的關系十分微妙,正如東風西風互相都想壓制住對方。別看現在都是彈劾王霄的,李定宸若當真露出雄主之姿,要獨攬朝政,這些人的態度又會立刻轉變,倒向王霄那一邊。 現在還遠不是對王霄動手的時候。 反正王霄回朝之后,為了感謝皇恩浩蕩,也就不好再攔著李定宸設立近衛隊的要求。明旨一發下去,自然滿朝歡喜,之前彈劾之事也就沒人再提了。 這日越羅午睡醒來,便聽見宮人來報,江太后駕到。 自從江太后跟李定宸母子冰釋前嫌,對越羅這個兒媳婦便越發滿意?;实勰莻€性子,哪里能想得到那些細致之處?若非皇后勸著,他們的關系必定不會那么順利就緩和下來。這些江太后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她作為長輩不好道謝,只能更加對越羅好。 如此,婆媳之間的相處倒是十分和睦。之前越羅住在綠竹水榭時,江太后日日都要過去看看她,如今搬到太平宮,往來不那么方便,但隔三差五總要來一次,還總是命人送吃食送賞賜。 不過,今日江太后過來,卻是為了一樁正事。 開年時為了給趙太后祈福,越羅將宮人內侍放了一批出去,其中大部分無處可去,都收歸軍服坊。其后戎戎來犯,王安率軍前去增援,這后勤補給自是重中之重,軍服坊也終于拿到了第一份訂單。 這幾個月,整個軍服坊上下連軸轉,就連江太后這個管事的也跟著忙了一陣。而成果也是豐厚的,他們趕制了上萬套軍服送出去,收入也著實不菲,除卻供給各類人員,還能往內庫交上幾千兩銀子。 薛進會做事,這樣的好消息,自然要讓江太后親自來對越羅說。流程上銀子已經交割清楚了,這邊送來的只是賬冊。 越羅還真沒顧得上這件事,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又驚又喜,“阿彌陀佛,之前把人放出去,最怕的就是安頓不下來,那倒不是恩典,是害人了。如今有了這個先例,往后索性引為定制,也算是皇家行善積福?!?/br> 江太后點頭,“依我之見,索性也不必拘泥只要宮人內侍去做,民間許多孤兒乞丐,朝廷要收容也無力,若能將他們安置了,豈不又是一項善政?若能推而廣之,則天下間人人皆可豐衣足食了?!?/br> “只是要做起來卻難?!痹搅_笑道,“不過有母后看著,自然無礙。如今且先從京城做起罷?!?/br> 江太后感嘆,“誰說不是?你把這一攤子事推給哀家,沒奈何也只能接了。想著事關上千人的生計,哀家這心里都跟著發愁,唯有盡心竭力罷了。若是再多人,卻怕管不過來?!?/br> 話是這么說,但言語間分明意氣風發,自信滿滿,并不是真的做不來,不過是謙虛。 越羅看她神色間已經沒有了從前那般沉郁,心里也跟著高興。果然有了事情做,這精氣神便大不相同了。她自然巴不得江太后忙起來,目光不要局限在后宮這一畝三分地上,婆媳母子之間自然就少了紛爭。因此笑著道,“母后實在過謙了,從前聽政時天下事都管得,何況如今?” 江太后謙虛了一陣,被越羅說得十分起興,也就應下了繼續負責此事,且十分雷厲風行的道,“如今西北報捷,朝廷要封賞將士,少不得又有生意要做?;仡^就在京中各處招人,先把事情做起來?!?/br> 夜里越羅對李定宸說起此事,讓他交代下頭的人配合軍服坊行事,李定宸便笑著調侃道,“朕從前倒沒發現,母后也有這般才能。世人總是小瞧女子,朕倒覺得她們只是少了幾分機會。前朝則天皇帝在位時,重用女官,不也很好?” 越羅道,“陛下這話說得好聽,但你能用女官么?” “只是世俗觀念如此,女兒家從小受的是三從四德之訓,要改也難?!崩疃ㄥ穱@息,“慢慢來便是。朕聽聞江南一帶,種桑養蠶多是女子cao持,許多女子能以此自立,養活自身,因不愿受父母家族cao控婚姻之事,索性立了女戶。這樣的風氣,別處卻是沒有的??梢娛浪子^念,也因時因地而異?!?/br> 說著若有所思道,“阿羅這個軍服坊就很有些意思。這些繡活兒還是女子更擅長,如今只是宮人,將來若能從民間招收人手,使女子也能做工養活家人,百姓家想來也不會想把女兒關起來,教什么三從四德?!?/br> 到那一日,這世間風氣,也該為之一變了。 第69章 產期臨近 軍服坊往外貼了招人的布告,立刻就引得京城百姓議論紛紛。聽聞是宮中太后和皇后兩位娘娘的主意,都不由感慨皇恩浩蕩。 不過尋常百姓也只看個熱鬧,便如大部分人家不愿好端端送女入宮侍奉,這軍服坊才開了幾個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大部分人都還在觀望之中。倒是那些居于城隍廟、義莊和善堂之中,無家人可依的老人孩子和殘疾之人,以及散落在京中各處的乞兒們,聽說有免費的飯食可吃,便都紛紛來投。 然而幾日之后,就有一批人被趕了出來。 這世間,有人因為養活不了自身才淪落至此,但也有人只是好吃懶做,不愿意付出勞動,只想吃現成的,才落到這個地步。 京城乃是天子腳下、首善之都,官府、富戶、商行乃至道觀寺院都會定期施粥飯,乞丐們的日子并不難過,如今要他們以勞動換取食物和報酬,自然是難如登天。 薛進雖然進宮早,但已經習慣了跟下頭的人打交道,這點小滑頭,在他的眼皮底下自然是耍弄不起來的。 軍服坊本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不過幾日功夫,這些人發現根本沒有免費的飯吃,便鬧起事來,被趕了出去。 偏偏他們臉皮厚,習慣了不勞而獲,如今發現事情跟自己想的不一樣,被趕走之后,便四處散布留言,言辭鑿鑿說里頭虐待人,他們是受不住了才逃出來的。 雖然薛進很快就貼了新的布告澄清此事,而京中百姓也大都明理,相信的人并不多,但消息傳到宮中,江太后還是十分震怒。 說本朝后妃出身小戶人家,那也只是跟高官顯貴對比,實際上底層官員同樣是士族的一部分,與平民百姓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江太后出嫁之前生活簡單,交往的閨中姐妹身份也都相差仿佛,不一定識文斷字,但大都賢淑明理。入宮之后,更是與底層民眾徹底隔絕開來。 她眼中所見皆是美好景象,哪里知道這世上竟有這么混的人? 越羅本來是不知道這事的,畢竟她身子越來越沉重,養胎要緊,江太后連宮務都接手過去了,不讓人來打擾她。但她半生尊榮,實在不是能受得住委屈的人。雖然竭力壓制,但面上還是不免露出幾分端倪,被越羅察覺。 再一問,自然就知道了。 她先是有些吃驚,而后又不免感嘆,有些人天生就應該沉淪在泥淖之中,你看他可憐,想拯救他,他還未必會領情。 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越羅便主動開解江太后,“母后不必為這種事動怒,軍服坊只救可救之人,他們既然不愿意做工,把人趕出去也就是了?!?/br> “尊嚴”這兩個字,不是人人都有的。 江太后這會兒其實已經不那么氣了,聽到越羅的話,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是哪一個嚼舌根的把這事告訴了你?”說著眼睛一瞪,讓周圍伺候的宮人內侍都不由低下頭去。 越羅笑道,“不關他們的事。是我看母后心情不快,找人問的?!?/br> 江太后收回視線,看向她,神色柔和了許多,“你是個好孩子。這些道理,哀家都理會得,并不是為了這個生氣。只是一想起來,這樣的人處處都有,便不免擔憂。軍服坊可以將他們趕出去,大秦卻不能不承認這些子民?!?/br> 要拖著這些累贅,將這個國家治理得太平安順,何其難也!江太后從前只知道朝政繁雜,如今才有了切身的體會。 越羅有些意外,笑著奉承道,“到底是母后心疼陛下,兒臣還沒想到這里呢?!?/br> 這樣說來,此事倒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讓江太后知道了李定宸的不易,想來以后政事上,她應該會更少插手干預。對李定宸而言,便是少了一重掣肘,不至于還要去收拾她好心弄出來的爛攤子。 朝廷里暫時沒什么大事,后宮中更是一片和順,越羅也就少cao了許多心,能將精力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自從有孕一來,她身形圓潤了許多。本來就是圓臉圓眼,如今索性整個人都圓了。天氣一冷,身上多穿幾件厚衣裳,根本瞧不出身段來。 越羅倒是有心控制一□□重,但李定宸和江太后都說能吃是福,尚食局和御膳房兩班人馬又相互攀比似的給她做好吃的,而且天氣冷了也懶怠走動,孕中又容易困倦,吃了睡睡了吃,明明還在孝中,沒什么大魚大rou,她還是更胖了。 直到太醫請平安脈時,有些擔憂的表示孩子若是太大了,只怕不好生產,眾人這才怕了,不再盯著她吃東西。 李定宸還特意每日空出一個時辰來,陪著她到后頭的花園去閑逛。這也是太醫的建議,多走動既能控制體重又能強身健體,以免生產時沒有力氣。 越羅至今還住在太平宮中,跟李定宸睡一張床。 大概是因為宮中沒有別的嬪妃,又還在孝中不能擇選淑女入宮,所以前朝后宮都選擇性的忽略了這一點。宮中留下的人本來就被篩過了幾道,留下來的都是謹小慎微的人,太后又不主張,自然也沒有宮女爬床的事發生。 但孕期到了后期,身體的負擔越來越大,越羅的睡眠也受到影響。雖然容易困倦,但總是睡一小會兒就會醒,而且夜里容易口渴、頻繁如廁……這動靜,李定宸想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