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蕭瑜無奈,舉杯和他相碰,兩人共飲了一杯。 “對了,你前兒個德月樓那出《黛玉葬花》我看了?!?/br> “見著二小姐的花籃了,二小姐以為如何?” “其他不消說,只是黛玉的悲春傷秋似乎少點,總覺得你這是滿心歡喜去葬花啊?!笔掕ね嫘Φ?。 不知道是否年紀尚淺,閱歷不夠,蕭瑜覺得梁瑾唱戲,七情六欲不入肺腑,喜怒哀樂只在臉上,總是少了三分味道,若是懷春少女還好,別的苦情坎坷角色就差些了。 “最近我因著私事,神兒不在家,誤了戲,實在不該?!?/br> 既然說是私事,蕭瑜也就沒追問,只道:“這倒是可惜了,云老板下回要留神啊?!?/br> “我聽說最近碧虛郎出事了?!绷鸿鋈徽f。 蕭瑜眼皮也沒抬,不冷不熱道:“我也聽說了一些?!?/br> “聽說他與白玉蘭鬧翻,又開罪了司法總長,如今京城戲園子已經沒人敢請他來登臺?!?/br> 蕭瑜神態淡定:“哦?不過以他那個小肚雞腸的性子,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是早晚的事,也是不湊巧?!?/br> 梁瑾若有深意:“二小姐沒什么可說的?” “我能說什么呀?”蕭瑜不緊不慢的自斟自飲。 如今北京達官顯貴時興捧戲子,每個名角兒后面都有不小的后臺,既然已經結下了梁子,那就索性把仇作死,直接把他后臺都斷了,免得被他拉幫結伙的報復。廣合園她那一摔茶杯,人人可都把她劃到了慶祥戲班那一派了,左右也要請人登臺,難道還要捧著些齷齪小人嗎? 如此內里門道,不足和外人道也。 梁瑾似乎也猜到一些,見蕭瑜不說,也不追問,只眉目含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盡在不言中。 蕭瑜自來千杯不醉,梁瑾卻不常喝酒,幾杯過后,雙頰泛紅,卻是上了臉。 他眼眸清澈深邃望向蕭瑜,驀然一笑,面若桃花,春色也黯然。 “二小姐今日芳辰,我身長無物,別個奇珍異寶,想必你也看不上眼,不如我來給你唱上一段如何?” “成啊,云老板開腔豈有不聽的道理?” 梁瑾低頭,笑了好一會兒,這才拿起折扇,站起身子,施施然道: “聽聞二小姐最愛《游園驚夢》這一出,我也是?!?/br> 妝未上,衣未換,依舊不掩他風流多情,一身灰色長衫,折扇開,薄唇起,就是一曲《山坡羊》咿咿呀呀的傾瀉: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蕭瑜手上打著節拍,口中隨他輕聲哼唱,眼前的身影,依稀間與幾年前另一個杜麗娘模糊重合了起來。 只是那個杜麗娘戲唱得不比梁瑾,學來不過為了迎來送往,給恩客取樂。后來被一頂轎子抬進蕭府,做了姨娘,沒人叫她唱曲兒了,她偏生喜歡自己在花園里唱,閑來無事,還要拉著蕭瑜,一字一句教她唱。 那是個傻女人,癡情種。 而蕭瑜,不喜歡癡情種。 “......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br> 梁瑾悠悠背轉過身,這一幕至此便該結束了。 蕭瑜抬手,剛要撫掌,卻聽他接著唱道: “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br> 他依舊站在原地,卻在剎那間周身氣度,腔調音色全變了。 蕭瑜動作一頓,這是柳夢梅的唱詞。 梁瑾慢慢轉過身來,此時此刻,他不再面容嬌怯,他不再顧盼流轉,他不再是含羞帶臊的杜麗娘。 他長身玉立,他倜儻瀟灑,他眉目深情,他是那敢愛敢恨生死相許的柳書生! 他手持折扇,對蕭瑜微微一笑,一頓足一作揖: “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 眾里尋他千百度,墨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在陶然亭春風里,在和平公園細雪中,在廣合園水榭里,在泰升戲樓觥籌交錯真心假意中。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一字一句唱道: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蕭瑜依舊坐在那里,面上淡然,手中的酒杯卻不禁捏緊了。 只見他緩緩走來,俯下身子,雙眸相對,呼吸相聞,不是什么吐氣如蘭,是真切熾熱的男子氣息。 他在她耳邊,呢喃低語,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咱一片閑情,愛煞你也?!?/br> 作者有話要說: 1.水鉆頭面一般是戲劇里旦角戴的一整套頭飾 2.陶然亭公園在北京西城區,最早取自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 3.碧虛郎是竹子的別稱 第11章 蕭瑜不喜歡癡情種,更不喜歡做癡情種。 可偏生她遇上唱杜麗娘的人,都是癡情種。 蕭子顯那唯一的妾室,蕭玨的親娘,花名叫小月娥,是個風塵女子。 蕭瑜同小月娥的初遇,算起來是筆糊涂賬。 蕭瑜十三歲初上青樓,十七歲出國留學,這中間幾年,少年荒唐,跟著廖季生霍錦寧等人,是八大胡同花街柳巷的???。 慣常去的那家是春玉樓,那天是五月十五,月亮又圓又大,蕭瑜剛進了門,一眼就看見了角落里彈月琴的小月娥。 因為四個女孩子里,一首《點絳唇》只有她彈錯了。 她樣貌尚可,身材嬌小,皮膚白嫩,水眸汪汪。 蕭瑜恍然覺得她眉目楚楚可憐的樣子,似極了沈月娘。 后來,霍錦寧同她講,并沒有多像,只是他們都是一方水土養育的江南女子罷了。 老鴇在旁不住賠笑,就要讓人把那姑娘帶下去: “這是頭前剛買回來的,才調/教三個月,生嫩的很,幾位爺您多擔待點?!?/br> 蕭瑜開口:“不妨事,讓她上來伺候吧?!?/br> 那姑娘乍得貴人垂青,又羞又喜,紅著臉走進包廂,抱著月琴,垂頭站在地上,卻忍不住抬眼的偷瞄她。 蕭瑜問她:“叫什么名字?” “小月娥?!?/br> 竟是連名字也相似。 “今年多大了?” “十六?!?/br> 蕭瑜失笑,見她長得小巧玲瓏,沒想到已經這么大了。 “會唱江南小調嗎?” “奴家會唱揚州小調?!?/br> 蕭瑜沒應聲,小月娥生怕她不喜,急忙又補充了一句:“還會唱戲!” “哦?那就來段《牡丹亭》吧?!?/br> 她唱的是《懶畫眉》,吳儂軟語唱著昆山蘇白,水磨腔纏纏綿綿,眼兒媚顧盼神飛: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 一曲唱罷,屋里的公子哥都笑了,不是因為唱得好,而是因為圖有個形似,神/韻全無。這曲愁苦調子,她偏生唱的眉飛色舞。 小月娥確實學戲不久,那些年因著金花班的緣由,京城里南方來的妓/女十分受歡迎,老鴇見她是江南人這才找人來教她,到時給客人小唱一曲應個景。如今還沒出師,便被喚來伺候,不曾經過大場面,還羞怯的緊,唯恐怕被mama罰了,無措的站在原地,滿臉通紅,泫泣欲滴。 蕭瑜點的人,旁人不敢多嘴,她也沒為難,只笑道:“牡丹不及美人妝,又不是西宮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br> 就這么為她解了圍。 一片哄笑聲中,眾人也不放在心中,卻少不得稱一聲“蕭二少”憐香惜玉。 她悄悄退下,臨出門時不忘回頭悄悄打量那喚作“蕭二少”的少年,俏臉微紅,心中春水微瀾。 那年她也十六歲,高挑纖瘦少年郎,一身白衣長衫,手里把玩著竹骨絹面折扇,短發拿頭油梳到后面,露出光潔額頭,俊秀眉目,嘴角戳著一抹似笑非笑,與一眾公子哥吟詩作對,把酒尋歡。 樓子里誰不知道她是蕭家二小姐女扮男裝,可她相貌好,脾氣好,出手闊綽,個個都愿意陪她虛鸞假鳳的胡鬧。 只有小月娥一個,初來乍到的,不知道。 . 那年年底,蕭子顯外出赴宴時,看上了個青樓女子。 以她身份,本不能進蕭家,可蕭子顯素來是蕭老太爺最寵愛的小兒子,這些年躺在床上抽大煙,委實沒個正形,難得開口要人,老太爺就破天荒的允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小月娥被一頂花轎從偏門抬進了蕭家。 當晚她坐在喜房里,卻左等右等也沒人來。 終于等到三更天,一個身影推門走進房中,也不上前,只靠在門邊,人還未近,酒氣沖天。小月娥抬頭,光線半明半暗,剛想喚“老爺”,定睛一看,心頭狂跳,原來卻是那年春玉樓的倜儻少年。 “二小姐......” 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初時不知,藏著心思,后來被樓里的姐妹笑話了,這才知道。 蕭瑜一身酒氣,白襯衫領口解了兩顆,露出纖細清瘦的鎖骨,白玉般雪膚上暈著片片桃花殷虹。 她微抬下頜,醉眼迷離的看了她半晌,漫不經心一笑,無端輕佻: “我道是誰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蕭家跳,原來是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