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那時銀釧剛死不久,她滿心怨恨,而今見了小月娥,依稀明白了什么,故而更覺荒唐。 可她不能把氣撒在這個女人身上。 愛慕虛榮也好,身不由己也罷,蕭家這火坑,她終究是跳進來了,沒人能救她。 于是頗有些意興闌珊的轉身離開: “他今晚喝高了,不會再來,洗洗早些睡吧?!?/br> . 小月娥剛剛嫁進來那段日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靜。 花街柳巷是吃人的地方,風塵里打過滾的個個都是人精,短短半年,小月娥早就不是那個初來乍到,唯唯諾諾的小姑娘了。她嫁進蕭府之前就成了春玉樓的紅牌,她能將聽過幾次的戲曲學的形似,就能將窯子里所有姑娘該有的手段都學去。 許是因為她知情識趣善解人意,許是因為她能燒得一手好鴉片,又或許僅僅是因為她是個江南女子,蕭子顯對她頗為寵愛,很是消停了一段日子。 往常大概一兩個月,從蕭子顯的房里就能抬出一個血rou模糊的丫鬟,那段時間居然一個也沒有,小月娥甚至很快有了身孕。 那年盛夏,蕭瑜閑來無事提溜著廖季生送的八哥在花園里閑逛,轉過假山石洞,便聽見荷花池邊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 整個蕭府,滿打滿算,就那一人會唱這《牡丹亭》,走近一看,果然是小月娥。 她可以對春玉樓的小月娥心存憐意,但她對蕭子顯和他房里的人向來眼不見為凈,沒興趣照面,剛想轉身離開,卻不想小月娥起身叫住了她。 “二小姐,那里日頭曬著,不如來這邊水榭陰涼處坐一坐?” 她懷了四個月的身孕,不見腰身,卻圓潤了不少,紫羅蘭色繡花的襖裙,梳了個元寶髻,瞧著溫婉嫻靜,好似個良家女子。 蕭瑜邁步走了過去,在邊上一張躺椅上坐下,姿態隨意,不冷不淡喚了聲:“月姨娘?!?/br> “二小姐怎么這樣生分,我算哪門子姨娘?你叫我月娥就好?!彼蜃煲恍?。 這一笑可是漏了底,她天生一雙勾魂眼兒媚,如今笑起來帶著三分討好,四分諂媚,實在俗氣。 蕭瑜皺了皺眉,不想理睬,誰知道手里那八哥突然模仿起人語: “月娥!月娥!” 嘶啞的聲音難聽極了。 小月娥卻又驚又喜,像個孩子一樣不住問道: “二小姐,它會說話?它會叫我名字?我只說一次它就聽懂了?它還會說什么?” 蕭瑜無奈:“不會別的了?!?/br> 她從沒教過它別的,雖然知道八哥能學舌,但也一直當普通鳥養著,誰知道今天怎么突然開了口。 “也許,它是覺得與月娥是同病相憐吧......”小月娥看著籠子里撲棱著翅膀卻飛不出去的八哥,輕輕說道。 蕭瑜一時無言,轉頭看見八仙桌上盛了一碗冰鎮酸梅湯,可是放得久了,連一絲涼氣兒都沒了,于是隨口道: “怎么不趁涼快喝了,孕婦不都愛喝酸的?” 小月娥輕輕一笑,垂眸慢條斯理道: “二小姐,假如我今天喝了這碗酸梅湯,也許明天這八哥叫月娥的時候,就沒人應了?!?/br> 蕭瑜微愣,而后勾起一抹冷笑。 許久沒有搭理宅子里的那群女人了,差點忘了她們的手段,這些年風平浪靜了一陣,不過是看蕭子顯確實頹廢,沒有威脅,而她是個女孩子,終究是要姓霍的。如今來的新的姨娘,肚子里又懷了孩子,自然是不一樣了。 小月娥低頭溫柔的撫摸著自己還不曾隆起的小腹,低聲道: “二小姐,其實做學舌的八哥也好,誰的替身也好,月娥從無怨言。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進來蕭府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我只想好好伺候老爺小姐,不想爭什么,也不想搶什么??晌胰缃裼辛撕⒆?,將為人母,我不能讓他們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死不足惜,可這是老爺的骨rou??!” 蕭瑜輕笑了一聲,她算是明白這女人平白無故的示好是為什么了,她在蕭府無依無靠,連個娘家也沒有,斗不過那些個心狠手辣的人精,病急亂投醫到她這里來了。 “你憑什么以為我會愿意多一個庶出的弟妹?蕭子顯的骨rou與我何干?” 她直言父親名諱,讓小月娥一愣,但她很快回過神來,幽幽道: “因為,二小姐......曾是月娥的恩客,還望您能念幾分舊情?!?/br> 蕭瑜差點被她這句話嗆到,瞪了她一眼。 小月娥嫣然一笑,得逞一般,繼而正容道: “這宅子里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像這籠子里的八哥,將來終究要爛死在這里,我也一樣。但二小姐,你不同,你會離開這里,你會展翅高飛,你會去到我想也想象不出的地方去。二小姐,你和我們全都不一樣?!?/br> 不愧是春玉樓的紅牌,善解人心到這種地步,她未必真的高瞻遠矚能看到蕭瑜的未來,但她卻真的知道蕭瑜愛聽什么。 “好,我讓你安穩生下這個孩子,但有一點——” 蕭瑜站起身子,抖了抖手中籠子,那八哥就不停的叫喚: “月娥!月娥!” “你以后別沖我這么笑,看著心煩?!?/br> 她受不了有人頂著這樣一張神似沈月娘的面孔,做如此諂媚之態。 第12章 可是蕭瑜料錯了,小月娥一點也不怕她。這個女子除了身量容貌,性子半點也不似個溫婉的江南女子。 “其實我娘是巴蜀人,后來輾轉到揚州,遇見我爹,生了我。后來他們死了,我被二伯賣進青樓做小琵琶,還沒等掛牌,遇上京城來人挑人,我就跟著來了京城?!?/br> “為什么來京城?” “京城達官貴人多,出頭的機會也多?!彼χf,“命既如此,總要自己給自己找出路?!?/br> 小月娥說這話時正吃著第二碗酸辣魚片,辣得兩頰通紅,鼻尖冒汗。 府里新來了個川菜師傅,飯做得紅艷艷的,蕭瑜口味清淡,吃不慣,此時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不解, “不過是疼麻了嘴巴,有什么吃頭?” 小月娥不住的笑:“誰知道,可就是離不開。以前我娘親每頓飯都無辣不歡,我也是,可后來在春玉樓里不讓吃辣,怕有異味不雅,好久沒吃得這么爽利了?!?/br> “人家說酸兒辣女,你懷的莫不是龍鳳胎?” 小月娥一愣,低頭摸了摸凸起不小的肚子,溫柔一笑: “這也是有可能?!?/br> “那也少吃點,這玩意傷嗓子?!?/br> “不妨事,二小姐不知道,川妹子都是吃得越辣,嗓子越甜,我就是天天吃辣子,也能給你唱曲兒聽?!?/br> 蕭瑜嗤笑:“你那兩把刷子,可別拿出來獻丑了?!?/br> 小月娥也不惱,只不緊不慢說: “知道二小姐愛聽戲,我這點功夫還入不了二小姐眼,我也日日練著,可惜孤掌難鳴,沒人與我對戲,起轉承合,總是差些意思?!?/br> “聽你這意思,是還想讓我從外面給你找個人對戲?” “哪還用這么麻煩,這不是有現成白衣書生?”小月娥嫣然一笑,媚眼如絲,“二小姐可愿和我學一學唱這《牡丹亭》?” 蕭瑜只覺得她異想天開:“你以為我是那只禿尾巴的八哥?” 自從那只八哥開口學了話,小月娥就對它格外喜歡,整日里逗弄著它,教它學舌,只是這八哥笨得很,至今也沒學會第二句。 小月娥依舊樂此不疲,每天不是喂八哥,就是在蕭瑜面前唱戲,一字一句,細嘴白牙,非要教會她不可。 弄得蕭瑜不勝其煩,三天兩頭的出去躲清靜。 “二小姐最喜歡《牡丹亭》哪一出?” “自然是游園驚夢?!?/br> “我卻不同,我最喜歡《閨塾》,最愛那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覺得自己也跟杜麗娘似的,被這句話點通了?!?/br> “那是《詩經》里的句子,借此抒情而已?!笔掕な?,“你哪里像杜麗娘,倒是像個丫頭春香?!?/br> 也不知平日里在蕭子顯跟前伺候著,是不是也這么沒輕沒重。 “也成,趕明兒我要是生個女兒,小字就叫/春香怎么樣?” 蕭瑜揶揄,“怎么,不想生個兒子?” 人說母憑子貴,她是這院里唯一的姨娘,一旦生下兒子,地位就徹底牢固了。 “不想?!毙≡露饟u頭,“我不想成為太多人的眼中釘rou中刺,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個女兒,能平平安安的在這里長大,以后找個老實人家嫁了,一輩子安安穩穩?!?/br> 這是這年月,絕大多數女子的心愿。 蕭瑜卻是不置可否,將余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就已是難求安穩了。 . 世事無常,總是不盡如人意,那年冬月,小月娥生產,竟然真是一對龍鳳胎。 產婦難產,老太爺發話,力保男孩,最后那個女孩終究是沒留下,小月娥也折騰去了半條命。 男孩被取名蕭玨,雖是庶出,但是蕭子顯唯一的兒子,甚得老太爺寵愛,滿月酒辦的風風光光,府里張燈結彩。 生下孩子后,小月娥身體一直不好,病殃殃的,好像一夜之間失了原來的精氣神兒,少女的鮮嫩活潑全沒了。 蕭瑜去看過她幾次,只見她經常拿著原來給女兒縫的小衣小鞋發呆,知道她自己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兒。 然而蕭瑜有心無力,而且彼時她也無暇顧他。 那一年,霍老爺子做主,送霍錦寧去國外留學,他希望蕭瑜也跟著同去,一切事宜由霍家安排?;粑鯌岩恢倍己軡M意這個未來孫媳婦,覺得她有膽識,有見地,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不想讓她困在蕭家宅子里。 蕭家守舊,本來是不可能同意未過門的女兒隨別家漂洋過海去上學,然而那時候時局動蕩,蕭老太爺被政敵構陷,辭官在家,很迫切的想和霍家結這門親事,覺得霍錦寧要是這樣只身留洋,回來八成會退親的。 于是那年開春,霍錦寧和蕭瑜就訂了婚,準備一同出國。 訂婚宴那天晚上,小月娥來找她,紅腫著一雙眼睛。 “你要走了?” 蕭瑜見她神色有些不對,“你怎么了?” 小月娥不回答,只是自顧自說: “是啊,你要做霍家二少奶奶了,去那個叫什么美利堅,還是什么堅的地方。聽說那里好遠好遠,光坐船就要一個多月,聽說那里遍地都是金發碧眼的洋鬼子,說話嘰里呱啦的,聽說那里晚上成宿成宿的亮著燈,跟不夜城似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