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不過鳳姑常常留宿在小姐妹家中徹夜打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阿繡懷著慶幸的心情去廚房做飯了。 待做好飯端到屋中,阿繡發現霍錦寧還沒有醒,她猶豫了一下,湊過去打算叫醒他,卻發現他臉色慘白,渾身guntang。 他發燒了,昨夜他說過,這是最壞的結果。 阿繡一下子慌了神,困獸一樣在屋里來回轉了好幾圈,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慢慢回想昨晚他叮囑過自己的話。 “用冷水冷敷,然后去買藥......” 于是她急急忙忙用帕子洗了冷水敷在他額頭,慌慌張張的出門去買藥,而后回來煎藥,一勺勺喂著霍錦寧喝下。 之前鳳姑生病她照顧過,如今應付起來還不算太困難。 只是喝過藥,敷過冰,霍錦寧身上的熱度還是遲遲不退。 阿繡不敢請大夫,也不敢去找旁人幫忙,想起幼時自己發燒時,奶娘會用酒給自己擦身子,便拿來了那壇昨夜給他傷口消毒沒用完的烈酒。 可她站在床邊,久久不敢動作,終于在心底默念過無數遍“這是在救人”之后,才終于鼓起勇氣,顫抖著去解他襯衫的扣子。 男人赤/裸的胸膛不算魁梧,卻也并不瘦弱,常年不見陽光的白皙,卻還有著瑩潤光澤。 阿繡想起阿珠的話,他是上海來的富家少爺啊...... 她的臉上騰了一下紅透了,連忙定下心神,閉上眼睛,顫顫巍巍的為他擦拭身體,期間免不了肌膚相觸,于是便又是一陣臉頰guntang。 折騰了一個下午,待日落黃昏之時,霍錦寧的體溫終于褪下了些。 期間他醒過一次,喝了碗稀粥,換過一次藥,而后便是一直昏迷著。 常人燒到這個地步,少不了要呻/吟幾聲,說一說胡話,可他卻一聲不吭,牙關咬的死緊,眉頭輕皺,竟是迷糊夢中也在擔憂著什么。 阿繡不知他有何憂慮,想來是些了不起的大事,單是瞧著,卻也揪心。 為他換了額上的濕手帕后,她不禁坐在床邊,輕輕哼起了小調: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是她幼年時奶娘為了哄她睡覺,唱的江南小調。 奶娘便是鳳姑的阿姐蘭姑,五歲以前她喚奶娘做奶娘,五歲以后奶娘就是她親娘,兩人相依為命,后來奶娘病逝了,她便與鳳姑相依為命。 天南海北,流浪東西,無論身在何處,無論身邊是誰,只要哼著這首小調,她好似永遠都是奶娘懷里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安心舒意。 ......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 幾家飄零在外頭...... 這曲吳儂軟語的江南小調,霍錦寧不是第一次聽,幼時沈月娘也在他半夢半醒之時哼唱過。 沈月娘走的那年,蕭瑜九歲,他十一歲,第二年元月,民國政府成立。 霍成宣的原配夫人難產而死,長子五歲夭折,那年冬天,沈月娘進門做了續弦。 沈家祖籍江南,沈月娘幼時在江南溫山軟水間長大,與風沙干冷的京城那樣格格不入,卻也那樣與眾不同。她十五歲時,父親故去,家道中落,與其母赴京投奔蕭家,曾在蕭家住過一段時日。 她是舊時閨閣千金,小家碧玉,膽小得一輩子連照片也沒照過一張?;翦\寧永遠也想不通,這樣一個溫婉賢淑的女子,如何有勇氣與人私定終身,珠胎暗結,懷著他嫁進了霍家。 也許就像她時常給蕭瑜講得戲文里那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雖然各自嫁娶,今生無緣,但沈月娘對蕭瑜極好,不知是否因為她是蕭子顯的女兒。 蕭瑜兩歲,母親拋夫棄子去國離家,從此沈月娘便是蕭瑜的娘。 霍成宣喜新厭舊,沈月娘產子之后就失了寵,她倒也不愿意和院子里妾室姨娘爭奇斗艷,只一心一意照顧著霍錦寧和蕭瑜。 他七歲那年,生了天花,高燒不退,上吐下瀉,被父親送到別莊隔離,只有沈月娘親力親為,不辭辛苦的照顧著他。 蕭瑜和嬸娘上香的路上,聽見下人的議論,撒潑打滾的要來找他,被不懷好意的三嬸嬸送了過來。 她一看見霍錦寧就撲到他身上,死命的往他被子里鉆,哭著喊著要和他死在一起。 那年她還沒剪小子頭,穿著粉嫩的襖裙,辮著兩根小辮子,蹭得他頸間發癢,明明氣息奄奄,卻還是笑出來了。 蕭瑜人小體弱,果然也被傳染上了,與他一同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哼哼唧唧。要不是有沈月娘沒日沒夜的照看,也許他和她真就死在了一起。那些輾轉反側,生死掙扎的夜里,耳邊沈月娘哼唱著的,依稀就是這首小曲兒。 即便今生有緣無分,但鬼門關前走一遭,從此他倆的命連在一塊,與夫妻,與兄妹,都沒關系。 第10章 這日起早,金環給蕭瑜煮了一碗素面,清湯白面,淋上麻油,撒上翠綠的蔥花,還臥了個流黃的荷包蛋。 “今兒個什么日子,怎么煮了面?你家小姐我可是最不愛吃面條的?!?/br> 金環抿嘴一笑:“可是今天得吃,小姐,今天是你生辰,您忘了嗎?” 蕭瑜恍然,笑道:“是忘了,但忘了也沒什么,不老不小的過什么生日?” 早先沈月娘活著的時候,年年她生辰,沈月娘都會給她封紅包,煮紅皮雞蛋,自從沈月娘走后,她很多年沒過生日了。 “要過,要過!先生說西方人年年都過生日,尤其是年輕女孩子!” 蕭玨這段時間瘦削的小臉上長了rou,人也活潑不少,他湊到蕭瑜跟前,把自己寫的百壽圖送給她:“jiejie生日快樂!玨兒祝jiejie長命百歲,天天開心!” “這祝詞可一點也不押韻?!笔掕ざ嗽斄似淌挮k寫的字,評價道:“寫的不錯,先生還教你什么了?” “先生還說西洋的小姐過生日都要請朋友到家中聚會,叫‘派對’,還要有生日蛋糕,是奶油的,奶油就是......”蕭玨皺起小臉,絞盡腦汁的想了想: “就是甜甜的,軟軟的,和天上的白云一樣!” “我看你是自己想吃蛋糕了吧!”蕭瑜伸指點了點他的頭,蕭玨不好意思的捂著臉。 “得,聚會就免了,待會兒我讓小六子去街上買個奶油蛋糕去,那玩意甜膩膩的,估計你吃一次就知道白云是什么味道了?!?/br> 蕭玨雀躍歡呼:“jiejie最好了!” “二小姐,少爺那邊來信兒了——” 霍祥雙手捧著一個天鵝絨的錦盒,過來稟報。 “什么信兒???他一走兩個月,一句話沒有,眼看就入夏了,不知道還以為被哪朵小野花勾走了魂兒呢?!?/br> 霍祥賠笑:“小姐說哪兒的話,少爺在蘇州忙著談生意呢,抽不出身,這不,特意差人給您送來禮物?!?/br> 掀開錦盒,里面是一整套紅寶石鑲鉆的西洋珠寶,從項鏈到耳環,還有一枚鴿子蛋大的紅寶石戒指,雍容貴氣得不得了。 蕭瑜噗嗤一樂:“我一打眼還以為他弄了套唱戲的水鉆頭面?!?/br> 真沒新意,年年一套珠寶了事,端得是霍家財大氣粗。 “信呢?” 霍祥連忙遞上,只見一張紙上就寫了四個字:生死未卜。 是霍錦寧筆跡無疑。 蕭瑜掂量了兩下手中的紙:“你家少爺什么時候能掐會算了?連什么時候生死未卜都知道?!?/br> “小姐聰明,一看就明白了!” “他現在在哪里?” “帶人去蘇州鎮子上的繅絲廠考察去了?!?/br> “哦?這是把紡織廠交給他打理了?”蕭瑜一聽就了然,“那么這是礙著誰的事兒了?” 換句話說,這生死未卜是誰干的? 霍祥也不避諱,直言道:“少爺說,是三老爺?!?/br> 呵,什么生死未卜,不過是父子倆一處好戲。 既然人家有能耐胸有成竹的寫下這四個字,她也就不跟著白cao那份心了。 蕭瑜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知道了,有什么風言風語我心里有數,要真有人登門演戲,我陪著唱下去就是?!?/br> 雖然生日,蕭瑜也沒想cao辦,除了金環和霍錦寧,估計也沒人記得。難得清閑一天,本打算去燕子胡同瞧瞧院子收拾的怎么樣了,沒想到剛要出門,還真有人送來了請帖,邀她至陶然亭小酌一杯,敘敘閑情。 送帖的人是梁瑾。 蕭瑜合上帖子沉吟了片刻,笑著起身: “走,去陶然亭?!?/br> . 時值春暖花開,陽光明媚,還真是姹紫嫣紅,亂煞年光遍,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陶然亭三面臨湖,視野開闊,柳色垂青,微風拂面。 蕭瑜遠遠的就看見梁瑾站在亭外,見她走過來,微微一笑。 好似已等了許久,卻絲毫不見厭煩。 蕭瑜讓霍祥在外侯著,只身走進亭中。 “春光明媚,云老板好雅興?!?/br> “適逢芳辰,略備薄酒,聊表心意,還要多謝二小姐肯賞光?!?/br> “云老板怎么知道?” 梁瑾垂眸輕笑,意味深長:“只要有心,就能知道?!?/br> 亭中已準備了美酒佳肴,桌上幾道小菜,恰好很合她的胃口,只是奇怪正中央一盤主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卻是一盤碼得齊整的廟會小吃。 蕭瑜在桌邊坐下,指了指那一盤,問道:“這是何意?” “豌豆黃?!绷鸿o蕭瑜斟滿了一杯酒,“二小姐見笑了,因為幼時一件小事,這是我這輩子最心愛之物?!?/br> 蕭瑜失笑,不只為他最愛的東西是這么個孩子氣的零嘴兒:“你這年紀輕輕的,怎么張口閉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一輩子那么長,誰知道有什么變數等著?!?/br> “我認定的事,就是一輩子?!?/br> “既說相公癡,可有癡似相公者?” 梁瑾但笑不答,只說:“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