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被丫鬟伺候著洗漱完,安嵐突然想起,今日正好是月頭,她要去城中開的當鋪查看賬目,順便拿回掌柜搜羅到的消息。為了方便和掩人耳目,她如往常一般換了男裝出門。 走進當鋪時才過清晨,店里還十分冷清,安嵐剛喚了一聲掌柜,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藥味從里間傳來,收到掌柜意味深長的一瞥,頓時又驚又喜,小跑過去推門喊道:“阿元哥哥!” 當鋪的里間十分簡陋,李儋元正坐在冷硬的板凳上,滿臉不快地托著腮,聽見這聲喊,緊繃的臉頰才牽起淺淺的笑容,抬眸道:“總算沒把我給忘了?!?/br> 安嵐已經足足幾個月沒見到李儋元,這時激動的眼里都泛起波光,可看他穿得單薄,屋內又未燒火爐取暖,氣得把掌柜叫來說了一通,讓他趕緊拿炭爐過來,可現在還沒到秋天,店里根本沒備著火炭,掌柜急得抓耳撓腮,最后只得建議道:“柜臺那里有件新當的狐裘,也是王府里偷偷送來的好東西,要不,先給這位公子披上?!?/br> 安嵐還未回話,李儋元已經不滿地挑眉道:“你讓我用別人穿過的狐裘!” 他不想看見安嵐為難的模樣,懶懶沖她招手道:“你坐我身邊,靠在一起不就暖和了?!?/br> 安嵐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便搬了張凳子挨著他,又讓店里的伙計給他燒了壺熱茶暖手,轉身時胳膊擦著旁邊那人的肩膀滑過,李儋元隔著薄薄的衣料,感覺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溫度,忍不住低頭淺笑,竟真覺得身上暖了不少。 看見李儋元手捧起熱茶,臉上總算不那么蒼白,安嵐才終于松了口氣,問:“阿元哥哥,你怎么過來了?有什么事嗎?” 她回府后,經常和李儋元書信往來,特地在信里告訴過他,自己已經和這里的掌柜交代過,如果想要見她,可以來當鋪找她。但她每次懷揣著希望走進當鋪,卻次次都失望而歸。這次見到他雖然歡喜,可又怕是出了什么急事,忍不住擔心起來。 李儋元垂眸盯著杯中青綠的茶湯,淡淡道:“聽說你進宮了?” 安嵐一怔,隨后點了點頭道:“嗯,昨天就回來了?!?/br> 她的聲音還是如同他記憶中一般軟糯,李儋元突然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不停摩挲著粗胚燒成的茶杯,手指都有些發疼。自從聽說安嵐也在太后的邀請之列,他便輾轉反側,整夜不得安眠,蔣公公怕他思慮過深,引發舊疾,便催著他來見她,有什么事親自問一問就好。 可是真的見了面,他卻不知該怎么問,問她有沒有見到豫王,或是遇上了別的什么意中人嗎?他又有什么資格,去向她問這樣的話。 安嵐久久未聽見他出聲,自己卻突然想明白了過來,連忙道:“三殿下想問豫王的事嗎?”在她心中,早把李儋元當作最為信任的人,于是將那天的事大概說了一遍,直到說到墻后相見,她不好意思說得太細,只提了句豫王邀請她去國子監聽學的事。 李儋元的手微微一抖,故作鎮定道:“你想去嗎?” 安嵐一臉殷切地點頭:“我想去,不光是為了他,也是為了能有更廣的眼界,長更多的學識?!?/br> 李儋元冷冷一哂:“那你準備怎么進去?” 第31章 黃雀 “那你準備怎么去?” 一句話, 便安嵐犯了難,手托著腮邊想道:雖然得了豫王一句承諾,可他畢竟只是受邀筵講,而國子監是本朝最高學府,入學考核嚴苛, 怎么會輕易讓女子入學。 李儋元久久未聽她出聲, 轉過頭去瞧, 只見少女粉嫩的唇瓣快撅成櫻桃核,柳葉似的細眉擰在一處, 看起來煞是苦惱。他用指尖在桌案上輕叩, 掙扎了一番還是不忍,出聲道:“我有辦法讓你進去?!?/br> “真的!”快擰成苦瓜的漂亮臉蛋霎時變了顆甘甜飽滿的柑橘, 水汪汪的眼眸亮起, 問:“是什么辦法呢?” 李儋元將她從頭到腳掃了眼, 故意搖頭道:“可惜不像, 還是不太像……” 安嵐被他賣關子的模樣氣到,一把奪過他手里的茶杯, 溫熱的指腹從他掌心滑過, 癢癢的,像羽毛掃過心扉, 李儋元捏緊了掌心,不緊不慢地笑道:“這樣, 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便幫你這一次?!?/br> “好啊?!?/br> 見安嵐想也不想一口應了下來, 李儋元愣了一瞬,又斜眼道:“答應的這么快,也不怕我把你賣了?!?/br> 安嵐卻不答話,光用一雙盛滿流光的杏眸盯著他笑,只一會,李儋元便懊惱撇開頭:這丫頭就是吃準了他不忍坑她,每次被她一哭就慌了神,還敢強取豪奪不成。 他越想越覺得憋悶,沉著臉手按在桌沿,許久沒有開口。安嵐等著不耐煩,湊到他耳邊用小時候慣常的撒嬌語氣道:“阿元哥哥,就幫我這一次吧,讓我做什么都行?!?/br> 少女的馨香混著熱氣,猝不及防地撲到耳垂上,李儋元乍然起了身熱汗,全身像被人扔進熱火堆中炙烤,騰地站起掩飾耳根涌上的紅潮。安嵐被嚇了一跳,連忙也站起問:“怎么了,你不舒服嗎?呀,臉都紅了呢……” 以往李儋元犯病時,臉頰經常會染上病態的紅,她生怕他是被凍壞了,急著想靠過去給他取暖,誰知她越靠,他越要躲,始終拿背對著她,嗓音都有些粗啞道:“沒事,你別過來了?!?/br> 安嵐皺起眉:這是什么意思,好像她是什么蛇蝎毒物一樣!心頭一陣不快,索性故作按著胸口哀怨地嘆道:“這才分開不到半年,阿元哥哥就避我避成這樣,再過上一陣子,就算當面撞見了也當不認識呢!” 李儋元明白她是故意作態,轉過頭一臉無奈地瞪著她道:“行了行了,就算不認識我親爹,也不敢當不認識你?!?/br> 安嵐捂著臉一陣偷笑,然后放下手問道:“那你告訴我,到底是什么法子?” 李儋元撩袍一坐,終于定下神來道:“我母妃娘家有一位哥哥,在翰林院做編修,他有個兒子,叫做沈晉,論出身也有資格入學國子監??伤@人……” “他怎么了?” “他這人有些怪癖,曾被人看見在醉月閣……扮作女裝飲酒起舞。據說我那位舅舅被氣得要死,將他關在房里打了半個時辰,可他偏不悔改,他爹覺得丟人,漸漸也就不讓他出門與人交際,所以就算有人聽過他的名字,也不大會記得他的樣子?!?/br> 安嵐知道醉月閣是京城著名的狎妓之處,許多士族子弟都愛去那處尋歡,這位沈晉沈公子竟敢在醉月樓當眾扮作女裝,也算是個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之人。 可她很快就領會過來他的意思:“你想讓我扮成你那個表弟沈晉進國子監?” 李儋元點頭道:“憑著我的關系,這件事應該不太難辦。不過,你要徹底扮成個男人,雖然是有女兒心的男人,也還得下些功夫?!?/br> 安嵐立即想起那位騙了戰場所有人的女將軍姜涯,偽裝原本就是姜氏的絕技,也許在母親給她留下的書籍里,能找到些訣竅。她心里記掛著莊子里的那些書,忍不住就想往外跑,這時又聽李儋元道:“別忘了,你還欠著我一件事?!?/br> 可安嵐不管怎么追問,李儋元也始終沒說出到底是什么要求,只說先欠著,讓他慢慢再想,安嵐記掛著國子監入學之事,也懶得再多想,反正她也不信李儋元能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 這一趟當鋪之行收獲頗豐,安嵐在瓊芝的掩護下悄悄回了府,正準備換回平時的裝扮,突然發現房里好像有些不對勁。恰好這時肖淮在外求見,連忙整理好了衣服讓他進來。 安嵐回府后,就讓謝侯爺把肖淮升職成為護院首領,負責侯府的所有守衛??尚せ粗灰锌臻e時,還是會在她房外守著,自她五歲那年在桃林許他做了自己的護衛,這件事便仿佛成了種習慣,許多年都未曾變過。 肖淮走進門,輕捏著拳附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安嵐眸色一冷,將桌上明顯變了位置的筆架往旁一推道:“你確定,是她買通的人?” 肖淮點頭,繼續低聲道:“那個婆子以前不是收拾這邊院子的,今天突然過來清掃,我覺得她面生就偷偷藏起來,果然看見她趁人不備進了你的房間……” “然后呢……”安嵐蹙起眉追問道。 “我不知道她的來意,不想打草驚蛇,就在窗外監視,她好像只是想找什么東西,很小心地翻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br> “她找到了嗎?” 肖淮點頭,然后指了下她放在銅鏡旁的妝匣,安嵐心中咯噔一聲,突然想起她今日因為要扮男裝,特地把香球取下擱在妝匣上,莫非安晴要找的就是這個? 她若有所思地拿起香球,又問道:“后來呢?你看見她去了安晴的房里嗎?” “是,可她并沒有拿走這個香球,我暫時猜不透她的意圖,便想著等小姐回來先知會你一聲,如果需要,我立即把那婆子押過來拷問?!?/br> 安嵐抬了抬手,垂眸想了想道:“先不急,蛇才剛出了洞,總得把誘餌留著,找準七寸再打。你這幾天幫我把安晴盯著,看她和什么人接觸,說了什么話,最好全報回給我?!?/br> 她將手里的香球扔在桌案上,臉色有些晦暗:知道這樣東西來歷的,只不過她和李儋元和豫王三人,安晴才不過十三歲,自從王姨娘那件事后,日日都安分地呆在侯府里,為什么會獨獨盯上它。 她想不通,索性放了餌繼續等。第二日,她又回到了城郊的那處莊子里,走進書閣時,想起母親站在這里的模樣,竟不自覺有些鼻酸。架上亙越百年的書籍還執著地守在原地,可那個教她要智慧圓融,又沖云破日勇氣的親人卻已經離開很久。 她吸了吸鼻子,甩開驟然涌起的淚意,低頭瞥見空空如也的腰際,忍不住又思忖著:也不知肖淮那邊的事辦的怎么樣了? 幸好她沒有等太久,第二天傍晚,安嵐知道了一件讓她從未意料到,再想卻覺得合理的事。 安晴竟然去見了徐佩蓉。 安嵐沒有想到,這個庶妹的成長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那個香球看外表并不貴重,可她卻視若珍寶,平時很少拿出來佩戴。那日她進宮回來,眉間想必是帶了喜色,安晴察言觀色,很快就推測出,長姐特地帶了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香球進宮,想必是有特殊的用途。 而徐佩蓉是徐氏最受寵的嫡女,向來是京城貴女們巴結的目標,安晴可能派人打聽到那日宮里發生的事,于是以那個香球的秘密為賭注,偷偷約見了徐佩蓉。 可徐佩蓉怎么會如此看重那個香球,寧愿去赴一個侯府的小庶女約,莫非,那天被她看到了一些事…… 安嵐長吁出口氣,不急不惱地瞅著面前的銅鏡道:“我覺得那個婆子還會回來,你別攔著她,就讓她把香球拿走。但是一定記得保留證據,我倒是想看看,她們能玩出什么花樣?!?/br> 果然不出她所料,僅過了一日,那香球便靜悄悄失了蹤,當安嵐聽到跟蹤回來的肖淮回報:香球果然是被送到了徐佩蓉那里,忍不住冷笑著想:她果然動的是這種心思。 那日她與豫王隔墻對談,唯一的信物便是這個香球,如果有人拿到它,再經過刻意掩飾,完全可以李代桃僵,在豫王面前冒充向他贈香之人。 而安晴用了這招,既能向徐佩蓉獻殷勤,與她結成同盟,等安嵐若發現自己被冒充,必定會氣憤到找徐佩蓉理論,無論結果如何,安晴都能隔岸觀火,再找謝侯爺給長姐安上個和徐家交惡的罪名。 只可惜,她偏偏想錯了。 就算提前知曉了一切,安嵐并不打算去鬧,相反她只是默默等待著一切發生,帶著某種陰暗的揣測心理:豫王會僅憑一個香球就認錯人嗎?也許徐佩蓉能替她試探出,那個寬和仁厚的豫王李徽,究竟是不是她所以為的那個人。 第32章 懷疑 七月七,一輪玉鉤遙掛天際, 迢迢星河下, 藏了多少閨中少女的懷春心事。 徐佩蓉緊張地握著手里的香球,鼻尖聞著自對面那人身上傳來的淡淡龍涎香, 明明是朝思暮想的臉孔,如今只隔了一張梨花木的桌案, 可她卻怎么也不敢抬頭,水汪汪的杏眸在地上轉來轉去, 抿緊了唇瓣, 壓抑住內心的雀躍。 李徽并不著急, 只是聽著窗外飄進的悠悠絲竹聲, 吩咐侍從再去叫一碟栗粉糕來。 撒了桂花碎的栗黃糖糕擺在瓷碟里, 徐佩蓉抬眸望過去,聽見對面的男人帶著笑意道:“方才聽說是這是店里新到的栗子做成的,我想女兒家大概都愛吃這個, 便替你叫了碟?!?/br> 徐佩蓉心頭一暖,矜持地吃掉一塊,帶著滿口的甜香開口道:“多謝王爺好意?!?/br> 李徽微微一笑,轉頭看向窗外, 今日是乞巧節,京城的公子小姐們都愛在這湖上游玩, 懸燈掛彩的游船將湖面映的仿若白晝。他與徐佩蓉便是在泊船的碼頭相遇, 她在人群中和丫鬟走散, 不知怎么就撞到他身上, 又恰巧讓他瞥見了嫩黃色腰帶上懸著的香球紋飾。 茶湯撞著青瓷杯,發出“叮咚”的聲響,李徽收回目光,又朝對面那人打趣道:“怎么見了面,你倒不會說話了?!?/br> 徐佩蓉的臉上閃過絲慌張,強自鎮定下來,道:“佩蓉也沒想到會在這處遇上王爺,心情忐忑,難免就……有些怯意?!?/br> 李徽始終含笑看她,眼神又往那香球上一挪,貌似不經意問了句:“你這香球里,今天裝的什么香?” 徐佩蓉被他話題一帶,也終于放松起來,手擱在香球上回道:“用了沉水香,我是我爹從宮中給我帶回來的?!?/br> 她今日在房中選了又選,最后挑了這樣夠貴重也適合今日氣氛的香料,豫王是知情識趣之人,必定能懂得其中深意。 誰知李徽聽完后,沉默了一會兒,用了然的語氣道:“我記得,三皇子也確實最愛沉水香?!?/br> 徐佩蓉猛地一驚,不知為何會突然提到三皇子,李徽迎著那雙越瞪越大的眸子,繼續道:“當初三皇子看我這香球模樣精巧可愛,硬是找我討了過去,我那時就猜他會送給怎樣的一位佳人,今日有幸一見,果然是如春梅綻雪,皎婉動人?!?/br> 被心儀之人如此夸贊,徐佩蓉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簡直快要哭了,手里的香球被捏出汗來,終于在李徽倒第二杯茶時,鼓足勇氣開口道:“其實……這個香球不是我的……” 李徽執壺的手微微一頓,黑瞳里閃過道若有若無的光亮,然后抬頭驚訝道:“可小姐方才不是說……” 徐佩蓉又慌又怕,原本飽含情愫的杏眸都逼出淚來,抽搭著肩膀顫聲道:“實不相瞞,這是我那日在宮外撿的,因為覺得喜歡,就日日帶在了身上。方才正好撞見王爺,又問這香球的事,佩蓉便藏了私心,實在,實在是因為仰慕……” 她正想借著這股勇氣說出藏了許久的心事,卻被李徽遞過杯茶打斷,然后見他溫柔笑道:“徐小姐何必如此驚慌,一個小小的香球而已。不是你的也就罷了,就當你我有緣坐進這茶坊,放心,我可不會找你討要茶水錢?!?/br> 徐佩蓉被這笑容看迷了眼,聽他語氣調侃,仿佛毫無責怪之意,一顆心又胡亂跳起,迷迷瞪瞪間,聽那人似乎隨口問道:“徐小姐應該知道,這香球到底是屬于誰的吧?” 徐佩蓉一怔,然后立即明白過來,自己堂堂徐家嫡女,在地上撿香球這種話哪能騙的過人。她羞得只想藏進身后的柱子,李徽卻仍是掛著輕松的笑容,仿佛只是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在等她回答。 徐佩蓉差點想坦誠回答換回些分數,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硬著頭皮道:“是我讓丫鬟替我買回來的?!?/br> “后來呢?” 官道上一輛圍著黑色帷布的馬車里,安嵐聽得著急,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肖淮回想著之前躲在梁上聽見的,回道:“后來豫王什么也沒說,只是讓她把那‘撿到’的香球交還給他,然后又說了幾句,就找了輛馬車送她走了?!?/br> 安嵐咬著唇,隨手拽了個軟墊抱在懷中,神色看起來有些復雜,過了許久才吐出口氣問道:“肖淮,你覺得豫王是個怎樣的人?” 那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忠實護衛低頭道:“肖淮不知?!?/br> “你說吧,就憑今晚聽到和看到的?!?/br> 肖淮捏緊膝蓋上的衣擺,想了想,才終于開口道:“豫王是怎么樣的人,我不敢隨便斷言。但我只是覺得,豫王早知道徐佩蓉是假冒的?!?/br> 安嵐苦笑一下,手指繞著墊子上的垂穗輕嘆道:“沒錯,他從聞到那香球里的香味,就知道徐佩蓉一定是假扮的??伤恢苯哟疗?,而是給她設了個局,步步引她自己說出真相,再利用她的慌亂和愧疚,想從她口里打探出我的訊息。到最后,他明知道徐佩蓉扯了個并不聰明的謊言,也仍給她留了臉面,因為他要顧及她背后站著的徐家和太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