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過生日的事,風堂提前跟封路凜提過,說是前二十多年每年都熱熱鬧鬧的,今年遇到你了,想安定點兩個人過。不用費太大勁兒,在一起吃個飯就成。別找火鍋店啊,川菜也不行,吃完一身味道,悶得我不想親你。 二十五歲開始進入新的年齡段,封路凜自然了解風堂的顧慮。 以往呼朋喚友,幾千幾萬的包間費都砸得出手,更別說區區一頓飯。年輕的時候,覺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天都是自己的,那不得大張旗鼓么?現在倒覺得,哪有什么哪一天屬于誰,“我”太渺小了。 二十四歲是最好的年齡,二十五也是,二十六也是。但他不敢去想,已經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了。剩下的三分之二過得好不好、誰來陪,都不重要。 生日當天,十月十五。 風堂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到柳歷珠房間外去敲門。柳歷珠過活得精致,比風堂起得更早,正在飯廳吃保姆做的早餐。她聽兒子在樓上敲門,放了面碗走到客廳往上抬頭:“別敲敲敲的,醒了就趕緊下來吃飯?!?/br> 一下樓梯,風堂聽見客廳里放的《花田錯》,跟著哼哼幾句,聽得耳朵快起繭子。他端過熱水喝一口,眨眨眼:“媽,今兒我生日。您辛苦二十五年紀念日呢?!?/br> “喏,昨天去給你買的衣服,試試合不合身,”柳歷珠捋起耳發,“二十五了還一副小孩樣子,沒出息。還跳樓嗎?咱家就三層,夠你跳么?不摔死也得半殘,你吃完飯收拾收拾就給我上屋頂去?!?/br> 風堂理虧,也知道柳歷珠還在跟自己生氣,乖乖地答:“媽我錯了錯了……我這不是在社會上闖蕩嘛,得多歷練歷練。下回我不這么干了,下回我……” “還想著下回?岑家那小子死得可惜,你別不想死還給拖著墊背!” 柳歷珠口齒伶俐,罵得氣定神閑:“你以為你踏入社會了?沒有,你只是活在社會里。有貢獻才叫’踏入’,不然你憑什么取得入場券?” 風堂順嘴接道:“得得得,明兒我拿咱家掃帚掃小區去,物業也別想攔我?!?/br> 柳歷珠當官當慣了的,訓他:“端正你的態度!” “好,媽……”風堂瞬間挺直背脊。 惹不起,是真的惹不起。 小時候風朗鴻也老這樣,拿竹棍子嚇唬他,但不打他。罰站罰墻根兒,站沒五分鐘風堂就喊累,站著站著蹲了,蹲著蹲著睡了。 風朗鴻和柳歷珠在風堂成年之后都沒想清楚,怎么嚴厲家教和正統教育下,出來了個嬌氣又放肆的兒子。 作為男主角的風堂也想過這個問題,后得出結論:量變產生質變。 母子倆在沙發上干瞪眼一陣,風堂拿著新衣服拆了包裝,是一件深藍色棒球服。白拼肩寬版型,后背干干凈凈并無亂糟糟的圖案,胸前一枚小閃電,衣擺及臀,特別時髦。 風堂滿意,柳歷珠給自己買衣服就沒失手過。但這樣式分明還是拿他當未步入社會的小男生打理。 他開口道謝過了,柳歷珠又拿著兒子長相身材一頓夸獎。風堂剛想反過來狂夸柳歷珠幾句,就聽到電視里《花田錯》唱到:“關系你患難鴛鴦,永宿在池塘啊——” “媽!”風堂一聲喊。 柳歷珠沒回過神,嚇得一愣:“叫魂吶!” “我,我,”雖說出柜這種事兒一回生二回熟,風堂還是有點緊張,認真道:“您還記得我屏保那個男的嗎?” 柳歷珠笑道:“哦,挺俊的。但你放心,沒你好看,你在媽心中是最帥的?!?/br> “媽,我跟您說正事兒呢?!憋L堂嚴肅起來,“您看面相,覺得他怎么樣?” 柳歷珠:“怎么的呢,愛上人家了?” 風堂:“……” 果然我這性格隨我媽,夠直接。 “您看他,”風堂把手機亮起來,手指戳上屏幕里男人的臉,“看看這顴骨,心胸開闊啊?!?/br> 當媽的只能看著兒子表演,于是柳歷珠靜靜地附和:“天庭地閣都好,是有福之男相?!?/br> 風堂又指封路凜的鼻子:“再看看這鼻子,挺吧?端嚴有威,官運財運都有!” 柳歷珠被氣到想笑,說:“別分析了,我都快愛上了?!?/br> “那不行!”風堂迅速收手機,就差宣布所有權。 樓下有司機來接,柳歷珠趕時間,做了一句話總結:“眼神兒太兇,薄情?!?/br> 風堂說:“我覺得還行,也不是特別薄,就是有點兒壞?!?/br> “行,今年談戀愛明年分手,后年給我找個姑娘結婚去?!绷鴼v珠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風堂嚇得一愣,奮起反抗:“明年不分!” 穿好鞋,柳歷珠接過風堂遞來的披肩,秀眉彎彎:“那后年分?!?/br> “什么啊,媽!后年也不分?!憋L堂拉住她不讓走,柳歷珠皺眉罵道:“你還說你成熟了,拉著我做什么?你要談戀愛我能攔你嗎?別以為你爸不在了你就能為所欲為,下班回家我得收拾你!” 風堂說:“不成,您可以不接受,但不能逼我分手,電視劇才這么演。開明的家長都不這樣?!?/br> 柳歷珠被兒子攔在玄關處不讓走,笑道:“那得怎么樣?” “得,得……”一時半會兒說不出個所以然,風堂不知再如何篩濾,冷靜道:“我今兒就是想告訴您一聲,我可能就這樣了,掰不回來了?!?/br> “可能么,那還有轉機?!绷鴼v珠盈盈挎上包,態度溫藹,“今天你生日,不跟你爭。十六歲呢,你就跟我和你爸說過了……這么些年,也沒什么變化?!?/br> 她側過臉,像是想強壓下喉嚨內將出的嘆息,卻沒忍住,還是緩慢地“哎”了一聲,眼紅了。 風堂艱澀出聲:“媽?!?/br> 他有點后悔自己的莽撞。但他知道,二十五歲了,家里逼婚催婚開始緊鑼密鼓,如果不早點攤開了說,那就是對封路凜也不尊重。 “電視劇里,電視劇里怎么演?別以為我不知道,關于’同志’我可是看了好些書?!绷鴼v珠染過蔻丹的指端揉上眼尾,輕聲繼續道:“大部分家長接受不了,都喊著要斷絕關系,把子女掃地出門,或者送去治療。當然,這是不開明的。我開明,我能接受,但我也難過呀。我舍不得把你趕出去的,所以再難受也得自己受著?!?/br> 風堂半天忘記了呼吸,怔怔地。 直到他把柳歷珠送到樓下上了車,他都還在發懵。mama的態度就像雙刃劍,讓他開心,也讓他難過。 柳歷珠坐在后座,把車窗摁下來,喊他:“堂堂?!?/br> “媽?!憋L堂站得極乖,認真地盯著車內。 這時他才發現,柳歷珠年近五十,一頭秀發已生了不少細白,從家里到車上不過幾分鐘時間,頭飾兜不住發髻,被晃得亂蓬蓬的。但他記得,以前柳歷珠的頭發總是梳得很好。 柳歷珠揉揉眉心,說:“先不要急著許下明年、后年。等到了那一天,自然就有結果了。愛啊,急不來的。你們年輕,總想著要一下就走完一輩子。等真的到了中途,你才知道日子是一天天過的?!?/br> 面對家長教導,晚輩往往語言貧瘠。能說會道如風堂,他此時也緘默了口,只得小聲地應:“媽……如果真的想一下就過完一輩子呢?” “擁抱的時候吧?”柳歷珠說,“才這會么想?!?/br> 風堂如實說出了感受:“我也沒有想很多……就覺得活在當下,有他陪著我就好了。跟他在一起我不累,不用像以前那樣,在飯局酒局周旋完還要回枕邊周旋,防備朋友還要防備情人。他不一樣,他跟我太像了,我們幾乎是半透明的?!?/br> “你聽聽,你說的是什么話呀?!绷鴼v珠聲音細細的,身上仿佛集結了這個年齡段女性該有的所有從容貴氣,“愛、性、甚至經濟合適,都很容易遇見。只有懂你?!?/br> 她說話慢,半晌,才繼續說:“懂你,才是最難遇見的?!?/br> 車輛慢慢駛出風家車庫。 風堂在二十五歲的清早,看秋風吹起晨意,目送著母親遠去。他在原地又站了十來分鐘,仔細想著她的那些話。 現代社會的人都太忙,難得有空放下手機好好說話。 今天,他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又好像沒有。 他現在都還記得,十六歲那一年,他有一天從床上跳起來,沖到客廳里,心事重重,擺一碗豆漿一碗油條,也是這樣叫住了準備出門巡視的爸媽。 他特別直接地說,爸,媽,我覺得我喜歡男的。 風朗鴻脾氣再好,也沒忍得下來,抽起板凳就要打,還沒碰到風堂,后者就哭了??薜贸槌猷?。柳歷珠倒是被嚇壞了,攔住那板凳,風朗鴻才收了手。 他爸說他,毛都沒長齊知道喜歡男人了?風堂說,對!他爸又問,你是不是喜歡賀情???風堂想了會兒,猶豫了,還分不清喜歡的界限,點點頭又搖搖頭,覺得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兒。 不過他那會兒對于自己的性取向認識,還取決于他們仨聚在一起,在家看av。 賀情害羞,紅著臉不敢看,風堂強迫他看,掰眼皮兒都要他睜大眼睛。最后蘭洲和風堂欺負賀情,拿小音響放到最大聲,賀情被整得臉紅脖子粗,摔門出去買可樂解氣。 蘭洲和風堂,兩個大男生,一個看男的一個看女的,特別和諧。 風堂那會兒就覺得不對勁,怎么自己老瞅男的?! 算了,想多也沒什么用。 風堂回屋收拾好,決定去獻血。今早躲了柳歷珠的早餐也是為了這個,過生日得干點有意義的事情。 他已經漸漸習慣早起,并且發現早點起床,可以不錯過世間太多好景好人了。 到了家附近不遠處的流動獻血車,經過測血壓脈搏都正常,風堂找了個軟椅坐下,再等了會兒安排。獻血的時候,粗針管一插進來,本來就怕痛感的他疼得一抽抽,咬牙忍了,差點兒沒叫出聲。 獻完血,他回家把證書找了個漂亮的鋁合金小盒子,將這些“意義”鎖了起來。 晚上到了封路凜定的法餐包間,風堂一進屋,被四周黑漆漆的氛圍弄得有點不適應。 等靠近了,他才看到圓桌上燃了勾邊燭臺,雕花滴釉,躥動的火光正托著封路凜的臉。一如風堂說的那樣,整個包間布置簡單大方,恰好位于二十五層,往下看能俯瞰城市夜景。 “整這么高,”風堂小聲說著,接過主廚親自送來的點心,“沒服務生?” “你不是喜歡高處么,就定這兒了?!狈饴穭C說完幫他把凳子提出來,安排他坐下,低頭往他耳畔親一口,“沒要服務生,上菜慢慢上。燈也沒讓開。我覺得比起燈火通明,或許你更喜歡黑暗?!?/br> 風堂唇角一抿,笑起來:“非常喜歡?!?/br> 這種小心翼翼被捧在手上的感覺,太好了。哪需要什么生日禮物和驚喜? 封路凜本身就是。 一共十一道菜,先上了兩道。風堂肚子空,率先開戰吃了點蝸牛,仍然克制不住往窗外看的目光。能站在高處往下望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封路凜繞到他身后,勾住他脖子,“白天做什么去了?我上班,都沒能陪你?!?/br> “你今天怎么這么二十四孝好老公啊?!憋L堂抿一口杜松子酒,被辣到,吐吐舌頭,“去了趟動物園?!?/br> “怎么跑動物園了?” “市動物園里有只大象,我從十五歲開始每年都要去跟它照張相。今天下午去,聽園方通報說他生病了?!憋L堂悶悶地,“還好有救?!?/br> 封路凜親他:“改明兒我陪你去看看?!?/br> “嗯,你不開燈就是為了親我吧?” 封路凜特別耿直:“不然呢?!?/br> 風堂冷笑:“你們隔壁支隊的女孩兒呢,沒找你約會了?” “沒,那丫頭就是個制服控。從小有軍警情結,看我不行就換人,找他們支隊洪隊長去了?!狈饴穭C解釋完,起刀落叉的姿勢彪悍瀟灑,抬眼瞧人的目光也挑釁起來:“偷看我短信了?吃醋了不知道說?憋兩三天了吧?” “誰在乎,”風堂嘴硬,低頭挖牛油果吃,“誰能在我這兒把你勾走是誰的本事。大不了到時候我追你砍三條街,再掛路燈上讓你迎風招展去?!?/br> “夠狠啊?!毙σ宦?,封路凜把切好的鵝肝放他餐碟里。 風堂樂得唇角彎彎:“愛之深責之切嘛,彼此彼此?!?/br> 兩個人鬧著,封路凜瞥到風堂手機屏幕亮了,“誰加你?” 風堂咬一口菜,說:“小南河,就之前你在酒吧遇到那個男生,靈能得掐出水。哎我說你要瞞我能別露馬腳么?月薪三千能在酒吧抽羅布圖?” “掐出水?比你還多?” “別耍脾氣,拒絕驗證就行了,”風堂說完這句,耳朵被咬住,疼得縮脖子喊:“行行行,你處理你處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