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他吁出一口氣,坐著沒動。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她痛苦的呻/吟聲。 他連忙奔進內室,見她用雙手攥著一把剪刀,胸前衣衫沁出了血跡。傷勢不重,她也知道,正要再一次把剪刀刺入心口。 他嚇壞了,及時攔下她之后,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那次之后,他就真的怕了她,除了溫言軟語,凡事遂她的心思,再不知該如何對待她。 這樣開花結果的姻緣,這樣動輒尋死的女子,讓他每一日都覺得疲憊、厭煩,卻沒辦法掙脫。 有時候不能控制情緒,沒法子在她面前說笑如常,她就靜靜地或是呆呆地看著他,看得他心里發毛,擔心她又輕生。 那時候,情意還是有的,而且很重,所以,愿意長期在她面前掩飾心緒,盼著她能為了他和孩子明理干練一些。但這盼望始終沒能成真,她始終留在原點不動。 他終于受不了了,大哥問起的時候,便說想謀個差事,去地方上最好。 他管不了房里的事,只能找轍避出去。 他是懦夫。這一段姻緣,把他在她面前變成了懦夫。 他嘲弄地牽了牽唇,“或者說,這次我若是不帶你一起到任上,你是不是又要以死相逼?上次是剪刀,這次想怎樣?上吊?投河?服毒?備好東西了沒有?” 她身形簌簌發抖。 “又有人了?”他諷刺地笑開來,一步一步,走回到她近前,俯身,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遇見你這樣莫名其妙的結發之妻,任誰不會視女子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她驚愕地睜大眼睛。 “都什么時候了?嗯?”他的言語似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我們的兒子已經成了京城的笑柄,你卻有閑心責問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我早已把小兒子帶在身邊,難道會讓他看著我在外與別的女子有染?你那顆心,怎么那么臟? “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我答應過你,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只守著你。 “你又答應過我什么?你說不論何事都會與我商量,聽從我的安排。你做到了么? “這幾日,我把你跟程夫人仔細對照了一番,有了意外之喜:我不再怪你教子無方,也不再怪長子沒有男兒氣概。姊妹亦或兄弟,各有各的資質、天性,怎么能夠強求。我居然才想通。 “等翰兒到了我跟前,若知道好歹,我就盡心教導,他若隨了你那些劣性,我就另請高明,好生摔打他。 “你不來這一出的話,我不敢責備你,更不敢指望你誠心誠意地認錯。沒法子,我怕你尋死。 “現在,我不怕了?!?/br> 第82章 傷心、惶惑、震驚交織在心頭, 片刻間讓廖碧君瀕臨崩潰, 下一刻,這些情緒轉化為委屈、惱怒,并奇異地讓她心緒冷靜下來。 她死死地盯住他,“這些話, 在你心里悶了多少年了?終于有機會說出來了,心里也終于舒坦了吧? “說我溺愛孩子,我依然是那句話,哪個做母親的不對孩子寵愛入骨? “你也說了,孩子的天性、資質不同, 翃兒出生之后, 在我跟前的日子, 我也是每日寵著, 但他天生與翰兒的性情不同,活潑調皮得緊。 “是,我不如精明干練識大體的胞妹,從小我就知道。她凡事最先考慮的都是大局, 我不是,從來不是。 “我這輩子想要的光景,就是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從沒瞞過你。 “在我心里,這些年分量最重的始終是你。 “你把翃兒帶去任上的時候, 起初只說讓他過去住一段日子, 結果呢?你把他哄得不肯回來了。我想著, 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也就忍了。 “眼下你又要把翰兒帶去任上,把我一個人晾在家中,到底想做什么?有誰像你這樣行事的? “你方才的話,分明是數年前就已對我棄若敝屣。既然如此,為何不在當時告訴我? “早一點告訴我,我不會耽擱你的時間,更不稀罕留在蔣家!” 蔣國燾諷刺地笑了,寸步不讓地回道:“離家之初,我對你還沒心寒到如今這地步。 “我也說了,我怕你尋死。 “往好處想,你若是不尋死覓活,我們和離,苦的是兩個孩子。 “往壞處想,你若是尋了短見,苦的仍是孩子。 “更何況,廖碧君,人活一張臉,明白么? “當初是我央著長輩去廖家提親,萬一你自盡了,家里家外,我都丟不起那個臉。 “我眼瞎,看中了一個不知大體、大局為何物的女子。這也罷了,就是這樣一個女子,跟我成親之后,居然到了自盡的地步——我品行得有多不堪?外人會如何揣測蔣家?” 廖碧君被他氣得面色青白,站起身來,切齒道:“你若早把這些誅心之語告訴我,讓我看清你的真面目,我除非瘋了才會為你尋短見! “只知道指責我,你又做過什么? “嫌我不會教導翰兒,你那時為何不親力親為? “寵孩子、護短兒的男子不是沒有,程閣老多年如此,可人家就能一面寵著一面把近前幾個孩子教導成棟梁之才! “你呢?你無能!只會把責任往我身上推!” 他親力親為?蔣翰笑容里的諷刺更濃。 母親和他,當初都想把翰兒那個性子扳過來。 母親一再把翰兒抱到大伯母房里,可是大伯母瞧著翰兒那個嬌氣勁兒就蹙眉,懶得哄,而她更是沒多久就尋過去,瞧著長輩的臉色不好看了,便把孩子抱回房里。 他也想一面打理庶務一面帶著翰兒,只一次就放棄了:孩子到了外書房,她一會兒送衣服過去,一會兒送點心過去,不成個體統,擾得他滿腹無名火。 后來,母親說,別為這個跟碧君鬧意氣,橫豎你是次子,你膝下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心性善良即可。 他認同母親的說法,卻擔心翰兒長大后會闖禍,為此,翰兒開蒙之前,總揪著這件事跟她私下里起口角。 翰兒開蒙之后,便不需說了。他們從那時起,就開始背道而馳。 她說他無能。 “的確?!笔Y國燾無意與她爭辯,“我無能,我承認?!痹浵矚g得五迷三道的女子,在成婚之后,他慢慢走至無計可施的地步,可不就是無能么,“你說的對,教導孩子這件事,我是該親力親為,雖然遲了,總比繼續擱置要好?!?/br> “……”廖碧君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想到日后將要面對的情形,她只覺無望。無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她無力地說:“和離……我要和離?!?/br> “不行。我一沒這個打算,二沒這個時間?!彼卣f。 “那你要我怎樣?”廖碧君眼底充了血,怨恨地望著他,“要我困在蔣家,生不如死么?” 他問:“你就不能學學持家之道么?” 她凄惶地笑了,“家都沒了,你要我學持家之道?” “你心里的家,只有我們一家四口,是么?”蔣國燾再一次眼神復雜地審視著她,“聽起來,你仍舊是特別在乎我,在乎與我才有的這個小家,可我為何不能沾沾自喜,反倒愈發看不起你?” “……”他雪上加霜,說看不起她。他是回來折磨她的。 “生你養你的父母呢?這些年都幫襯著照顧著蔣家的大舅兄、小姨呢?”他一面思索一面說道,“怪不得他們對你一年比一年冷淡,你真不值得任何人對你好。 “和離?你想過兩個孩子沒有?我們就這樣了,甚至過些年興許能好一些,為何不為了他們往好處過? “年少的時候,滿腦子情情愛愛,無可厚非,到如今了,過兩年興許就要娶兒媳婦進門了,你跟我置氣鬧和離? “生而為人,不求你面面俱全,但也不能狹隘、小家子氣到這份兒上吧? “真是無可救藥?!?/br> 廖碧君死死地咬住嘴唇,好一會兒才出聲道:“沒錯,我是無可救藥。你要是讓我生不如死的話,我只能選擇一了百了。不信,你就試試!” 蔣國燾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目光玩味,“岳父岳母、大舅兄、小姨這些年待我不薄,我不能把你這個燙手山芋扔回給他們。 “你是蔣家三媒六聘娶進門的人,不論如何,都會讓你留在這里。 “我說了,現在我不怕你自盡了?!?/br> 他語氣倏然變得陰冷,“你若是自盡,我會做文章,讓你身敗名裂,讓你的長輩、手足、兒子以你為恥,更要把你挫骨揚灰,讓你不能投胎,永生永世做被詛咒的孤魂野鬼。 “你要是不相信,也試試?” 廖碧君身形劇烈地顫抖起來。 蔣國燾拍了拍她的臉,“此刻起,學著做個人,別再指望誰繼續容忍你的愚蠢?!?/br> 他走到門邊喚人,片刻后,兩名管事mama、兩名丫鬟走進門來。 這是他此次帶回來的人,本意就是把人留在她房里,防著她再行差踏錯。 “看好夫人?!笔Y國燾吩咐道,“她要是想死,可以,但要先傳信給我,等我回來之后,我成全她。在那之前,不要縱著她,必要的時候,不需講什么尊卑之別?!?/br> 四個人齊聲稱是。 蔣國燾舉步出門,在外書房訓/誡過兒子,又分別與兩位長輩、兄長敘談一陣子,便改了計劃,連夜離京,返往濟南府。 戲散場了。 往外走的時候,蔣徽想起廖碧君跟自己說過的話:“結局是一個人在朝堂報效家國,另一個則放下一切袖手天涯。并不好。翰兒安排的結果是各自娶妻成家、琴瑟和鳴?!?/br> 廖碧君說的并不對,結局其實是兩個人都做了閑云野鶴,只是云非晚林錯一些年。彼時聽了,懶得糾正。 此刻蔣徽不由猜想,廖碧君并沒看過這出戲,更沒看過話本子,所了解的,是道聽途說。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兒子的剽竊到底嚴重到了什么程度。 思及此,蔣徽覺得那女子也挺神的,那個過日子的方式,尋常女子不論品行多好多壞,都學不來。 斂起思緒,她聽到戲迷們在討論這出戲。 有人贊嘆兩位宋老板的唱功爐火純青;有人夸贊兩個小名角兒的功底扎實、靈動討喜;有人為著幾場精彩的打戲高呼過癮。 倒是沒誰說結局不好。本來么,心中如果沒有意中人,功成身退、逍遙自在地度過余生,也是一樁美事。 到今日,蔣徽想到現世存在的那種人——例如巨賈沈笑山,心中總有幾分艷羨。 那該是天生清心寡欲的男子,沒有意中人的很大一個原因,是根本就沒動過尋找的心思吧?聽修衡哥說過的,沈笑山要是出門,必是為了必須親自出面的生意,其余的時間,大多數是在家中看書下棋,偶爾信步街頭,踅摸美味。 到了街上,月色正好。她對董飛卿說:“溜達回去吧?”來的時候,是雇的馬車。 “好?!?/br> 到了僻靜的路段,董飛卿才問她:“怎么會起那樣兩個名字?” “就該是那樣兩個名字?!彼f,“有一段時間想起你,總是你窩在躺椅上,瞇著眼睛望著流云的樣子。我娘姓林,便用了她的姓氏。至于名字,是因為有些人在是非之中把我們當成了過錯?!?/br> 董飛卿釋然一笑,“那么,何先生夫妻二人,是不是因為程字左邊的禾?” “對啊?!笔Y徽笑眉笑眼的,“我總不能照搬叔父的姓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