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碧君剛嫁進蔣家的時候,與程夫人姐妹情深。然而好景不長,也不知道她怎么寒了胞妹的心。彼時她只知道,碧君先后兩次去見程夫人,回來時都是神色有異,隨后,太夫人發作了她,再往后,姐妹兩個便明顯地生分了。 她不好探究,只是多年來都忘不掉。 從那之后,碧君似是打定了主意,只悶頭過自己的日子,對于日常的迎來送往、禮尚往來的事,都是聽長輩的吩咐,或是問她的打算。 蔣翰啟蒙之后,碧君與國燾的小日子不再平寧,時不時爭執幾句。 碧君溺愛孩子,國燾看了頭疼不已,先是委婉地規勸,見不奏效,索性板起面孔做嚴父,但是沒用:彼時國燾沒有官職,留在家中打理庶務,白日大多終日留在外院,等到晚間見到妻兒,要么是看出母子兩個對他陽奉陰違,要么是發現先前白忙了——一時半刻的言傳身教,在母子兩個得空就膩在一起的情形面前,完全是白費力氣。 到了蔣翰習武剛開個頭就放棄之后,國燾看起來一切如常,但在外院時不時有克制不住火氣的情形,可見心緒十分煩躁。 這樣的時日久了,她擔心小叔子,又不好過問他房里的事,便與伯爺說了。 伯爺轉頭去找國燾,她不知兄弟兩個說過什么,只知道結果是國燾去了地方上做官。 碧君是特別依賴夫君的人,她和長輩都知道,幾次提議國燾帶著妻兒到任上,他卻總是不肯。 在國燾那邊,夫妻情分還剩幾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這對夫妻是如何走到這地步的,她始終是一頭霧水——不記得他們起過嚴重的沖突。 廖碧君怯懦的語聲打斷了蔣夫人的思緒:“大嫂,眼下我該如何行事才算得穩妥?” 蔣夫人道:“什么都不需做。國燾最遲明早就回來了,到時候,你聽他安排就是了?!?/br> 廖碧君臉色愈發蒼白,身形不自主地搖了搖。眼前人主持中饋的年頭不少了,早就養成了凡事留幾分余地的習慣,說的是最遲明早,那么實情應該是蔣國燾今夜便能回到府中。 董飛卿、蔣徽在二樓的雅間落座,點了一壺碧螺春,幾色點心。 戲還沒開場,此刻只聞來客的說笑聲。 蔣徽倚著座椅靠背,問董飛卿:“那幾篇奚落蔣翰的文章,是你找人寫的?” 董飛卿嗯了一聲,“我不像你,有個什么事兒,都想跟人磨煩許久?!?/br> 蔣徽莞爾,“找誰寫的?我仔細瞧了,他們都是用的化名?!?/br> “友安他們就能辦,寫完之后,我修改幾筆就成?!彼f。 蔣徽有點兒驚訝,“這些人……總跟著你跑來跑去的,是不是太屈才了?”她先前以為,他專門請了幾名士子寫的。 董飛卿輕輕地笑開來,故意道:“也不瞧瞧是跟著誰一起長大的?!?/br> 她笑出來,“給點兒顏色你就開染坊?!?/br> 戲開場了,兩人停止交談,凝眸望向戲臺。 他要看的,仍是整個故事。 蔣徽要看的,則是梨云班這些角兒的唱念做打。既來之則安之,她忽略了那點兒不自在。 先出場的,是才高八斗的何先生及其發妻,這對夫妻的原型自然是程詢與程夫人,扮演二人的是宋云橋和宋遠橋。 宋云橋登臺一亮嗓,便博得了滿堂彩,隨后的宋遠橋亦是。 隨后,受教于何氏夫婦二人的云非、林錯上場,扮演他們的是梨云班今年炙手可熱的兩個小名角兒,扮相可愛,神色靈動,讓人一見便生出三分喜愛。 隨著兩個孩子習文練武、淘氣闖禍這種令人會心一笑或是哈哈大笑的劇情進展,董飛卿更覺愜意,不自主地回想起年幼時在程府溫馨、歡喜的一幕幕——蔣徽所寫的,引于兒時記憶,又與實際發生過的事情無關,只是偶爾的一兩句戲詞讓他似曾相識。 蔣徽則被兩個小名角兒完全吸引,心里想著,這算是梨園行里天賦異稟的孩子了吧?——讀書的戲相對來講容易一些,習武的戲也能身段干凈利落,便特別難得了。 這樣的戲份之中,喜歡聽戲的人也不會覺得無趣,有何氏夫婦不時出場,教導、照顧、□□兩個孩子的戲份,都是精彩的唱段。 在這期間,不難發現云非桀驁不馴、林錯處事淡漠的一面。 幕布合攏、拉開,兩個孩子成長為少年,處世之道、性情愈發鮮明。 云非投身軍中,立下赫赫戰功;林錯以筆墨揚名,成為才子。 闊別再相見,云非已是帝王青睞的名將,林錯則是游離在功名之外的名士,平時教書育人,有意無意地傳揚何氏夫婦的真知灼見。 官場內外相隔,情分依舊。 再聚歡宴之后,林錯將要遠行,贈給云非一本親筆寫就的書,說是因你才能動筆,我日后的志向、去向,你不妨在字里行間尋找。 云非則送給林錯一匣子東珠,說我一直記得你喜歡此物,不妨串起來,點綴堂中珍珠簾。 林錯道謝,說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帶上。 ——看到這里,董飛卿心頭一動,再一回想前情,明白過來。 云非是他,林錯是她。男子之間的戲,沒法子送珍珠手串、發箍之類的首飾,只能用這種橋段展現。 他按眉心的動作有些重。閱讀期間,竟沒對這一節深思,更沒想過這故事與彼此息息相關。他實在想不到,她把自己的影子用男子的經歷展露,而此刻細細回想,前面年幼時的戲份中,云非曾兩次贈送林錯珍珠簾。 在她撰寫這故事的時候,便已點出終將離家漂泊的意向。 不妨在字里行間尋找——如果他在離京之初便用心看過她寫的話本子,或是看過這出戲,一定可以看出端倪,就算不能篤定不是自己一廂情愿,也會為著一半的可能,盡早尋找她。 可是,他沒有。女子出手的東西,他只看字、畫、制藝,對話本子真是打小就沒興趣,看戲就更別提了,既享受不了百轉千回的唱腔,也看不了諸多男子喜愛的武戲。 不是因為她的緣故,到今時今日,他就算看,也是推拖不過、走馬觀花。 這是勉強不得的,就像他擅長的把人整治得生不如死的歪門邪道,她是如何都沒興趣的。再喜歡一個人,也沒可能方方面面都涉足、琢磨。 但是……在外不是沒有閑得百無聊賴的日子,花費在聽書、踅摸美味的時間,怎么就沒動過找她的話本子瞧瞧的心思? 身邊的小兔崽子也真是不可理喻,明知道他的喜好,為何把暗示放在他最沒可能發現的地方? 他又按了按眉心,隨后,把座椅挪到她跟前,又握住她的手。 蔣徽轉頭看著他的側臉。 他神色悠然地望著戲臺。 她眉梢揚了揚,手掙了掙。 他手勢一轉,與她十指相扣,握得更緊了些。 她眼中有了笑意。 戌時初刻,蔣國燾回來了。 聽得丫鬟通稟,廖碧君只是點了點頭,仍舊坐在臨窗的椅子上。不是因為鎮定,是完全沒了主張。 她不知道該如何與他解釋,又如何得到他的原諒。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她強撐著站起身來,向前幾步。 蔣國燾走進門來,便擺手遣了服侍在房里的下人,神色看起來倒是很平靜。 廖碧君屈膝行禮。 “何需多禮?!笔Y國燾落座,語氣平和。 廖碧君站直身形,望著他,怯怯地道:“翃兒定是沒回來了,他還好么?” “很好?!笔Y國燾示意她落座。 廖碧君沒敢坐,又怯怯地問道:“翰兒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蔣國燾頷首,笑容透著點兒自嘲,“知道了。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濟南府離京城不遠。是我先寫信給大哥大嫂,告訴他們作何打算?!?/br> “你怎么打算的?”她心中的怯意已經因為預感轉為恐慌。 蔣國燾說道:“這一陣軍務繁忙,上峰容著我走這一趟,已是不易。明早我就得走。我的意思是,讓翃兒好生賠禮認錯,等到別人懶得計較了,他便去濟南府找我。我會留下護送他過去的人手?!?/br> 廖碧君垂眸看著腳尖,半晌不語。 蔣國燾望著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委婉地道:“別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是十年八年不出事,一出事就讓我暈頭轉向。 “這件事,你不該縱容翃兒。但也不必看得太重,哪兒有不犯錯的孩子,改過自新便好。 “讓翰兒過去,是讓他看看別處的風土人情,順帶著避一避風頭。往后就讓他跟著我在任上過,他年歲不小了,若總被家門和你護著,終究不是好事。耍筆桿子的事情,就讓他放下吧,學學庶務也比那些要好?!?/br> 廖碧君腳步遲緩地走到座椅前,落座時現出疲憊之色。她仍是沒應聲。 意思都跟她說了,料想著她需要一陣子才能消化掉。蔣國燾站起身來,“累了就去歇息。翰兒在外書房等我?!?/br> 他往外走的時候,她輕聲道:“那我呢?” “嗯?”蔣國燾止步,回眸看住她。 “我呢?”她仍是低頭看著腳尖,“你把兩個孩子都帶去任上,只留我在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早就說過了?這一輩,只有大哥和我,我怎么能把你們都帶去任上。家里就不說了,岳父岳母那邊,你也該常去問安,陪他們說說話?!笔Y國燾耐心地解釋道,“我也想調回京城,但這種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三年一考評,吏部口中的下次,意味的便是再等三年?!?/br> “是你自己都認為調回京城是可有可無的事?!绷伪叹f著,抬起頭來,神色復雜,“兩地相隔了這些年,我如今也犯了大錯,你還不肯跟我交底么?” 蔣國燾費解,也有些煩躁了,皺眉反問:“交什么底?” “你在外面,又有人了吧?”是問句,但她是確定的態度。 蔣國燾笑了,被氣笑了。 她面色煞白,聲音有些發顫了,“我說對了,是不是?” 蔣國燾背著手,細細地審視著她,滿心不解:這是什么時候?她怎么還有閑情探究這種事? “你答應過我什么,你都忘了????”廖碧君雙手撐著座椅扶手,想站起來,卻不能如愿。 蔣國燾的目光變得冰冷至極,“我若是有了別的女子,你是不是又要自盡?” 她與他對視著,毫無退讓之意。 蔣國燾心里的火氣騰一下燃燒起來。 早在翰兒年幼的時候,因為她溺愛孩子,讓他滿心不悅。翰兒不肯習武的事情發生當日,他們兩個遣了下人,爭吵到夜半。 他太失望了。 可她卻說:“從記事起,我娘就是這樣寵愛著哥哥,哥哥如今不也過得很好么?哪里有不對孩子寵愛入骨的母親?” 他冷笑,正在氣頭上,話就說的很重:“翰兒那性情能跟別的孩子比么?你也不瞧瞧,他現在簡直比女孩子還嬌氣,整日里就知道黏著你!平日里的事,你沒腦子也罷了,子嗣的事也不聽我的,這日子還怎么過???” 她開始抹眼淚。 他看著只覺更煩,“要么讓翰兒習武,要么你就帶著他回娘家常住。凡事都指望不上你們,還在我面前晃悠什么勁兒?” 她哆哆嗦嗦地問:“你這是嫌棄我了?” 她總是一面爭執一面哭,吵得厲害了,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只能打住,甚至要反過頭來哄她,什么問題都不能解決。這一次,眼看著就要重蹈覆轍。他照實道:“我打心底累得慌。讓你把孩子交給大伯母,結果倒好,你們倆都不同意。開枝散葉不是為了把孩子養成廢物,你連這個都不明白?” 接下來,話趕話的,彼此都說了不少重話、氣話。 末了,她不說話了,卻也不再哭了,起身去了內室。